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娅
拉比娅是她父亲的第一个女儿,既是玛戈莱纳的第一位王女,又是‘前三王’第一位女儿。她父亲是爱神拉斯提库斯和造主厄德里俄斯的第二个孩子,在玛戈莱纳戴冠的拉-莫尔。他在戴冠之前,常以女性的样貌示人,因她过去是后生三子中女性特征最为明显的,从不掩饰自己胸脯的起伏和苗条的身段,长兄死后,拉比娅常听人说她的父亲一闻死讯便昏死在地上,眼泪三日未停,湛蓝的眼珠被洗成了无色,从此同希杜勒斯一般外称男性。她的声音低沉,肩膀开阔,除了面部仍如过去柔美,已经俨然一个青年男性;人们都称道他确实是造主的后代,残忍果决比希杜勒斯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没有后者难以抑制的贪婪。拉-莫尔精明而冷漠,狂怒一至又如海上风暴,令泰斯提克的信徒也惊骇畏惧;她的母亲是泰斯提克的圣女,闻名天下的‘焰发’安多米扬,她的绮丽容貌也遗传自她,气质迷人,声音也同母亲一般清晰悦耳却咄咄逼人,只有蓝色的瞳仁像她的父亲,由此招致她父亲对她的冷漠。往后的岁月里,血系不如她的罗格-多米尼安更得拉-莫尔亲切态度和关怀的状况数不胜数,她为此感到不满和痛苦。拉-比娅的勇敢酷烈较杀害了卢戈多米安的母亲毫不逊色,对各类话题和问题都精通熟稔,诚然应被王座青睐。然而她的父亲即使逊位销声,使王国再次陷入混乱也不曾将重任委以她。拉比娅尚是幼儿时常恳求周围仆从告知她母亲如今的下落,因为扈从怜惜她的幼儿心性,只告诉她她的母亲身份高贵,美丽非凡,不曾告知她乃是被她的父亲生擒强暴,才生下了她。她将要生产时头戴血色枷锁,身着泰斯提克神教的礼服,走在一长串俘虏的最前,于凯旋式上被拉-莫尔带进过去属于自己的城市,身前是拉-莫尔的黑马,一名奴隶跟在她身后,以防她如今失去泰斯提克的加护,因这般残酷待遇晕厥倒地,伤了腹中的孩子。当日,沃特林的居民心怀仇恨地望着戴冠的新王,无人觉得他的荣誉当之无愧,却仍然为他周身的恐惧屈膝。他过去不引人注目的面孔如今肖似一年前在此殒命的长兄,眼中光彩又和死在诺德的幼弟一样残忍无匹。他特意选择这一日以武力耀目沃特林,是因为一整个历年之前的这一天,泰斯提克的圣女在此地处决了卢戈多米安,不仅头颅分给野兽嘶哑,身体更撒上最肮脏污秽的毒粉,她得回他的尸首,见到的便是得了可怖肿病一样的头身,皮肤绽裂,溃烂之处腐臭阵阵,一并回忆起拉斯蒂迦死时的惨状,痛苦得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终于返回黑池取下血冠,誓要向泰斯提克的信徒复仇。拉比娅无从知道父亲过去形貌和个性,单只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过去曾迥然不同,数百年虽大多过军旅生活,却寡言公正,性格温和,对两个鲁里玟都关爱有加,同天下所有人一样感叹他的急遽变化,然而若希杜勒斯还活在世上则不会吃惊:它在诺德见到她时,便断言她的温和和沉默是因为深深的羞耻。拉-莫尔和卢戈多米安一起度过了国家几度衰亡的漫长岁月,如同拉斯蒂迦热爱杀戮一样深爱着他,然而他不能回应以同样的炽热情感,使她受了屈辱,对周遭事物同情却又漠不关心,因此造成了那样一片温和的阴影,内里包裹的实则是咆哮的狂怒。两个鲁里玟接连殒命使她的枷锁轰然碎裂,如同洪水撕裂山谷,狂怒由此倾泻而出。他在得到拉-比娅之后,失望于她的样貌同安多米扬相似,失落又移接到已经受尽折磨的圣女身上。他砍去她的四肢,使伤口光洁漂亮,又将自己的血分给她,令她状如一尊石膏雕塑,眼不能闭,嘴不能张,亦不能死去。他将她放置在如今衰落为废墟的泰斯提克的圣殿中,告知信众可以向她倾诉。她听见的,也就由他听见,但他很少从这些忏悔中惩罚她剩下的信徒。那些企图侮辱她的,则被活活烧死,或关在地宫中窒息而死。拉-比娅的一位表兄,‘求痛者’拉斯蒂迦的小儿子达米安里德同情她的遭遇,同不能说话的圣女建立了友爱的感情,希望使她解脱。他的叔父发现了此事,将熔炼的鲁尔-雷佩灌进他的喉咙,将他制成了无魂者。他的母亲,拉斯蒂迦的遗孀对此不发一言,因为她知道这一个儿子曾经背叛了国王的两个鲁里玟,死亡和丧失只在他的身边徘徊。