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重重垂下,仿佛颈脖不能承其重量;一如往常,约翰在榆树下等待爱德华,风从粗糙的金发中过,吹起声音好像树叶同他低语:不要等待,没人会来。他身材高大,姿态拘谨,然而此时累了,小心蜷起身体,在清凉秋日的午后微风中入睡,自然不知道声音是自风而来,只兀自皱眉,态度仍然温,开口请求声音主人,说:请让我睡一会。最开始的一段话的确无主,然而后一段话却给人听到。听话人蹲在他身前,触碰他在睡梦之间的纹理,却不动作。那是一小会之前,山坡的一段被砖块小心踏平,一个人从山脚下走来,穿着胶皮靴子,藏在了宽大长袍下面——看不出来,否则一定滑稽得很。他拿手杖,没戴帽子,听约翰好像哀求,祈愿一样呢喃,于是蹲在他身前,说,好啊。为什么不再做一会梦,约翰?
约翰.希尔德因此被惊醒了;睁眼瞬间,看见的却不是此人的脸,而是越他肩膀所昭示那条黑色细线,见到山丘,森林,杂草丛生的荒野,以及悬挂其上的云。云看上去那么冷,好像都要垂到地上了。睡了一觉,世界就已经这么老了吗?他实在有点不明白。这时此人的脸才开始显现,鼻梁,眼睛,额头,无不洁白温和,这是爱德华的脸,千真万确。所以蹲在他身前,同他说话的就是爱德华.鲁西德吗?他们互相凝视,屏息凝神,好像彼此之间都对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各有看法。鲁西德神父大约是觉得好笑,脸庞向着那个方向倾斜而去,笑容随时都要绽开;他却忧心忡忡,心里有说不出的话,闷在眼睛里,好像连眼睛都要挤破了。约翰.希尔德的喉头上下一滑,引得这有爱德华面孔的人兴味盎然地追随着那骨头的凸起,他本人却因此觉得,一切都是如此怪异,不合时宜,仿佛他的笑容也是在不适宜季节盛开的花一样。
爱德华的脸笑了;他近乎哀叹,惊惧地在内心里发出悠悠气音,到底没有说出口。因为,你瞧,这个人有爱德华的脸,却不是爱德华。正在此刻,约翰.希尔德心想自己一定是还睡得迷糊,只在某一层面,譬如紧紧扒着地面碎石的手指和心中的某处,好似将脸贴在冬季陶瓷上一样清醒,明白(“你怎么了?”这一点被爱德华.鲁西德注意到。但,不,不是已经说好了他不是吗?他茫然无措,不知道该给他取一个什么名字);但是,就假设他还迷糊,不解,半梦半醒吧,即便更为清醒,真实的情况必定使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心碎地叹着气,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简直像妖精的夜风一样使他的心灵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本的模样:他一定得还是迷糊的,所以打心里觉得,似乎他在自学所向爱德华提出,他们要在这棵榆树下再见一面时,他就不能见到他。他在等待爱德华,但来的人却不会是爱德华。
我们在山坡上见一面,我有事要和你说,好吗,鲁西德先生?那时的情况是,“爱德华”说,当然,约翰。这已经使他惆怅,然而他的少年时期便是沉默寡言,难以描述心中所想,因此只是坐立不安地听着,未曾意识到肩膀紧紧绷着,听鲁西德牧师说,已经下课,为什么不叫我爱德华?他心碎万分,差点无以为继,被此人一笑置之。但那不是礼貌的缘故。他知道这点,仍支支吾吾。你要和我说些什么,约翰?这人问他。有一会,约翰无法回答,因为他口中他的名字太陌生,太多年,他的身体笨拙,无法控制地走在世界的土地上;或者说,这个城镇的土地上。不过,这个城镇确实是世界的一部分,约翰,你怎么能确定?在爱德华身边,他觉得轻松一些。
“我想离开这里。”未曾思索,话语脱口而出,近乎受了磨损,嘶哑,生硬,他不知做什么表情好,只能留给爱德华看见,说明,再操控,告诉他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啊,噢,噢。他轻声说,站起了身,影子洒在约翰身上,这些气音一样的惊叹像吹给孩子的泡泡,鲁西德牧师的态度几近溺爱。他好像在观赏他。约翰,现在你知道自己是如何模样;一个缩在阴影下,吓破胆的孩子。“和玛丽一样。约翰,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一起离开呢?也许还能搭个伴。但是话说回来,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不...我和玛丽..我没有真的打算...”他低下头,有一会,他的身体不再对于那颗孩子的心来说过于庞大,声音也被纠葛和痛苦磨成了一根应有的,漂亮的弦。他惊讶于自己的声音,但他说:“不,不,约翰,不是这个原因。我是说,你为什么想离开,约翰。我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说不出是哪一个词,哪一个举动,抑或只是一阵风吹起他的斗篷,或者又是这些全部,让他觉得他就在这里。他将手从脸上放下的时刻未出的眼泪就此落下,他瞧见爱德华.鲁西德的眼睛有针刺的闪光,追着他的面孔和滑下的眼泪,时间不动了;也许他不是无法长大,而是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时间。他的身体就在那,爱德华的身体。然而爱德华终究没有开口。他看见他的嘴唇张开,笑容一时僵硬,意识到他终于要对他说些什么。但他要说些什么?他不能知道,因为他未能开口。他看见一只蛾从爱德华的口中钻出,磷粉美丽而肮脏,扑洒他的面孔;生有细小绒毛的短小手臂钳住他嘴唇旁的皮肤。爱德华面容痛苦;而他知道了这人的名字。
