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中國。
由武漢開出的高鐵列車還有數分鐘便抵達終點深圳北站。
「世普,世普。。。」
這是一把多麼溫柔的聲音,男人聽了都會心醉的。聲音鑽進游世普的耳蝸後,他仍沒有醒過來,他在作夢,夢到自己跟前妻在一個沙灘上碰到失蹤廿年的爸爸游格醫生。游格朝大海走,不徐不疾,世普和前妻一路向他奔跑,卻徒勞無功,二人無論怎樣追趕也只在原地,丁點兒也接近不到悠然的游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淹到大海裡。過了一會兒,前妻跑累了,她便扯著世普的衣袖要他放棄。
「世普,世普。。。」
「別停呀,趕緊追呀!」世普皺眉道。
「世普。。。我們到了。」
世普眼睛張開,眼前是他的現任未婚妻安淇,她在輕搖世普的肩膀。
「我叫你好多次了,」安淇輕聲說,「看來你真的好大壓力,你連睡覺都在皺眉頭。」
世普沒啃一聲,他抱著胸倚到安淇肩膀上,腦子仍然在回想剛才夢中的畫面。這歷歷在目的情景對世普來說是熟悉得很,除了因為他發了這種夢無數次之外,他最後一次見他爸爸時的情景正如夢境裡的幾乎一模一樣。那時候世普只有九歲,地點在馬來西亞的一個沙灘上,夜晚九時,他看著爸爸游格走進大海裡,然後就再沒回來。而那一幕也只有世普看到而已,游格失蹤多天後,世普一直向家人解釋他親眼看到爸爸走進大海去,卻沒有人相信他。隨著時間過去,世普也開始懷疑是否真的自己看錯罷了。
世普打了一個呵欠,仍然想睡,他想回到夢裡繼續追,他想知道爸爸不辭而別的原因。
「是惡夢嗎?你手心濕濕的。」安淇輕搓世普左手。
世普仍不作聲,雙眼呆望空空的列車走道。
他其實不愛這個未婚妻,不想娶她,可是安淇已意外懷了他的孩子。安淇其實對世普體貼入微,她也是大部分男人夢寐以求的賢妻,但世普卻一天比一天厭惡著這段關係,安淇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安淇從讀書時已開始暗戀世普,如今她得嘗所愿,卻不知道她得到只是世普的軀殼。世普嗅著安淇的淡淡香水味,眼光落在她那一雙露出裙腳的膝蓋。面對安淇,世普有的是罪惡感,沒有多少好感,但他每天都告訴自己,愛情是能夠培養出來的,時間就是最好的催化濟。
「隆隆隆。。。」
列車漸漸減速,這時候,距離世普數張座位之隔的一個男人站了起來,世普就往那方向隨意一瞥,接著就雞皮疙瘩起來!這男人的樣子跟世普的爸爸游格根本是一樣的!世普仍舊倚在安淇的肩,而眼睛則慢慢睜大盯著這男人。
男人跨過他座位旁邊的乘客,在走道上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朝前一卡列車的方向走去。
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世普瞪眼數秒後才猛地坐直身子,把身旁的安淇也嚇著了,她看著世普側臉,疑惑又驚恐。
「你等我一下。」世普拍拍安淇後便跟在男人後面走。
列車有點搖擺,男人雙手撐著兩邊的座椅向前走,世普亦一樣,他一路走一路直吞口水,他的心跳快得快要破胸而出,這鼓緊張的情緒從來未有過───失蹤廿年的爸爸神奇地出現令世普無所適從,他不敢追得太快,他不知道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又抑或該責罵他當年的不辭而別?走著走著,男人穿過用餐車卡後來到另一節的車卡走道,這裡左邊是車窗,右邊是一間間的臥床室。男人背著世普在車窗旁的一張小椅坐下去,他一手放窗邊,一手弄手機。世普遠站這一節車卡的接口,眼睛沒有離開過男人的背。
世普呆站了半分鐘,肌膚仍在發毛,身子偶爾跟著車廂搖擺。或者,這男人只是長得像游格,世普是認錯了嗎?不,世普肯定這男人就是爸爸游格本人,此男人的舉手投足跟游格一模一樣,其他特徵如濃黑短髮,高大身軀和頸後那兩顆癦都跟游格完全吻合。
當世普正要向前走時,列車即廣播著即將到站的提示。未幾,臥床室的乘客陸續走到走道上,行李一件件的塞滿了這窄小的空間,這裡變得擠迫又嘈吵。這時世普想擠上去已變得相當困難,他勉強穿插在人群當中,跨過一地的行李,毫不容易才前進了好幾米。當他抬頭再看男人時,只見他已不在窗旁的座位,世普焦急地四下張望,才發現他竄進車頭一間臥床室去,世普不解男人怎麼在所有人都離開時反而走進臥床室?世普然後推開擋在面前的人,加快了步伐,半分鐘後終於擠到了卧床室外,他戰戰兢兢地拉開這扇趟門────男人立在臥床室窗邊,雙手抵在窗緣,似乎在看窗外風景。世普氣喘地看著男人的背,而男人聞聲後亦沒有多少反應,這樣的對峙維持了一陣子,男人才把臉轉過來。二人就此首次對望,世普更打了個冷顫。