莪诺拉知道自己这一态度会使拉-莫尔察觉其中的隐情,时常担忧另一个儿子的性命。但拉-莫尔不再过问此事,默许了她的态度。达米安里德的身体被他放置在泰斯提克的圣殿中,同安多米扬为伴。他谈起他,仍然如同他还活着一样,轻声细语地提及背叛的危险。这些轶事贯穿拉比娅的少年时代,为她活泼的天性增添暗色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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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娅的生日正在建国纪念日之前,原先,凯旋的日子不正应该是纪念日吗?但那天她那位叫卢戈多米安,素未谋面的亲戚死了,因此她父亲认为当天不适合庆祝,更不适合给奴隶呀,罪犯呀把枷锁解下来,要她说,他巴不得再多些人扛着那些枷锁,举步维艰地跟着他那披戴华丽的马;他那匹马真漂亮,他给它取名叫梅伊森安如,‘黑色的伙伴’,她有时候偷偷看他,觉得他,说不定对这畜生是真心的。先前时间紧凑,哀悼和欢乐都没时间的二十年过去了,在三王之冠的最后一顶,拉比娅看着拉-莫尔时他正戴在头上的那一顶,所照耀的地方,他可算过了恶贯满盈的二十年。他很少睡觉。她的马童都说,私下里用城郊混杂不清的方言,他连这闭十分钟眼的短短时间都尽数奉献给了作恶和邪思;她那会还太小了,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作为和重压使各地都晦暗不堪,从泥潭里伸出手来要抓住她父亲的马尾,再被他握着那柄剑一只只全砍掉,散在路上,好像美味的脆骨一样,猎犬也死了,叼也叼不完。她想象童年的画面,好像就是一条很弯曲的走廊,尽头站着一个门房,个性几乎和她父亲一样,眼神总是很傲慢,能不和她说话,就绝不和她说话,手中拿着一个铃铛。叮叮当当,等到铃铛响了的时候,她站在店面,从天花板上落下无数白色信纸,上面写着她父亲纤细的字体,这就是他作恶的痕迹了:今天,他从哪一个堡垒去了另一个,将守城的总督和守军带了回来;另一天,他写道处死的范围实在还是应该限定在武装了的士兵上(“死这么多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但是士兵的指令乱了,还是有很多老人,小孩,尤其是女人被杀死了。女人,拉比娅心想,女人是什么?她每次看见这个词就觉得神秘,好奇,回到房间在浴室把外袍脱下来,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的身体。她张开腿,小孩白嫩的腹沟下面有一道裂缝,还有一根软绵绵的东西。不过那东西和下面那条粉嫩的裂缝相比实在太小了,她用手指碰它,它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带着它生活的时候,几乎所有时候它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她实在是没法明白女人是什么,她自己又是什么的;有时候,她和门房要求说,她要出去。他做出一副根本没听见她的样子,头既没有抬起,也没有耸拉着,而是很自然地站在那,模样很漂亮,背靠着这栋飞檐矮楼,红白色的围巾垂到她面前,她一边为他和父亲相似的气质喜欢他,一边气恼他根本不搭理他,用手狠狠扯他的围巾:“我要出去,”她原本很平静地说道,但最后被自己的声音鼓舞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我要出去!我要找我父亲!她在这可真快无聊死啦。他听了她的声音皱起眉头,用手上的铁枪将她往走廊里头赶。这时一个绑得很高的黑色发髻从这个门房的后面出现,一根玫瑰金杖悬在他系在上腰的勋带上;他的鞋还是铠甲上的铁鞋;她父亲来了。“父亲!”她看见他来了,将这个她平时顶喜欢的门房忘到九霄云外,往他身上凑。拉-莫尔皱眉头的样子极为好看,她那位死期是她生日的亲戚,据说有张笑起来好看的脸;已经死了很久的那位呢,什么时候都很好看,但人和流着口水的癞皮狗一样无耻;她父亲则是不高兴的时候很好看。