“蛾。”约翰.希尔德说;一切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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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里德
这车属于约翰,年龄同他来到城市中的岁月一样长。如果他的记忆不出错,约翰应该比他大上一两岁。实际上,约翰一直以诡异和不协调的高大著称,倘若真的有人曾注意过他,无论出于恶意还是善意。他是在跟随玛丽.鲁西德离开他们出生的城镇才意识到约翰竟然与众不同。而他的表情和面孔在那些离开故乡的岁月里浮现在他的回忆中,他因此知道即使从未有人因此指摘过他的怪异,他仿佛也一直为从身体内发出的信号而痛苦。无疑,那座城镇中没有人彼此熟悉,交谈即使此起彼伏,也近乎寂静,他不和约翰熟识,但既然已经离开,过去变得和玻璃球一样剔透,明晰,而要理解为什么他会回想关于约翰.希尔德的事,也许只需要假设他是一个巫师,在被囚禁,拷问的漫长时间里,以注视自己的水晶球来消磨时间。于是他也有了自己的发现:从未熟悉,但是接近。他总是在回想起爱德华.鲁西德的自学所时,透过一层清晰,透亮的水面看见约翰的样子,然后又花了很久时间明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实际上和约翰生活在一起。然后最后,经过了这些年后,他在进入约翰公寓的一刻,觉得放松,麻木,安稳得近乎无聊——他绝不是在怪他。一切都与在爱德华.鲁西德得自学所中相似,他透过窗户凝视屋外黑色宝石样的藤曼,如坐针毡,又冷漠自在,思考要写些什么才能让鲁西德神父让他提前离开,内心深处,又知道他不会拴住他,一定会让他走。那么黄昏或者傍晚,一切有怎样的区别。他于是重新回到那些下午,看见约翰替他拿来了茶杯。
他知道约翰和过往截然不同,他温和,体面(他对着这个词发笑),竹节虫一样摇晃的身体终于变得修长,稳定,和一种注定要变成如此的昆虫一样,过往的蠕动和扭曲恍若不曾存在。
但未曾改变的不会改变。他们驱车向过往行驶。他不会有丝毫的抗拒和后悔,因为他几乎什么也不在乎。自从爱德华.鲁西德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笔,他的生活被一点点挖空,一条水渠将他浅薄的生命之湖抽干,而他任由它发生,在一个个夜晚同萤蓝的墨水相对,写下不经思考的可怖之事——而,或许,他真的已经思考过了。不眠的习惯永远跟随他,而他误以为自己入睡,睡梦成为他思考的媒介。而在清醒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写出的字句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将梦中的恐怖留在清醒的梦里。
冷凝器在在一片有干荒碎石的原野中坏了。他的视线从车窗中穿出,看见灰蓝色的云将天空一同压在幽灵似的绿草地上。小爱德华.鲁西德在他的怀中,他一路上得以耐受狭小空气和与他身体接触的唯一理由恐怕是因昨夜骤寒而引起的恶心。粘稠的反胃感郁积在爱德华的喉咙里,他脾气暴躁,即使年纪轻轻,有孱弱,轻盈的身体;他不愿意尝到那胆汁的苦味,因此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不是完全感到庆幸。有时,他嘲讽这小孩,有时他做出一幅宽容的样子,让他很恼火。但他最为恼火的是知道,内心深处,他对他漠不关心。为什么他(如果你想让这一时沉闷停滞,不如称呼他为爱德华.鲁西德二世,但没人发笑。当然。)会因为他对他漠不关心而伤心,而为什么他对他非要冷漠不可,他认为这些问题最好永远停留在不被回答的状态。当这孩子转过头,眼里不再有他,而只剩下一片弯曲的天空时,他则宁愿他看着他,让他像森林(幽暗的那一种,当然)中蚊虫一样发出无意义,嘈杂的抱怨。从未有一滴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血是这样能抱怨,吵闹,永远不知满足。而如果他说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么他说了谎。太多的事都分享了一个简单的二元性:它们既是真的,又全然,从根本上是虚假的。
他的嘴唇打着颤。爱德华自然,并没有察觉。天空在他的眼睛里。
“我去检查一下。不能说很快就能修好,但它总会好的,我保证。你们为什么不睡一会呢?”
