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原來還有觀眾嗎哈哈?」職員不慌不忙,又用電筒把戲院的座位照了一遍。
「我只是誤打誤撞進來看看而已。」野田說。
「看看?」職員邊說邊從野田對面的梯級走上去。
「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穿黃衣的婆婆來過?」
「別開玩笑了,這種時候還有誰會來這裡,」職員說,「應該是我問你你怎麼一個人來這裡了?」
「我看到一個像我婆婆的人在附近出現,所以就在這裡找找。」
「是你看錯了吧?一個老人家怎麼會到處亂走?」
「那你知不知道銀座怎麼都炸成外面那樣了?」
職員走到上來,然後再向野田的方向走,電筒照射在野田身上,野田兩手擋著刺眼的光線,職員接著才把電筒關掉。
「沒錯,銀座已經沒了一半。」職員說。
「轟隆~~!」這時螢幕裡出面一個爆炸畫面,是一台直升機在空中爆炸,殘骸即往雪地上的兩位女角色掉下去。
職員在野田幾米前停下腳步,然後靠在牆上,看著兩個女角色落荒而逃。
「你知道美軍來了嗎?」職員大聲地說才能蓋過電影的尖叫聲。
「美軍?」
「他們誠意前來幫忙,可是他們整支軍隊不幸地失控了,」職員說,「他們的炮彈就胡亂地丟,把東京都炸毀了。。。你別以為只是銀座是這樣,其實好幾個地方都被轟炸了。」
「美軍失控?」野田不解。
「他們被人控制了,不用我說是誰你也猜得到吧?」
「X先生?」
「X先生太強了,世界末日到了。」
「他怎麼要炸了東京?!他不也是一個日本人嗎?他怎會把自己的家園都炸了?!」
「我覺得他這樣做是有目的的,就是要逼躲起來的人都溜出街外,然後X先生就可以好好地把他們一網打盡。」
「所以。。。所以銀座現在都沒人了?!」
「嗯,其實這種轟炸是由昨晚開始,不時就有爆炸聲傳來,可能一下秒又有飛彈掉到我們這裡來,然後我跟你就埋葬在這裡。」
野田靜默著。
「你的婆婆也住在銀座?」職員問他。
「對。」
「她應該凶多吉少了吧。。。」
野田低下頭,然後又望向職員的側面,大螢幕的光繼續把他照得一閃一閃。
「你怎麼還一個人留在這裡?」野田問職員。
「不然我要去哪裡?現在還有安全的地方嗎?」職員笑說,「走到哪裡都一樣,我們是躲不開X先生的。」
「怎麼可以這麼早就認輸?要是我見到X先生,我一定跟他拼命!」
「哈哈哈哈哈!」職員捧腹狂笑,「那是你未見識過他到底有多厲害,所以你才這樣說。」
「就算死,我們也不可以放棄尊嚴,」野田喃喃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在這種日本國民最應該團結的時候,怎麼大家都只敢躲起來,連政府也只會呼籲大家做膽小鬼留在室內。。。X先生把我們的親人都奪走了,但很多人都好像沒所謂一樣地躲起來,他們的尊嚴在哪裡?他們不憤怒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們一億人團結起來會輸給X先生!」
「你覺得一億人團結起來就會成功?」
「轟轟轟隆隆!!」外面突然又是一陣子轟炸巨響,野田嚇得溜前到座椅後捉穩,這時電影院內的天花都在抖動。過了差不多十秒鐘,轟炸聲停止,只剩下電影的對白。
驚魂未定的野田望向職員,這時職員低下頭,沒有太大反應,好像老早就適應了這種情況一樣。
「不知道又倒下了幾多座建築物。」職員繼續低頭。
「幸好這裡沒大礙。」野田慢慢站起來。
「X先生第一次炸掉一座大樓時,你記不記得是什麼時候?」
「呃?」
「那座醫學大樓倒塌的新聞你沒留意嗎?」
「那是X先生幹的?」
「沒錯。」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那裡有他的秘密,那是消滅X先生的方法,」職員把帽子脫下來,兩手在搓揉著它,「所以,他必須及時毀滅它。」
「是什麼秘密?」
「要是被醫生發現這秘密的話,X先生可能就完蛋了。」
「那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呀,」職員陰笑道,「野田,我是唯一知道這秘密的人呀。」
「我。。。」野田心寒道,「我好像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在醫學大樓倒塌之前,我就在裡面,然後,我見到你的好朋友,你好朋友早苗。」
野田瞪眼看著職員。
「早苗也是我女兒的好朋友,」職員搖頭笑說,「早苗是多麼善良的一個女孩子,她常常到我家裡來,她跟我太太的關係也非常好,我太太視早苗為第二個親生女兒一樣。」
「你女兒是琉織?!」
「人人都問,大樓倒塌之後怎麼在瓦礫之中找不到屍體?」職員頓了頓續說,「明明裡面有上百個警察,又有幾十個夜間職員,但怎麼轟隆一聲之後,他們都不見了?不在瓦礫裡,也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其實,是因為X先生帶走了他們,X先生將他們也變成X先生,然後大樓才發生爆炸的。不過,有一個人安然無恙地離開了大樓,她沒有變成X先生,也沒有受到半點傷害,她就是早苗,是我把她安全地救出了大樓。」
「那你為什麼也能安全離開那裡?怎麼X先生不攻擊你?」
「哈哈哈,野田,你到現在你還不明白,」職員抬起頭來,慢慢向野田步近,他臉上的輪廓因光影時淺時深,「我本來是一具難看的綠色死屍,但我幸運地復活了。」
「綠色死屍?是游泳館外面那一條綠色死屍?」
「嗯,然後,我復活了,我回復真身,變回了真我!」
這時二人就在幾步之距,野田終於看清他的真面目,眼前的竟然是電視機上見過的X先生!
