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YZ (東京奧運後世界末日) - 五十二

晚上快十一點鐘，世普在醫院裡突然聽見外面傳來廣播聲────那是呼籲市民留在室內，切勿聚集的忠告。他走到走廊，往天上看，兩架軍機在夜空中駛過，這廣播聲似乎是由機上傳來的。

「呃，派軍隊來了？」

世普往左邊望，是野田。

「沒有任何通訊，他們就只有這樣子去呼籲了吧。」世普喃喃說。

「你看那邊。」野田指著醫院門口的前梯，那裡駛來了一架裝甲車，然後下來了幾個軍人，他們身邊還挾著一個年青人。世普靠到玻璃前多一點，發覺那個年青人似曾相識。而守在門口的軍警對著這幾個大駕光臨的軍人讓路敬禮，那個帶頭的軍人如熊高壯，看神態似乎軍階頗高。

「他們來幹什麼？」世普輕聲問。

「不知道。」野田鬆鬆肩。

世普想看清一點那個年青人，便徑自往地下大堂走下去。大堂擠擁，世普就離遠地看，只見那幾個軍人在醫院前台講著什麼，那個年青人正背著他。世普溜到大堂一側，踏在一張膠椅上看，幾個軍人似乎在查問著病人的入住紀錄，一個護士長在點著電腦螢幕上的人名分析著什麼東西，那個高壯的軍人聽了後在猛點頭。而年青人被圍在幾個軍人之中，世普仍然看不清他的樣子。過了兩分鐘，他們猛地轉身，往通往二樓的樓梯快步過去，軍人就一直對著擋路的人呼喝著。世普從椅子跳下來，同樣往樓梯方向擠過去，他然後回頭一看，幾個軍人就快跑到過來，他看到年青人的臉！他是黑車的年青司機！

「他是來捉我和安淇的嗎？」世普心中一凜，便往上跑起來，他不知道年青人看到他沒有，但他只管往二樓安淇的病房跑去。剛衝到二樓時，世普又停下來，心想：「慢著，他們怎麼要捉我們？沒原因要捉我們吧？」

