賽博三郎跟世普幾人在警視廳分散後,他先溜回家,之後就徑自駕車穿過橫濱市,到海邊的JAMSTEC總部大樓去。來到時是傍晚時份,他把汽車泊在大樓前的空地。天色灰暗,到處街燈亮起,但空無一人。
老邁的他行動緩慢,旁邊的海風不時刮來,他的上衣都被吹得霍霍作響。走過草皮之後來到大樓前,那裡架起了兩排鐵欄圍著,又繞著警示膠帶,但沒有警員站崗。賽博三郎在鐵欄中溜進去,來到大門位置時他取出職員證拍在牆上,大門「噠」一聲開了。進去之後,裡面大堂的感應器也開著了燈。
「我還以為這裡已斷電了。」賽博三郎自言自語。
後來,他沿樓梯往大樓的地下室走,一路上有不少亂散的紙張,他隨手撿起來看,都只是研究報告之類的文章,有的是人事部的薪資文件。
「有人嗎?!」賽博三郎邊走邊嚷,「我是賽博三郎!還有人在工作嗎?」
這個老臣子實在不習慣JAMSTEC總部空無一人,平時這裡無論是任何時候都有勤奮如牛的同事留下工作,或者說,來這裡上班的人都是對海洋充滿熱誠的人,他們一般都沒有準時上班下班的概念,很多人都幹到根疲力歇才會離開。
走了幾分鐘,賽博三郎來到最低層一個叫二號倉庫的地方,他又再拍證開門,倉庫裡面掛天花的光管隨即嗒嗒嗒地亮起來。偌大的倉庫兩邊大多是退役的潛水機器,全都被白布袋蓋著,每部大小不一,賽博三郎能記得這裡每一台機器的服役紀錄。
他一路走到倉庫的盡頭,立在左邊那一台潛水機器面前,他放上手掌,隔著白布也能感受到這台機器外殻的冰冷,接著他將白布一拉,眼前的是一件仿制品,是跟著JAMSTEC最有價值的一艘黃色潛水器仿造出來的────就是到過最深海的無人潛水艇「海溝號」。真正的「海溝號」在一次海洋行動中不見了,眼前這件純粹是後期造出來教學用的。
賽博三郎繞到這台「海溝號」背後,那裡綁了一個膠套,裡面裝著一些照片和手抄文件。賽博三郎把膠套取下來,正想取出來看時,倉庫外突傳來腳步聲。賽博三郎遂躲在「海溝號」後,然後彎腰到地下偷看是什麼人。
「怎麼你一個人走回來了?」來者喊道,回音迴盪倉庫。
這是賽博三郎感熟悉的嗓音,他正蹲著的位置只見到來者的下半身,看來是西裝打扮,這人的黑皮鞋滑得反光。
「明知這裡封鎖了你還走進來,」來者續喊,腳步漸近,「賽博先生,出來跟我聚舊吧,我的好同事,我的好老師。」
「嗒嗒嗒嗒~~~」
來者就在幾米以外,塞博三郎也沒有躲下去的打算,而且,他大概也猜到來者何人,所以便踏出潛水艇,跟這個熟悉的舊上司面對面。
「賽博先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今井剛,」賽博三郎說,「現在,或者。。。或者叫你X先生比較恰當。」
「叫我什麼都沒關係,不過,你叫我阿剛我會感覺親切一點,」X先生笑說,繼續跟賽博三郎保持著幾米距離,「你又變老了,你今年幾歲?」
「七十九。」賽博三郎說。
「時光飛逝,原來你七十九了。」X先生喃喃說。
「你來這裡幹嘛?」賽博三郎問。
「怎麼了?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呀?我不能回來嗎?」
「JAMSTEC的員工全都失蹤了,這是不是跟你有關係?」
「全都失蹤?」X先生原地四看,「我和你不就在這裡嗎?」
「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其他人怎麼都人間蒸發了?在東京失去通訊之前,我打了很多次電話找他們,但一個人都找不到,怎會那麼巧所有人都不見了?」賽博三郎有點激動。