「琉織的爸爸是X先生?!」野田想笑不笑,「你。。。」
「怎麼樣?有沒有太驚嚇?」X先生把帽子丟到一旁,「你剛才不是說,見到X先生的話會跟他死拼的。。。」
X先生話沒說完,野田竟一拳揍在他臉上去,X先生隨即失衝後退,動作浮誇地裝著要跌不跌的樣子。
「哈,你還真的夠種。」X先生蹲在地面。
「我妹妹也是受害者,我揍你一千拳也化不了我心頭之恨!」
「那二千拳呢?」
野田全身肌肉緊繃,要往他衝去之時,門外忽然出現一個衣不稱身的男人,這男人身披黃色毛衣,憑黃衣兩邊的繡花圖案,野田確定這正是他婆婆的衣服。
「我在外面走了半天,都找不到一間西裝店,」外個那男人說,「但只好怪自己,把銀座炸成這個樣子,哪裡還有好衣服挑選呢?」
野田往他臉上看,才驚覺他也是X先生。
「呀!!!!」野田狂叫一聲,紅著眼往外面的X先生衝過去。
門外的X先生漫不經心地提起一隻腿,在野田趕及之前,一腳踏在他肚子上,其動作之迅猛令野田飛進戲院裡十米外的座位去,野田倒在兩排座椅之間,他覺得他的胃子好像被岩漿燒著一樣的痛。他之後扶著椅背爬起來,臉容扭曲,看見兩個X先生就站在門口前盯著他,野田這時才懂得害怕,剛才X先生的一腳絕對是遠遠超出人類範圍以外的力度,就算是一頭彈跳力驚人的袋鼠也無法駛出那種力量,而且,X先生可能已經留力了。
他早有心理準備X先生很強,但沒想過是這麼的強弱懸殊,不自量力的野田終於明白他根本沒有本錢跟X先生鬥下去。野田慢慢步出走道的梯級,兩個X先生就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野田這時候忍不住流淚,一來是胃子的劇痛,二來是他忽感無比孤獨和絕望,又或者,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野田淚流滿面,半彎腰拐下走道,打算從角落那個出口離開。這時大螢幕的情節是一個無助的女角色在披雪的森林中負傷走著,她手臂上的血在雪地上引出一條血路,她不明方向,只懂胡亂奔走,邊走邊哭,好像在諷刺著野田一樣。
X先生二人就跟在野田後面,沒有要加快的意思。
「是誰說要跟我拼命的?」X先生向野田揶揄道。
野田哭得更慘,但他仍堅持著繼續走,一直到大螢幕底下時,他便轉到出口的方向加速,然而,他知道就算逃出了戲院又如何?外面有誰可以拯救他?
