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提灯挂在一旁。无魂者递来披风,他接过,将它披在她身上。前厅有三条通路;他带着她向左,步履匆匆。他注意到她的裤脚下没有鞋。再往上,裤脚也被撕裂了,布料是粗麻的。
-(罗莎里奥微笑)您没有带行李。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么?如果从西面来到孛林,路上确实有盗匪。其余几面没有,很遗憾。
她摇头。
-不。我没有带行李。我旅行时很少带行李。
-我明白了。(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真实的认同感)鞋呢?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她这么走上了台阶,而现在显然让地面变得很难堪。大理石地板仍然很冰。但她丝毫不感到抱歉)我放在门口了。我在门口等了太久;这双鞋是布的,缝了一点皮草。但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再用了。
-所以(他顿了顿),一会到这的每个人,都会看到正门口有一双鞋。
-我恐怕是这样的。
-没什么不好的。提醒我们下次不要让客人在门口等太久。(无从知道这个人过去是怎样的人。但他现在的确和蔼。)您现在还很冷吗?浴室建在地下了,因为盐湖附近有一个热泉,建这座城堡时将它围在了里面。(他们开始沿旋转楼梯向下。墙的周遭挂着壁灯。他讲话时不时回头,确认她的状态)我知道您的感受。人们说在孛林如果你不住城堡,非得泡坏几双鞋不可。我小时候也是如此。一个学年就要耗几双,那时是我最庞大的开销之一。
浴室到了。他在门外停住。热气从屋内流窜出来,她颤抖一下。
-到了。您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会派人帮您先取一件睡袍来,等到了房间,您可以再选别的衣物。(他欠了欠身。她觉得他现在显然已经不再做这一类工作,但他之前可能是仆人。服务生。或者他就是很礼貌)但是请别待太久,或者您可以选水温没那么高的。我担心您会晕倒。
谢谢您。
她说。
他点点头。两人暂时告别。她继续沿着石阶向下一段路,穿过一扇宅门,来到一间屋子。相对门外的狭窄来说,它大得惊人,圆型拱顶上黑白交错,初见你便觉得不可能在世上别的地方见到这样的装饰。好像工匠用石膏雕成了塑像,然后选了一个小孩随意泼色;四周没有窗户。中间有一个大水池,两旁各有四个小的。更远处是浴室。
一个无魂者从她身边经过。她沿着她走来的的路线走去。木盆中装满了热水。她将披风放在一旁,走了进去。
-现在,我感觉好一些了。起码我感觉不会留下太重的伤口。人们常说这样的伤痕老来才会发作,万幸,我不会活到那个时候。他告诉我要小心孛林的雨,而我没有接到信,即使我接到了信,又会如何呢?我会听他的么?(她将身体埋在水下,只露出眼睛)也许我会更好奇这里的雨。
她从桶中钻出的时候,看见池内蒙着一层白气。中间的大水池仿佛一个小型盐湖。一个人影,勾勒出极淡的轮廓。那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小股泉水流淌的声音中,她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法内德?(这是个女人,声音沙哑,但很动听)
她没有回答。
-那么是雷蔻。文妥司说她要晚点来——但不排除你是哪个不守规矩的....
现在她们彼此看见了。她从听见她声音的瞬间起,就想她也是一个孛林——那种声音。但她长得不像。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像一种花丝漫长的水母,长而蜷曲,闪着一点蓝色,紫色的荧光。在眨眼的瞬间消失。她迈着大步,赤身裸体时也昂首挺胸。一具有力量的身体;腹部有红色的妊娠纹。她可以看见的伤口就有七八处。她向她走来,水声破碎。
她的眼睛深蓝:你不如说她完全不像一个孛林。
-我没有见过你。(她没有等她回答)但是并不神秘,也不难猜测。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有那种气质。雾气一样模糊的气质。虽然相比厄德里俄斯和卢戈多米安,易于消散。)
我也许能请问你是谁的配偶?