最奇怪和好笑的是,他们三个人的脸如今分明是一样的了!这三个人,就是现在被称作‘前三王’的三个;他们身上流的是造物主的血,三顶王冠,也是造主给他们的礼物,分别是红色,黑色和金色的。红色的那顶,现在就在她父亲头上,像圣所一样,又尖又高,她总是想碰又碰不到;他很嫌恶地将她推开了:“你真是安多米扬的女儿!拉比娅,”他呵斥她,“站好了。”她缩回去,乖乖站在一边,手收在背后,指头还是互相缠在一起,像一团蠕动的蛆虫一样。她的母亲叫做安多米扬;她从来没见过她,心想:不公平,因为她分明也是他的孩子呀。她父亲老说她是个女儿,但她总是想问,女儿就是女人吗?她母亲是个女人吗?什么是女人?父亲是女人吗?她有点埋怨他一见面就训斥她,但他弯下腰替她梳理头发的时候,她又很喜欢他了;她还没像喜欢拉-莫尔一样喜欢过任何人呢。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还这样小,但是她之后也没再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世界上的人里,她最爱的就是拉-莫尔了,所以她想了解他的一切。每次,他要取道王都的时候就顺便来这看望她一次,在这座矮小城堡里停留一晚上,房间和她的隔了一整个中庭。她想方设法地进到他房间里,在钻到他怀里的时候被抓着手腕拎起来。拉-莫尔的手臂力气很大,这样以来她一向疼得哀哀叫,让他很不理解:因为他睡得很少,也很浅,她几乎是一到他身边就会被赶出去,没有任何变化可言。但他离自己遥远,在创世神身边的童年已经太远了,回忆不起这样一种感觉,痛苦和欢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欢乐冲不淡痛苦,痛苦也妨碍不到欢乐,她在他怀中待了一瞬,就很满足了。她在他换衣服的时候也进来,在他进浴室的时候也钻进水里,他看见她,就回忆起她的母亲;他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很美才那样对她,甚至他不是因为她是她才那样对她,仍然,他对她恨之入骨,如果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那么对待她;她的身体充满了线条美,但拉比娅,那时候还很小,身体像男孩一样,肩膀很宽。臀部扁平,在水中如同一只死了的白鱼一样,他一下笑了起来;他的脸一点也不适合笑,因为这张脸原来不是他的,是暴怒和冷漠让他有了现在这张脸,笑容会让面具碎裂。但拉-莫尔美丽的时候,拉比娅爱着他,他丑陋的时候,她也爱他不误。她钻到他裸露的身体旁,海藻一样围着他,说父亲,究竟什么是女人?我是女人吗,你是女人吗?她装作看着他面孔的样子,眼睛却看的是他的身体,他的两腿之间,他注意到了,恢复了那副觉得可笑的表情,将她从水里抱出来,她的身体就暴露在空气里,水滴和十月的空气遇到了迸着阵阵的热气,她自己反而就冷了,蜷缩起身子;因此羞耻的感觉对她来说就和干冷紧密相连。拉-莫尔用手托着她的腰,她那根不像样的东西第一次颤动起来,她的脸因为羞耻而发白,身体却泛红了。她的身体,和拉-莫尔的身体是很像的,她刚才看见了,只是他的那根东西比她的要大太多了,而那条裂缝则被钢线缝了起来,在往上,腹部还有一条更可怖的伤口,紫红色,盘成了一个扭曲的圆环;她在他手中发着抖,像待宰的圣婴一样。“我不是女人,”拉-莫尔,声音放缓了,“你也不是,拉比娅;暂时不是。”他松开手,她便哗啦一声落到水池中,呛了几口水。但他将她拉起来,一瞬间,她有点怕他,然而他将她拉到自己胸前,让她靠在那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抱过她,一下让她哭了起来,一些其余的未明说的事情,比如说,她可能因为那玩意太不像样了而只能做女人啦,她父亲以前可能也是个女人啦,她都管不了了。她靠在他的胸口,眼泪和鼻涕都落在他的皮肤上,但他并不在意,只用手拍着她的背。第二天,破天荒地,他叫她起来,给了她一匹小马,说:“如果你在我出发之前学会了怎么骑,我就带你出去。”她高兴坏了,厨子还没做完早饭,她就学会了,骑着它在草地上窜来窜去。