未幾，白素不知道從哪裡竄到世普面前。

「不能再等了，馬上帶著安淇一起走！」白素說。

「呃？！」世普喘著氣看她，此時樓下傳來急勁的踏步聲，軍人即將趕到。

「這些人是來捉我們的！」白素握住世普的手腕跑起來，「別再發呆了！接下來我說什麼你就幹什麼！」

「他們真的是來捉我們的？！」世普邊跑邊問。

「難道是來探病的嗎？你認不出那個少年嗎？是他把軍隊帶來的！」

「他捉我們幹什麼？」

「一切只怪你多嘴，你跟那個少年講太多了！」

「我？！」

二人避開走廊的人後來到安淇病房外。

「你先去把安淇抱出來！」白素喝道，遂一把將世普推進病房去。

白素獨自守在門外，轉身一看，幾個軍人已帶著少年快步過來，這時一個高壯的走到最頭，朝白素大步邁進，這人正是陸軍司令官神山！

白素無懼神山的進逼，更向他踏前幾步，展開手來擋在走廊，恰好神山也就趕到白素面前。

「小姐，我只會給你三秒時間消失在我眼前！」魁梧的神山低頭看白素，他身型之巨大把瘦小的白素完完全全遮蔽，後面的人都看不到白素。

這時少年趕了上來，指著白素在點頭。

「是這位小姐？！」神山瞪視白素，白素也仰頭看他。

「沒錯，她是那三個遊客其中一個！」少年躲在神山身後。

這時另外幾個軍人也來到神山兩邊，在等候神山下令，然後，世普抱著半夢半醒的安淇跑出病房。

「別理我，你先跟安淇到走廊尾的樓梯下去！這裡我有辦法！」白素背著世普嚷道。

「是他，是他們！」少年又指著世普二人。

「走呀！白痴游世普！」白素力歇地又喊一聲。

世普雖然不清楚是什麼狀況，但別無他選之下，他只好再信白素一次，抱緊安淇就跑了起來。

這時神山右手舉起作了個手勢，幾個軍人便往前一衝，卻衝不過白素雙臂。神山呆眼地看著白素，驚訝這個女子竟有如此神力把幾個軍人牢牢攔住。一個軍人正想彎腰穿過之時，又被白素一腿踢到幾米之外。另外幾人便索性把白素擒著，她雙手一甩，幾人即被摔到老遠去。見狀，神山一把將白素左手腕握緊，白素馬上施出右掌，往神山左胸襲去，神山伸手一擋，但仍然抵不住白素的來勢之猛，左胸最終還是吃了這記掌擊，一陣劇痛令神山鬆開了白素的手，他更不止地後退倒地。嚇得站邊的少年摀住嘴，不解神山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各位，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你們誰再跟過來，必死無疑。」白素調頭就走。

神山勉強站起來想去追，卻又痛得再倒下來，他掀起衣服一看，胸上紅腫了一大塊。

「這個女人是何方神聖？！」神山望著白素遠去的身影。

白素在一樓追上了世普，這時安淇也完全清醒過來，她站到梯級上想問個究竟，但白素又嚷著叫他們繼續走。他們連跑帶跳地落到地下層，推出防火閘門，警鐘也隨之響起，白素把他們引到一塊草皮上的摩托車，颱風不時刮來，連摩托車也被動搖。未幾，一批軍警也趕到草皮，對他們三人高聲嚷著什麼。白素迅即跳上摩托車，開動引擎後瞪了世普一眼，世普和安淇才肯乖乖地跳上車尾。隆隆聲下，摩托車衝出草叢，三人消失在狂風之中，把軍警甩在後面。

＊＊＊＊＊

東京海岸邊有一排低矮平房，那裡的人民打魚為生。颱風到臨，他們把漁船鎖好在岸邊的避風港，但猛風吹來時，船子仍然東歪西倒。岸邊是由鐵鏈串在一起的石柱做護欄，那鐵鏈同樣也被吹得搖曳不止，海水拍岸，浪花彈到幾米高，這颱風仍在數百公里之外，但風勢已經令人汗顏。數小時之後，海水或者會把岸邊淹沒。

一個年邁的婆婆走出平房，岸邊空無一人，她用幾塊木板把窗子封起來加固，然後把幾個盆栽都搬進屋內去。她又取來一塊長木板卡在門口，這時，她無意地往左面望去，從昏黃街燈之下，看到有一個男人正由岸邊遠處走近，海水連連落到在他的雨衣上。婆婆站直身子，在想這個人會不會是她的孫兒亮太。

「是亮太嗎？」婆婆瞇眼看他。

男人越走越近，就在幾米之距時，樣子變清晰，婆婆才肯定他不是孫兒。

「刮風了你怎麼還在海邊走呀？」婆婆問他。

男人看著婆婆，說：「海水拍在我身上時有點痛。」

「什麼？」婆婆聽不清楚。

「我無家可歸，才四處走走。」男人邊說邊靠近婆婆。

「你家離這裡很遠嗎？」

「嗯，應該是吧。」

「你先進來吧？」

「嗯？」

「進來我這裡暫避吧，這種天氣你還能去哪裡？」

「你不怕我嗎？」男人已來到婆婆面前。

「哈哈我還怕陌生人嗎？我都九十歲了，又身無分文，你能對我怎樣？」

婆婆把男人引進屋子，男人便將雨衣和鞋子放在玄關，才踏到廳堂的疊蓆（榻榻米）上，疊蓆中央有一處生火用的凹槽，凹槽有一個有點歷史的鐵鑊子由天花吊下來。婆婆慢步到一邊的廚桌上泡茶，男人就立在疊蓆等著。這個房子沒有電視機，沒有冷氣機，唯一要用電的似乎就是天花上那一盞燈泡。然後，他移步到窗邊的陳舊木桌，上面擺了一疊診所和財務公司寄來的信，印著名字「渡邊一樹」，桌子角落有一箱整齊的日用品，桌底有一堆男裝衣服。