这个晚上,她说了太多次‘卢戈多米安’。仿佛这个名字是一个咒语。
-很好地解答我的疑惑。因为我不记得最近有哪一位还未婚配,而事实上一起离婚也还未被通过。(她别开眼)另一方面,倘若你进错地方,意味着有人要受罚。没有人需要被惩罚总是令人高兴。(她对她很浅地微笑。她的嘴唇上也有一道伤疤)现在允许我失陪。您解决了我们很大的麻烦,一会我得亲自向您道谢。
-(她没有说话。这点似乎让她很赞许)你不妨再在这待一会——往常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说完她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向浴池的另一端。那里站着两名仆人;她猜他们也是无魂者,而她一会也要去那儿。她现在没有这个心情,因为她不想和这个女人同去。
另一方面,她仍然感觉冷。
她在浴池里待了很久。也许是有生以来最久的一次。她总是说‘没有时间’,将时间花在奔波和戏剧上;或者直接说,她认为的‘人生’上。
-在浴池里一动不动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等她感觉温暖多过了寒冷(仍然有些冷),她走向那两名仆人。她从她们手上接过了浴袍,沿着来路向上走去。她在门口见到罗莎里奥时,脸上浮现着很明显的吃惊神色。
-您没有一直在这等吧?
-(他靠着墙站着)没有。我离开了一会。但总归总,对我来说这不是个忙碌的晚上。我的任务就是陪着您。(他打量着她)您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我方才意识到大公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您的黑头发非常美。
她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如果没有最好的回答,那么不要开口。但是她忽然间(十分突然。她会在一些时候做这样的事),想起了有一次她上台表演时的一个插曲。那句台词是‘名动一方,但您的眼睛更美。其若天蓝’,但她面对的是卢戈多米安,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于是那句台词她说错了。
-您的蓝眼睛也非常美。
说不上是完全心血来潮。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即使她这么对这位男性说话,也是无伤大雅的;因为你时常见到女人之间互相这么称赞彼此的饰品,发型,珠宝。这是同一感觉。
他好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眼神一时飘忽,手喷了碰自己的卷发。
-谢谢您。(犹豫)但蓝眼睛是一个缺陷。(他叹了口气。两人在这个当口向上走去,他边走边说,眼睛仍然时不时看她)不大;但仍然是一个缺陷。
-绿眼睛才好,我猜。
他笑了笑。
-是的。您说得很对。绿眼睛才好。
她想起刚刚那位女士。
-我在浴室里碰见了一位女士,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的笑容更深了)拉-莫尔殿下。是的,您刚刚遇见了。我看见她从浴室出来。我向她行了礼了,她问了我您的情况,您是否确实是卢戈多米安的妻子。我回答她说是未婚妻;她确实有些惊讶。(他现在很认真地望着她)您瞧。我不想让您感到太紧张,但您得意识到厄德里俄斯带您进来是稍微破坏了规矩的,所以一会有人责难您,您也不要太惊讶。我如果在您身边,会替您解释。(他强调)会有责难,但没人会伤害您。这也是城内的规矩。
-我不太明白规矩具体是什么。您看,您的——丈夫(她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戒指)告诉我这里的规矩很复杂。但我猜测是只有正是结了婚的才能入内,确实如此吗?
-正是如此。(他点头)
-那么,我的疑问是,怎么样才算正式结婚呢?在教会登记呢,还是彼此发誓——或者要到这来——失礼了,这是个猜测。因为他告诉我我们很快就会结婚,就在三月。
-您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我的婚礼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完成,(他抚摸着戒指)但孛林是厄德里俄斯的封地;大公的封地在葳蒽。您需要到葳蒽去,签署一份文件。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并没有您想象中那么复杂。规矩本身显得很复杂,但实际上是让一切变得简单的行规;换句话说,如果大公在来这里之前就带您去了葳蒽,一切会变得更加简单。(他们上到大厅)来到这里,您会像回到家。
她不知道。过了许多年,她明白的一些事中包括:对肯定怀不确定的态度好。而对否定则相反。但她不觉得它会——在将来(这如今已经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她会有一天将这里当成家。这间大厅仍然明亮得可怕。沿着楼梯,站着四个无魂者。你若抬头,楼梯上还有更多。前厅还有两条通路,你说不出它们都通向哪里。
他做了个手势;用于介绍。
-我们现在上楼。正前方是宴会厅。您饿了吗?(她点了点头。他的微笑仍然很慈爱)您还需要等一会,我先带您去卧房。直接带您去大公的房间,您看如何?