快趕到門口之時,穿黃毛衣的X先生來到了野田身後,一把捉著了他衣尾往後一甩,野田又倒到地面去了,然後那一位職員制服的X先生就兩腳跨在野田身上,蹲下來跟他對望。
「嘿嘿嘿。。。」地上的野田笑了,大概是認命了,但眼淚仍不住地流出來。
「你是早苗的朋友,跟琉織也算是相識,那我就看在琉織份上,在你變成我之前,我可以先給你一個願望,」X先生喃喃說,「還有什麼想吃的,還有什麼想看的,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你告訴我就可以。」
「你這頭怪物,我才不要你成全我什麼,」野田說,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另一X先生,「你穿成我婆婆那副老女人的裝扮,你還好意思的嗎?就像變態狂魔一樣,看多你一眼我就想吐。」
說罷,野田即從褲袋裡掏出從婆婆家裡取來的小刀,把它猛地刺進他身上那X先生的右腹去。
X先生驚叫一聲,接著捉住野田抖動的右手,把小刀拔了出來,X先生搶來小刀後就架在野田脖子上的骷髏頭紋身。
「沒錯我很強大,我不會死,但這刀子刺進來我還是會覺得痛的,」X先生搖搖頭,神色像個訓話的老師,「可是,如果我把這刀子從你這個位置刺進去,你除了痛,還會一命嗚呼。」
「我何止跟你女兒琉織是相識,我還跟早苗到你太太家裡拜訪過幾次,」野田裂嘴笑說,「你真人跟你太太和女兒所形容的其實真的差不多。」
「呃?」X先生臉色驟變。
「她們說你自大狂妄,冷血,喪心病狂。。。我知道你還是一個拋妻棄子的人。」
「我太太已經原諒我了。」
「是嗎?」
「我去找她的時候,早苗也在場的!就在兩天之前而已!早苗也聽到她說原諒我了!」X先生講得刀子在野田脖子上顫動,「算了算了,哼,你是臨死才胡說點什麼讓我也難受一點,這算不算是精神勝利法?」
「是因為早苗在場,你太太才說原諒你的,她不好意思你在別人面前丟臉。」
「才不是。」
「要不然你獨自再問你太太一次。」
「她。。。」
「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你都不在她身邊,她那一次車禍後你有來過嗎?你沒有,所以她才徹底地將你忘記掉。。。她家中已沒有半件屬於你的東西,你女兒把它們都扔掉了,包括你們的全家福照片。」
「我寫了信給她,早苗當晚還親口念給她聽的,我太太也感動得落淚,她說原諒我了。」
「你太太只是一時感性,等她清醒過後,她便再跟你劃清界線。」
「不是這樣的。」
「那你再找她一次問清楚呀!」
X先生頓口無言。
「或者你去問女兒琉織。。。呃,對不起,我知道她早就失蹤了,九成是你的所作所為吧?」
X先生手上的刀子掉到地面,他雙眼失焦,好像是憶起了什麼,然後他徐徐站立起來,神色變了第二個人一樣。
「你太太的遭遇也是一樣吧?」野田續說,「你連至親的人都不放過,你不是喪心病狂是什麼?」
「你走吧,」X先生輕描談寫地說,「就趁現在走吧。」
野田從地上轉身爬起來,手放腹上,看著座椅前的兩個X先生好像失了靈魂一樣地呆滯。
「等你想到辦法對付我,你再回來吧,」X先生指著出口的方向,「別說什麼有尊嚴沒尊嚴的廢話,你要保衛它的話就先保著命子,門口就在那裡,趕快走吧,就趁我還未反悔的時候。」
野田氣喘著看他,X先生似乎也不像開玩笑或什麼的,野田便背著牆慢慢朝出口滑過去,一路在提防兩個X先生突擊。野田來到出口時,X先生仍然木頭一樣定在原位,又像兩台失去動力的機械人。野田接著用肩膀推門出去,來到了一條短走廊,向前多走幾步又推出另一扇門,然後才來到大街上。他連忙拐到街頭去,再轉身看時,X先生並沒有追出來,忽然能死裡逃生亦令野田不知所措。
天色仍然灰暗,毛毛雨中不時吹來一陣陣強風。他留意周圍,發現附近又塌了幾座大樓。他沿馬路向著和光百貨的方向走去,但他沒有目的,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樣做。。。來到和光百貨底下時,他留意著牆身的誇張裂紋,而原本掛在外牆的一塊巨型奧運海報甩得只剩角落在支撐著,他又看看頂層的那個鐘樓,時間剛過了十一點。他注意到和光百貨後面的建築物已全數炸毀,剛才在戲院裡聽見的轟炸聲似乎就從那邊傳來的。他一直走到和光百貨門口,無助地四周察看,再從褲袋裡拿了幾顆止痛藥乾吞下去。藥丸才剛好吞下,野田的胃子馬上抽搐,他痛不欲生地跪到地上,這是兩天以來痛得最厲害的一次,他冷汗直流,眼前景色時而變黑,有缺氧的感覺,他也終於體會到痛到極致的時候,為什麼要戴氧氣罩去保持清醒。他用力捂著肚皮,狠不得剛才的刀子還在手中,然後他便可以一刀捅到肚子去「止痛」。他口吐帶血絲的白泡,未幾,遠方又傳來一兩陣爆炸聲,但他已經無力理會。一會兒過去,他雙眼反白,右臉貼在地面,他覺得自己將要死去。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時間,隱約看到前方駛來一輛白車子,野田在想車子會不會為他停下來時,車子就繞過他駛去了。野田流下淚來,滴在濕滑的馬路上,眼前一切也都糊掉了。
「隆隆隆。。。隆隆隆。。。」
聲音從野田背後傳來,但他沒力氣回頭看,接著,剛才的車子已退到他身邊,那是一輛殘舊的七人座貨車,車上跳下一個胖子,衝到野田去,二話不說就抬起野田,把他擠進了車後座,然後又開動車子繼續前進。野田躺著像一條軟皮蛇,隨時也會滑下去的樣子,他嗅到車子有一陣薰衣草的味道,令他昏昏欲睡。他斜眼看到身邊坐了兩個孩子,然後又往窗外望出去,一架燃燒中的直升機正在空中急速盤旋,朝著車子後方的地方墜落,他接著望向車頭的倒後鏡,只見那台直升機撞上了和光百貨的鐘樓,轟隆聲後,整座鐘樓隨之塌下。最後,野田眼前是一團迷糊,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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