「先坐下來，別客氣。」婆婆邊泡茶邊說。

「你一個人住嗎？」

「沒錯，我的老公過生之後就只有我住在這裡，偶爾我的孫子過來時也會在這裡借宿。」

「一個人很無聊吧，你家裡又什麼都沒有。」

「哈哈我這種等死的人有什麼關係，替社會節省點資源不是更好嗎？用電少一點，吃少一點。。。對了，我怎麼稱呼你？」

「我是今井剛。」

「今井先生。」

「但別人都叫我的別稱。」

「你的別稱？是什麼？」

「X先生。」

「喔？好特別的名字。」

「你，你沒聽過？」

「X先生？沒有聽過，哦，難道你是明星？」

「也不算是明星。」

婆婆把一杯熱茶端到X先生面前的茶几上。

「不好意思，我家裡只有熱水泡茶，希望你別介意。」

「熱的可以。」

婆婆蹲下來跟他對著坐。

「你到這海邊幹嘛？是迷路了嗎？」

「我來找人。」

「找人？他也住在岸邊這裡？叫什麼名字，可能我認識他。」

「他們不是住這裡，只是待會兒會經過這裡。」

「待會兒？你確定？現在是什麼天氣了？他們不會來了吧？」

「他們一定會來的。」

「早知颱風這麼猛的話，你就別約他們在這裡呀。」

「沒關係，天氣影響不了我們。」

「怎麼約在這種地方呢？」

「我跟他們要好好談一談，」X先生啜了一口熱茶，「我知道他們會來這裡，到時候我會跳到他們面前，給他們一個驚喜。」

「古古怪怪的，我都聽不懂你們想幹什麼哈哈。」

「婆婆你看上去身體還不錯。」

「我？沒有啦！我的毛病很多，但都是小毛病，煩死了，我有白內障，又痛風，骨刺，風濕，咳嗽，鼻炎等等等等，全都是不致命的小病，我孫子給了我很多西藥養生，但我都沒有吃，我覺得早點死了也不是壞事吧。」

「你想早點死？」

「我常常跟孫子說，我早點死掉別累人累物不是更好嗎？我都這種年紀了，還能貢獻這個社會什麼？還能幫親朋什麼？孫子想要帶我享受世界，但我骨頭又痛，根本走不遠，我才不要一天到晚要別人照顧，所以乾脆留在這裡好了，不要當一個拖後腿。」

「能享受天倫之樂不是每一個老人的理想嗎？你孫子有幸照顧你，見到你開心時他也會感到高興的。」

「能夠見到我的乖孫子當然好，但我也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你只提孫子，那你兒女呢？」

婆婆一愣，靜默起來，然後端起熱茶來喝。

「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二十多年前打漁時死在海裡，只留下了孫子亮太。我另一個兒子一樹跟我反面了，我已有三年沒見過他。」