她点点头。
-您不介意就好。(他好像觉得很抱歉似的)我还没真正把您当成他的配偶,恐怕是因为他还没有正式出现过。但是这也说不准,有几位——一会您会见到。千万别把这当成诽谤——婚后也不愿意待在一起。您可能会觉得好笑:不愿意待在一起的更多。我刚刚才意识到直接将您的衣服送到他的房间可能招致不满;这也是他还未出现造成的。还未出现的人,总是造成最多的困惑;而我瞥见了他给您的信。他待您还是很亲切的,这就是我自作主张的原因。显然是个不充分的理由。
-(她诚心地说)您待我太周道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实际上,您总是给我面面俱到的感觉。我冒昧地问问:您是城堡的主管吗?
他摇头。
-不。这也是自作主张而已。我习惯安排事物。结了婚后我不再工作了,让我感觉太无所适从。实际上这地方平时没有太多可以操心的,这些无魂者比你想象得来得灵活。我只能看书。摘录。看书。而有时会腻。(她一天没有吃饭,现在已经很饿。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看起来实在可怜她)您饿坏了。怪这暴雨。您见谅,其余人,包括大公。恐怕都被困在路上了。
不能说是意外的,他写信告诉她,小心暴雨。但自己却欣然被困住了。信里她从来没说过他会‘在城内等她’。见到和等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们在楼梯左侧那条走廊前停住。她只来得及向里面看了一眼。无数相似的门。然后他停住脚步。于是她也停下了。
-说起来,我也许能问问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她的眼睛里,意思是‘怎么做?’。他很歉疚地摆摆手)我是说,在来这里之前就带您去葳蒽。(她看着他)他已经有很久没有上报行程——五年。对他来说显然不久,虽然现在也很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我快有七个月没有见过他。其间只接到过几封信,一封丢失,一封他嘱咐我‘阅后即焚’,实际上只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一封我刚刚交给您;最后一页。我对他知道的不比您多。
他想了想。
-您可能没有看出来,厄德里俄斯对他生了气。(他的表情在努力解释他没有对她生气,而厄德里俄斯生气也不代表他生气。但她其实不在乎这么多。即便如此,她不讨厌这个人)他的表情并不多变,而且一向很有礼。但大公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里的规矩,而鉴于此,厄德里俄斯必须为他破例——大公本人一定是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才让您提前过来。(她现在静静站着,听他说话。虽然他总是说话柔和,但总是有种威严在里面)
-要我来看,这和示威也很相像了。
-示威。
-是的。(他看见她有点严肃。甚至有点发愁,又绽开笑容)不过显然不是的——如果你见过大公,就不会这么怀疑了。您肯定是了解的。那个署名,D,您给我看了;他要是允许别人叫他‘多米’,就说明他挺喜欢这个人,会和他玩一些恶作剧。他允许您叫他多米,而厄德里俄斯,起码我结婚时,他就说希望他叫他‘多米’了。所以我会说他是趁此机会和你们两个人都玩了一场恶作剧。(他像是想纠正一下她的说法,换了种语气)我没见过他几次。没有——但是他是那种喜欢恶作剧的人,这点我能说。这几乎是见到他的人第一个能说出的特点。
她没有说话。
-您第一次见到他呢?
-同您一样。
她肯定了他。但其实不是。不是这样的感觉,但无甚所谓。
-现在。请跟我来。
两人前往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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