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兄弟
在七月和八月的交界处,那些外出征战的士兵都回到这坐落在绝壁上的村庄,包括他的兄弟。这人在本地也是被用同情语气提起的一个人,他应该是二十五到二十七的年纪,外人说起来却好像他已经垂垂老矣;因为有些人,从青少年起就感受身体残年的衰弱感,同时被绝望的悲哀紧紧包裹着,其中有一些,就这样过了漫长一生。一年有九个月,他都被寒冷困在屋内,被霜冻清洗过的空气对他来说太洁净,而泥土被冻上的路对他来说又太坚硬。只有在夏季最温暖的时候他才能被看见,在珍珠灰的天空下,靠着那些高大冷冽的白树。他们认为他的身体并无好转,只是外出等待他哥哥的回归。他们猜得不错。等他经过那些被永久冻结,冷硬得像大理石地板一样的古老河床时,他们就停止絮絮私语。他走得那样缓慢艰难,好像高山花草也不耐烦,闪着冷光的叶子在风中说着对他抱怨的话。他好像听见了,佝偻着背,痛苦地咳嗽着。他的生活在哪都是艰苦的,雾气和潮湿天气让他的屋子也变得不亲切,经过他的窗边,偶尔可以见到他瘫坐在那张很小的床上。他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壁炉,一张桌子,里面只有一个仆人,是他的兄弟留下照顾他的。那是个老人,好像没有舌头一样,从来不说话。
那些战士回来的时候云漂浮得很低,几乎就在闪着铁光的山底下,月亮在雾气中被融化了,和点缀在下边的星光混为一团奶白色的光圈。他们点着火把,从黑夜中出现,脸上浮现健康的潮红,他们的马是自己带出去的,也随他们回到这里。他们回家了,这些牲畜便也回到变得几分陌生的牧原里,咀嚼着点缀冰粒的野草。篝火已经点起来,镇子中央摆上几十张长桌,战士很少回到自己的家里,亲人朋友已经到山口迎接他们,他们一路拥抱推搡到最温暖的地方,嘴里念着:“来吧!一起来吧!”将待在屋里的人召唤出来。他们穿得比季节的微冷更少,不停地拥抱舞动。酒和香油洒得到处都是。很少的一些战士回到自己的屋内,一些因为过于劳累,只想念着睡梦的甜美,另一些有自己的伤心事,而屋外的欢乐太浓稠了,不允许其余的任何情感在里头飘荡。这人的兄弟显然二者兼非,他进入屋内单纯是因为他要见的人不在屋外。他旋开门,从打开的门缝中看见他身体衰弱的兄弟坐在壁炉边,手绻着一缕落下的黑发。他的头发散乱如同被打散的乌云,另一只手从冒着线头的毛毯下伸出来,用静止的恳求汲取炉中微弱火光的温暖。门闩发出一声脆响,他猛地转头,像从一个平淡的噩梦中醒来。“我的神,”他轻轻摇着头,“你回来了。”他要站起身,但腿脚太衰弱,差点又落到地上。他的兄弟很轻快地将他揽到怀里;他环着他的脖子,发出啜泣声。如果他再强壮一些,这应该是欢喜的惊呼,但即使是这样,他的嗓子和身体都已经无法承受。他在他怀中颤抖着,他的兄弟还没脱下铠甲,则用那只很硬,很冷的手抚慰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酒馆的门被打开,夹杂一丝细雪的寒风和这两个人一起进入其中。几十双眼睛都看着他们,醉酒了,圆睁着递出惊讶。“我带我的兄弟来参加庆典,”这个抱着他兄弟的士兵说,“我来晚了,亲爱的?”他的身体前倾,支撑他兄弟的重量。他们都醉了,没人反对,酒杯和肉盘被推到他面前,他拿了两个酒杯,但推开了肉。“一些更清淡的。”他们给他换来了清汤,将他的兄弟放在椅子上。解开头盔下的脸和这个生病的人是一样的,但他的苍白显得更像雕塑,而另一个,相对的,则是一种病怏怏的白。他看着他喝了一口酒,脸颊边多出了不常见的红晕,才露出微笑,将脸靠在手上。他的剑则放在两腿之间,埋在黑色的布料里,抵着胸口。
“我已经忘记你的脸和他的是一样的了!”他的一些战友醉着叫道。如果两个人年龄相仿,出生又相似,当境况完全不同时,公平与否是个经常被提起的问题。倘若两个人的脸又一样,更是如此了。“苹果还有剩吗,我的朋友?”他的眼睛瞧着自己的兄弟,却在问另一个人。他们在回程时,用佣金购了水果,回来给庆典增加甜味。他们丢给他一个,他抽出自己的匕首,将它青红色的皮削成一条圆环,再将水淋淋的肉递给他的兄弟。他看着他咬了一口。
“这提醒我了,”他仿佛自言自语,“我该带你去南方。这里对你的身体怎么可能有好处呢?”
他的兄弟颤抖了一下,好像那对他来说太甜了。他的牙齿很细密小巧,但并不平整,有三颗犬齿。这种不平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爱,“不。”他说,“我在那会死。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看着他,没有回话,靴子在木地板上敲着微弱的拍子。过了半夜,那些士兵开始跳舞。他们和自己的战友跳舞,有些穿着靴子,有些将靴子脱了,赤脚在浸了酒水的地面上跳着,柔软的敲击声和鞋跟的轰击声间或响起,像一首特别的舞曲。他们的手紧紧抓着彼此,因为战士的力量原本就是舞者里面最大也最致命的,他们的眼睛也和牙齿一样咬住彼此,分也分不开。最后这变成了一场比赛,那些更肆无忌惮,精力充沛的,拖拽着他们筋疲力尽的舞伴,在一团糟的舞池中穿梭,那些战败了的人喘着气,攥着他们的衣服或者血肉,跳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倒在地上,汗如雨下。这个生病的人视若无睹地低着头,而他的兄弟仍然那样坐在原地,刀靠在身上。他背靠墙壁,瞧着舞蹈的战士,他们跳着野兽的舞步。这是很自由的人才能跳出的舞姿,然而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拘谨的人。很久,很久以来他们就应该知道,野兽的肢体有人无法企及的柔软和灵活,他们的灵魂同样如此。而那种将兽的心魂和人的心魂混在一处的人从来不投入类似的欢乐,他们是真正的野兽,在寂静中已经度过了数个狂欢的轮回。
那些舞者跳了,亲吻了,彼此相爱过了。他们在地上睡着,而他的兄弟也睡着了。他看见了,将刀挂回腰上,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像个母亲吻自己的儿子一样。然后他将他抱在怀里,让他感到安全。他的鼻翼翕动,用手揽着他的脖子,悬着手指;夜晚再也不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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