“我的神,”他拧着眉头,“你真是她的女儿。”她向他飞奔过来,“怎么!我不是你的孩子吗,父亲?”她太高兴,一时间把什么该问,什么不该忘了,但他很浅地微笑了一下:“不,我骑得不好。我学了很久才会。”之后,他依约带她出去了,但到了半途,他让士兵把那匹小马牵走,将她抱在手上,其一是因为,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握不住缰绳,其二,他们都伸手去抓她。“我们的圣女!”一些人说,她和她母亲实在长得太像了;另一些人只是纯粹好奇,因为拉-莫尔的其余孩子经常在孛林,已经不是稀罕事,但是安多米扬的这个女儿是第一次出现。她父亲拉起缰绳,使马的前蹄高抬,几乎就要踩到这些人了,但有些人躲也不躲;泰斯提克的信徒先是失去泰斯提克,之后又失去安多米扬,伤痛也许可比她父亲失去自己的两个鲁里玟,“肃静!”她父亲怒喝道,抽出那柄血红色的鲁尔-雷佩,这样,他们就让开了。因为比起失去生命,他们更讨厌拉斯提库斯,变成无魂者更不能忍受一些。她抓着拉-莫尔的手臂,被带到刑场:她今天是来看一个人行刑的,之前,他写信来的时候就草草说了一下,泰斯提克的一个抵抗者太固执,到了如今才投降,被俘之后一改之前的态度,声称是属下和封臣的压力让她这么做的;她失去了泰斯提克的加护,和之前判若两人,使人同情,于是他的外派官员决定处决另一些名人来完成拉-莫尔的指令。很多人自然不愿意,但一个人主动要求被处决;这女人站在她父亲马匹的旁边,肩上还停着一只小鸟。她的衣领敞开,露出优美的胸襟,唇边挂着微笑;她黑发,绿眼。啊,拉比娅想,她和父亲长得真像,是不是;她是他父亲微笑起来的样子,是她看错了吗?她挺喜欢她,因为她觉得她是爱着自己的女主人的,让她觉得亲切:她肯定也会为拉-莫尔做同样的事!这时,这个要被处决的女人抬起头来,对她微笑了一下,美得使人头晕目眩,下一刻,卫兵拉着她离开了。她扶着父亲的肩膀,说:“父亲,她和你长得真像。我真是眼花了!”她其实想说,在这个女人要死之前,她颇为喜欢她;她确实是应该眼花了,因为她还没见到像今天这么多的人,抹上过这么多的灰尘,听见过这么多喧嚣;她又高兴又累。但她的父亲听了,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那会她已经跪在了软枕上,脖子靠着木桩,一只鸟在她的肩膀周围,打着转,她好像在等着唱歌,而不是行刑;他就在斧子挥下前看了她一眼。他怀中的这个孩子感到,她父亲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颤抖得那样厉害,几乎让她也感到悲伤。“啊,请不要……”他喃喃说,手抬起来又放下,铁手套发出哐啷的声响,“多米。”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头落了下来,被刽子手提在手里,嘴唇上挂着一个很浅的微笑。这时,人们才开始惊呼:这头颅和国王这样相似!又完全不像;他们也是见过这张脸的,自从第一次凯旋,那天渐渐演变成了国葬日。国王不喜欢,他不乐意将这一天和其余人分享,但这个日子流传开来,包括他死去鲁里玟的画像;这副画像也是他自己画的,他把所有画了他长兄的画家都处死了,因为觉得他们完全画得荒唐。而他确实也是其中画得最好,最相似的,他站在画架面前,镜子也不照,就能将他画出来;那幅最有名的画上,他闭着眼睛,轻轻倾斜着身子,因此见过的人一下就认出来了。拉-莫尔一言不发,嘴唇张合,紧紧抱着拉比娅。他的身子摇晃,头上那顶血冠歪斜了,他的女儿在它掉下来的时候伸长手臂去抓它,好像抓一支春天的树枝。但那可不是树枝,也绝对不来自春天,她握住了,小心地替他戴好了,又蜷缩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冷。”她抱着他的脖子,“好冷,你的王冠好冷,父亲。”她的余光里,那头颅上的微笑好像熔化了;天空歪曲着光路,不一会,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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