「世普,」男人笑說,「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
世普雙手叉腰,不滿地搖起頭來,然後說:「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你消失了廿年,大家都以為你死了。」
「跟爸爸說話不是應該客氣一點嗎?」男人又把目光放到窗外。
「這些年來你去哪裡了?」世普走進臥床室,把門關上。
「這不重要。」
「不重要?你無緣無故地離開我們,大家都擔心死了!這些年來媽媽一直都在念你。。。她去年病死了,這你知道嗎?」
「我其實跟一個死人也差不多。」男人拉起車窗,風即竄進車廂呼呼地響。
「呃?」
「死人跟活人的分別是什麼?」
「你想說什麼?」世普踏前一步,「你就是不能把臉轉過來嗎?你好好地看著我說話呀!」
「死人跟活人最大的分別是死人不怕死。」
「怎麼我會覺得這句話很可笑?」
「世普,可笑的是你是一個正常不過的活人,你聽不明白。」
「現在我不想聽你講道理,爸,先跟我回香港吧,我們之後慢慢再談。」
「人如果沒有死亡這個終點站,世界會多麼的不一樣,世普,那是難以想像的一回事。」
「但世界偏偏是這樣子的呀,生老病死就是生命的定律!」
「你的世界的確如此。」
「世界根本不分你我。」
這時候門口突然被打開來,世普往後一看,一個大嬸溜進來從臥床床頂取走她遺下的袋子。
「唉丫,差點就忘記拿走了。」大嬸笑說一句後便離開。
當世普再次望向窗邊時,爸爸游格已經不在!他驚訝得衝到窗口把頭伸到外面去,瞧向剛駛過的小山坡,卻不見任何人的影蹤。風一直打在他的臉,在窗外張望好一會兒後他才把頭伸回來。他呆站在臥床室不知所措,怎麼只是短短一兩秒的不留神爸爸就消失了?世普接著蹲下來看看床底,又踮起腳踏尖看床頂,重復了這套動作好幾次後,他洩氣地靠著床緣,完全搞不懂這是什麼一回事。
下午六時正,列車終於停定,乘客陸陸續續離開車廂。世普這時才蹣跚地回到原來的位置去找安淇。
世普對爸爸剛才的離奇消失當然覺得驚奇,但更令他摸不著頭腦的是爸爸的樣子跟廿年前相比並沒丁點兒改變,他臉上沒多了皺紋,沒多了白髮,沒變老,爸爸仍然是四十歲時候的樣子。想到這裡,世普心寒得很。
*****
世普在深圳北站下車後,立即到票務處查詢列車的乘客資料,職員一開始是拒絕的,但經一番唇舌和銀彈攻勢後,職員終於肯送上乘客名單,可是名單上沒有游格的名字。
當世普轉車返回香港後,他急不及待地來到姐姐世懷家裡,邊吃飯邊談起這件事。世懷聽後大惑不解,對於世普的遭遇感到半信半疑。始終廿年不見,是世普認錯人了嗎?不過世普不斷強調男人一眼就認得出他,那證明男人的確是爸爸。但世懷又覺得世普相比起廿年前的樣子相差甚遠,男人即使是爸爸也沒可能一看就能認得出來吧?二人接著越扯越遠,覺得這或者是一場騙局和陰謀之類的。
二人喋喋不休,把陳年舊事都拿出來談。後來他們記起爸爸在失蹤前一個月曾到台灣為一個病人做手術,當他回港之後,樣子就總是悶悶不樂,像一個破產的商人,又像一個心事重重的瀕死病人。
「但回想起來,爸爸失蹤之後媽媽好像有到過台灣找那個病人的。」世懷說。
「有嗎?我沒有印象。」
「媽媽到過很多地方去打聽爸爸的下落,台灣就是其中一個,雖然香港海關告訴她爸爸在失蹤那天起計並沒有他的出境紀錄,但媽媽就是死不罷休,即使找不到他,至少也可以找到他失蹤的線索吧。」
「那個台灣病人是誰?」
「名字我忘了,」世懷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年紀也不小的。」
「那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仍在生。」世普抱胸背靠到沙發上。
「不如我們去找他?」世懷認真地說,「那台灣病人是經簡叔叔轉介的,我可以問問簡叔叔有沒有辦法找到他!」
「嗯,好呀!」世普點點頭。
晚上十一時左右,電視新聞在報導東京游泳館的一萬八千人失蹤案。世普二人好奇地盯著電視機。新聞指出失蹤的一萬八千人當中只有一人被尋回,是美國籍頭號女泳手瑪利史東,她被發現時正伏屍場外的停車場,全身青綠,死因不明,正懷疑她是被一種新病毒感染。
「世事無奇不有,」世普看得搖起頭來,「這段新聞比起爸爸的出現更加離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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