「好了好了,」X先生說,「是我,是我。。。是我帶走他們了,你別動氣。」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你怎麼會。。。」
「賽博老師,如果你問我一生人之中最想感謝的人是誰。。。除了我太太,第二個就是你,」X先生認真地說,「緣份這種東西很奇妙,當你還在當我的小學老師,怎會想到我有一天會當了你的上司。」
*****
七十年代,X先生住在三浦市一條落後村莊,那時他還小,大家都叫他小剛。他的小學是離村莊一個小時路程的市鎮,那裡背山倚海,景色宜人,僅兩層高的校舍塗了蔚藍色油漆,在海邊份外注目。
在這個美麗的校舍環境,小剛的學習卻不愉快。他家裡養豬的關係,常被同學訕笑一身豬臭,他是沉默寡言的孩子,當時又個子偏小,所以是同學欺負的對象。
小學四年的一天,下課時,小剛正踏上向表兄借來的一輛自行車,誰不知兩個鄰班的小惡霸在樹叢後鑽出來搶走了自行車。
「是我們的了!」這兩個小惡霸嚷著,把小剛推到地上更踹了兩腳,然後拍拍屁股就跳上自行車駛走了。幸好當時是小剛班主任的賽博三郎看到這一切,他從地面的一間教室跳出窗外,把兩個小惡霸一把從自行車上抓下來,將他們帶到小剛面前,他們哭著臉跟小剛道歉,最後更叫了他們家長過來。兩個小惡霸就當場被家長揍得呱呱叫,這是小剛幾年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惡有惡報,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也得勇敢起來反抗才對。
在一個周末,小剛隨父親到海邊的菜市場逛。菜市場外有一檔新開張賣金魚的店子,經過時小剛死嚷著要進去看,誰知賽博三郎就從店子走出來。
「小剛怎麼是你哈哈!」賽博三郎彎下腰看他鬧別扭。
小剛抬頭一看,馬上安靜下來。
「噢,是班主任,」小剛的爸爸認出他,「小剛,還不叫賽博老師?沒半點禮貌。」
小剛害羞地對賽博三郎點頭,很輕聲地打了個招呼。
「我帶他來買菜,但他就鬧著要進去。」小剛爸爸說。
「沒關係,讓他進來,」賽博三郎說,「你買好菜再來接他吧,這店子是我家人開的,他想留多久都可以。」
接著的半個小時裡,小剛就乖乖地欣賞店子內各式各樣的金魚。近門口的十數個魚缸裡都混雜著不同樣子的魚。而店子裡頭的魚缸則每個都只裝著一種魚類,基於天性的關係,它們不能隨便跟其他魚類混在一起。不過,所有魚兒各自美麗,它們悠然自得,小剛看得很陶醉,又用手指頭點在魚缸上引魚兒注意,他專心得賽博三郎叫他名字幾次他都聽不見。
「這種魚叫玻璃貓。」賽博三郎半蹲到小剛身邊。
「很神奇呀它們是透明的!還能見到它們的骨頭呢,」小剛說,「竟然有動物是透明的,而且它們游起來很輕似的,像沒有重量一樣。」
「如果你能像它一樣變透明,你會幹什麼事?」
「我會去學校找欺負我的同學算帳!然後暗地裡作弄他們!」
小剛自知說錯話,擔心地看了看賽博老師的臉色,但賽博老師只是笑笑,續說:「你看它的嘴長著的兩根長觸鬚,像不像貓咪的鬚毛?」
「沒錯。」小剛猛點頭。
「要不要拿幾條回家養?」
「爸爸不肯的。」
「只是幾條金魚沒關係吧。」
「我問過好多遍了,他說浪費錢又浪費時間。」
「我送給你吧,但你要保證你要好好照顧它們。」
「真的?」
「嗯,我也送一個魚缸給你。」
「好,」小剛笑逐顏開,「我會養好它們的。」
「我知道你一定會的,老師我見到你好幾次在小休時,到海邊去丟麵包碎餵螞蟻,你一定是充滿愛心的孩子。」
「但同學都笑我。」
「笑你是他們不對。」
「他們笑我家裡養豬,笑我有豬臭味,只有螞蟻肯跟我玩,但我根本不覺得自己臭。」
「是搶你車子的那兩個胖子說的嗎?」