「為什麼反面？」

婆婆又是一陣子靜默。

「是他嫌棄你吧？你那麼多病痛，他索性當一個不孝子離你而去，那麼就可以省去照顧你的時間和金錢。」

婆婆慢慢地抬頭看X先生。

「你都這種年紀了，你只是他的負累。」X先生續說。

「少了我他一定輕鬆多了。」

「我也得承認，在社會上你的確沒有價值，又或者說，你是一個負值。」

婆婆流下淚來，他驚訝這個客人竟如此刻薄無禮。

「你其實可以重新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我可以幫你。」X先生又啜了一口熱茶。

「除了投胎還有什麼辦法。」婆婆苦笑，又暗想這個X先生的口吻怎麼突然變了推銷員一樣。

「我的方法其實跟投胎也差不多，」X先生喃喃說，「你更可以在抬胎之前就知道你會變成什麼人。」

「我。。。我聽不懂，你是想推銷我什麼長生藥之類的嗎？我家裡沒有錢，如果你是推銷員的話，抱歉你找錯地方了。」

「對我來說，錢只是廢紙。」

「那你的辦法是什麼？」

「你剛才不是說早點死掉更好嗎？那為什麼不就趁現在呢？」

咚咚咚～～！

門口是一陣激烈的拍門聲。

「婆婆！開門！」門外似乎來了一個男人。

「是我孫子亮太！」婆婆往門口爬過去，「來了來了！我現在來開門！」

X先生就靜靜地望著婆婆匍匐過去。

「啪啦～」

門子一開，外面吹進急勁的風，門外的亮太馬上跳進玄關，然後把門咚一聲關好。

「這颱風來勢洶洶！」亮太說，還沒注意到疊蓆上的X先生。

「你來幹嘛？」婆婆幫他拿下背包。

「我來看你呀！」亮太低頭脫鞋，「等颱風過了我才走，我今晚留在這裡。」

婆婆斜眼看了X先生一下，只見他仍盤膝在疊蓆上，天花的燈泡替X先生打了陰影。

而亮太整理好衣服後，才驚覺屋子裡的X先生，亮太沒有即刻認出他的樣子。

「呃，我嚇了一跳，原來婆婆你有。。。你有客人？」亮太問。

「嗯嗯。」婆婆點頭，雙手在握緊亮太的上臂。

「剛才你婆婆對你讚口不絕，你是一個好孫兒。」X先生說。

「哈？是嗎？」亮太看了看婆婆受驚的眼神，然後又看著X先生，「你。。。閣下怎樣稱呼？」

「我是今井剛。」

「我是渡邊亮太。」

「亮太，幸會，」X先生緩緩爬起來，「其實，別人都稱呼我另一個名字。」

亮太睜眼看他，憶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來，他心跳加速，猛地把婆婆擋在身後。

「沒錯，我是X先生。」X先生站定在疊蓆上，燈泡把他的臉塗成金黃。

「你現在就離開。。。要不然我不對你客氣！」亮太作勢要打架一樣。

「這裡是你們的地方，你當然不用客氣。」X先生往亮太走去。

亮太跟婆婆退到門口去，X先生越湊越近，亮太便將牆上那根涼衣服用的長竹取下來。這時X先生踏在玄關的一級上，看著受驚的亮太二人。亮太雙手握緊長竹架在胸前，不自控地抖了起來。

「你。。。你休想亂來。」亮太咬著牙，作好準備跟X先生一拼。

「亮太，你冒著颱風而來，很難得，」X先生說，「你令我想起我太太，她試過在暴雨天拿雨傘到公司等我下班，但明明我跟她在前一天才吵了架，但她還是來等我。。。那是美好的時光，一直在我深深的腦海之中。」

「那你還是回去找你太太吧？」婆婆忽然搭嘴，「她現在一定很擔心你。」

「我太太嘛。。。」X先生抬頭看天花，似笑非笑的模樣，淡淡說，「我太太已經不在了。」

亮太喘著大氣來，他覺得，「太太已經不在」的意思大概意指她已過生，亮太擔心這會挑起X先生的壞情緒。

「不久之前，我見了她最後一面，」X先生仍是眼看天花，「她對我依然是這麼溫柔，而且，她原諒了我，我為了保護她，便將她變成永生。」

亮太盯著X先生自言自語，實在不曉得他接著會幹什麼，屋子外的蕭蕭風聲令亮太更加緊張。

「你離開好嗎？我求求你，」亮太說，「你嚇到我婆婆了。」

「我嚇到你們了？其實我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類的弱點，是你們怕死的心。」X先生踏下玄關，一手伸向他二人。

「呀！！！」亮太馬上將長竹往X先生頭上襲去，X先生敏捷地單手捉住了長竹笑了笑，然後將它搶過來扔到身後去。忽地，X先生臉色變嚴肅，好像觸電，又好像腦子感應到什麼一樣！他接而一手捉緊亮太的衣領，輕易地將他同樣甩到疊蓆去。婆婆嚇得咚地撞到身後的門子上，雙手在胸前抖動得厲害，她沒想過大難當前之時原來是如此害怕死亡。

「你們要我走，就別擋在門口好不好？」X先生雙腳套上放在玄關的皮鞋。

婆婆接著就戰戰兢兢地繞過X先生，爬到疊蓆上的亮太去。

X先生把門霍地打開來，外面是橫風橫雨，颱風勢頭已變得更強勁，拍岸的海水更飛到十多米高。X先生跨步到屋子外，遠望前方碼頭上的一輛摩托車和三個人。

「婆婆，我要等的人到了。」X先生望進屋子裡，婆婆和亮太摟在一起驚魂未定，「謝謝你的臨時避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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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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