「很多同學都這樣子說,他們又笑我窮,」小剛皺眉頭說,「怎麼我就不能跟他們一樣,這樣子不公平。」
「上天是公平的。」
「不公平不公平。。。」小剛搖著頭。
「公不公平是看你這裡,」賽博三郎指一指小剛的心,「是看你的心態如何,小剛,我不想跟你講得太複雜,我就打個比喻,你看看店外那個穿西裝的胖叔叔,就是提著公事包的那個,」賽博三郎用下巴往那邊一點,「看他肚滿腸肥的樣子,大概是一個豐衣足食的老闆,可是他癡肥,這種人很容易中風和心臟病,壽命都不長。。。你又看看他旁邊在挑水果的阿嬸,別看她衣衫襤褸,這個阿嬸家裡有五個很疼她的孩子,所以很節儉,但她每天都過著天倫之樂,那已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你再看那個從私家車下來的年青人,他爸爸是城中富豪,從事鐘錶生意,他不久就要接管剛病逝的爸爸的公司,可是,他本想當一個畫家,他對於做生意沒半點興趣,但為了達成爸爸遺願,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做。。。你看坐在收銀台的姐姐,她是我的嫂子,她長得很漂亮對吧?可是你又知道她天生少了兩隻腳趾嗎?在陌生人面前她從來不脫鞋,因為這個缺陷她有時會自卑。。。你又想想搶你車子的兩個小惡霸,他們在學校裡很威武,生活條件又好,但二人可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例如。。。可能他們常常便秘,大便積在肚子才令他們肚子漲漲的,令他們天天都過著痛苦的生活。」
小剛噗哧一聲笑出來。
「我不知道你能聽明白多少,」賽博三郎續說,「相對其他人,你或者是較窮,但同時你擁有比其他同學都要強的東西,」賽博三郎點了點小剛前額,「你比其他人都聰明,你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你的腦子是一個無限的宇宙,我知道你將來的成就比任何人都要大,你就是那麼的與眾不同。」
小剛看著賽博三郎,好像聽懂了一點,然後接著說:「我喜歡魚,長大後我也要像你一樣開一間金魚店。」
「你的成就又豈止一間金魚店,」賽博三郎邊說邊把小剛帶出店外,來到海岸上站著,「每次在圖書館你都挑海洋世界的書看,你又那麼喜歡魚,那就去探索大海吧,你看眼前的藍色汪洋,這都是屬於你的!將來就當一個航海家吧!你說好不好?」
*****
在二號倉庫裡,X先生和賽博三郎繼續對望。
「在那裡畢業的學生當中,最終還是我最厲害,」X先生沾沾自喜地說,「我一直靠著實力,得來無數獎學金,考上了世界最好的大學,來到JAMSTEC不久又當上了主管,在日本要找一個最好的海洋專家的話,捨我其誰?」
「我早就知道你會有一番成就的。」賽博三郎說。
「誰猜到一個養豬的孩子會考上了牛津大學,所以,我還有一個人要感謝,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要感謝自己努力不懈,哈哈,當然,也是因為你我才沒有低估自己,」X先生續說,「我還記得第一天在JAMSTEC看到你時嚇了我一跳,原來你為了興趣而放棄了教書的工作。」
「你這麼喜歡JAMSTEC,怎麼把這裡的人都帶走了。」
「他們都變成我了。」
「你是怎樣辦到的?」
「你記不記得潛水艇「海溝號」在完成挑戰者深淵的探索之後,艇底出現了一個異常凹痕?」
「記得,當然記得,」賽博三郎連忙取出膠套中的照片,上面有幾張就是凹痕的近照,「你知道那些凹痕是什麼造成的?」
X先生低聲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告訴我吧,」賽博三郎向X先生走過去,「我們一早就覺得那不是意外造成的,那是什麼?你真的知道?」
「老師,是你叫我去探索大海的,你有沒有想過,要不是你當年的鼓勵,現在的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而我,或者還是一個呆在村子裡餵豬的豬農。」
「別多廢話,」賽博三郎靠到X先生面前,「原來你是知道的,你怎麼不早點說?」
「本來我也不知道的。」
「你現在知道,那你就告訴我,那是令你變成這樣子的原因嗎?」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要成為我,那你還想知道嗎?」
賽博三郎愣了一下,續說:「由我剛才走進JAMSTEC總部開始,我就有心理準備會遇到你,而見到你之後,我就沒想過能安全離開這裡。」
「我是念舊的人,所以才遲遲沒對你下手,因為我喜歡跟你聊天的感覺,我總是能憶起童年的回憶。」
「這樣子好嗎?」賽博三郎問,「你的計劃是要將世界上所有人都變成你這樣子嗎?」
「嗯,這樣子不好嗎?世界就能大同了,地球上只有像我這樣優秀的人。」
「哼,」賽博三郎搖頭,「海洋也不止一種魚,所以才那麼有趣,人也是一樣,全世界都是你的話趣味在哪裡?你每天就只跟自己說話好了。」
「我記得,你店裡有一個魚缸全都是玻璃貓,我覺得那也足夠好看,」X先生說,「你的腦子太局限了,這也是為什麼年青的我能當你的主管,因為我有過人的想法。。。這個世界是可以改變的,是需要改變的,我可以令世界變等更好,而這種好不是以人類為中心,人類以為世界好就是建設一個人類過得舒適的環境,但真正的令世界變好應該是以地球為中心,你不對地球好,地球有朝一天是會反撲的,我其實想。。。」
「你別替自己找藉口了,」賽博三郎打斷他的話,「做壞事的人總是強詞奪理,黑社會都說自己是為了社會平衡而存在的。」
「我今天來到,還以為你多少會說點什麼來支持我。」
「我怎會支持你?!」
「我還以為你會說「對呀小剛,你覺正確的事情就去幹吧,你就是那麼的與眾不同,你的想法就是改變世界的藥方。」可是你沒有,而且你沒聽我講完就打斷了我。」
「是你拆散了無數家庭,有的沒了兒女,有的沒了父母,是你令整個日本癱瘓了,你看看外面!外面死寂的街道是你認識的日本嗎?!」
X先生呼了一口氣,頓了十幾秒,倉庫裡只有賽博三郎急促的呼吸聲。然後,X先生臉色由失望漸變木然,是一副很不在乎的模樣。
「你很想知道嗎?」
「呃?」
「你很想知道「海溝號」的凹痕是什麼嗎?」
「你說呀!」
「好,我告訴你。」
X先生湊到賽博三郎臉上去,在他耳邊告訴了他。賽博三郎邊聽邊瞪大雙眼,突然,他耳子一痛,「鳴呀呀」地大喊出來。
「你咬我?!」賽博三郎掩著左耳退後,發現耳角少了一塊,他然後看看掌心,上面已黏滿傷口的鮮血。
X先生把咬下來的一塊肉吐到老遠,看了看滿頸是血的賽博三郎,之後便轉身離去。
「你。。。你。。。」賽博三郎痛得跪地,未幾,一陣劇痛注滿全身,他咚一聲倒地,全身抽搐,痛苦得青筋暴漲,嘴裡唾液流出,臉漲紅得要爆炸一樣,眼珠使勁地朝住X先生離去的方向看。
「嗒嗒嗒嗒~~~」
X先生腳步不徐不疾,直到去到門口時,他才回頭看一眼────賽博三郎已從抽搐中平伏過來,他卧地一陣子後爬起來────那人已不是賽博三郎,而是又一個X先生。
ns3.17.73.19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