约翰方才一直坐在他们的身边。但他们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当他的声音似乎变成了一种银圈在渐渐昏暗的车内响起时,他们才从车窗外的景色上回过神,看见他轻盈离去的背影。真黑啊。昏暗至极,此情此景都让他回忆起那座海上的孤岛。黑石嶙峋,如针如刺。他们由于不曾被任何事物所拥有,因此也不被任何事物所抛弃,但仍然在这荒野的海洋中搁浅。昏暗,不清晰,漆黑,浓稠,集中,致盲的,其中,只有小爱德华.鲁西德低声呢喃的一句:太暗,才使他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但他只是意识,并不是被停止,那些被墨水写下来的词汇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我被改变了,无可避免的。他心想,是爱德华.鲁西德给了他这支笔和所谓使命,因此他将他改变了。他用船将他送到那座监狱岛上,如今,他惯于囚禁其中无所事事,任大脑即使被剜出也一刻不停,沸腾燃烧;他确实一如既往,自从第一次成为那间自学所的学生开始,脸上漠然的神色就未曾改变。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拥有过,那些拥有过的事物被爱德华.鲁西德声明为不属于他,而给了他一样其余的东西。因此他成了作家,只能不停,不停地写。
他说他不在乎爱德华.鲁西德曾夺去他的什么。这不是假话。那是他的本性,不占有也不给出。荆棘的拷问打在破烂的麻布袋上,然而只有一种时刻,正如此刻,只有当他拥抱着手中这块年幼的血肉时,他才会苦涩地意识到他在说谎。那天,他见到约翰,衣服上沉沉雨水,滚烫的茶水也不能让他觉得清醒,约翰提出带他去客房,他同意了,然后他们上楼。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变得又冷又硬,变成了刺,在从内到外刺着自己的皮肤:那孩子从房门里探出头。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无法不盯着他看。之后,预感驱使他问约翰,这个孩子的名字。
爱德华。
他不能说这是一种比惩罚更严厉的羞辱。因为他了解他们的血;某种程度上,在最深的痛苦中,他也了解自己。他们不会羞辱任何人。他的名字一定不是爱德华取的。片刻过后,他已经在一间卧室里。一张书桌上,约翰为他布置了台灯。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但,为什么?他旋开灯,铺开稿纸,知道自己已经睡着。嘴唇中颤动出的是玛丽.鲁西德的名字。他无法控制。为什么,玛丽,为什么?他才知道玛丽确实是他们之中的异类;他能尝到她的泪水,她的血泼溅在卧室的墙上。她伤害自己,而他们永远不会。所以她才能伤害他。
但这是我的血。他心想,他怀里拥抱着的是他自己的血,温热,跳动,充斥着谎言。玛丽说这是爱德华的孩子;爱德华玷污了她。她尖叫着吼出这些话的一幕幕灼烧他的皮肤,让他去碰小爱德华.鲁西德的皮肤。他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没有坏脾气地呢喃,抱怨。爱德华.里德,这是更正确的说法。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触握住他的心,他保证,除了玛丽的那一颗,所有人都不会有这样感受。他们钉住,修好它;他的一部分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真实,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终究会这么做。他知道她不会阻止她,因为这是已经写在纸上的。但如今,他的心只是微弱,不断地重复着一件事。
他是我的血。他说道,对着玛丽,胆汁之苦满溢而出。那是我们的血。
“太久了。”小爱德华.鲁西德终于张口说话。车灯亮起,他向外望去,夜幕四合,车外空无一人。“约翰?”他的声音仍然又冰又凉。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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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希尔德
赛诺会奇怪这座他认为隔绝世外的城镇竟也不能从虫灾中幸免,但显然有人意见不同。战后,约翰.希尔德找到他,姿态谦卑(他在办公区等待了一整天,一只将帽子握在手中,垂头坐在长椅上。),他向来对爱德华.鲁西德很有好感,因此欢迎了他。但城市的冬天已经来了,约翰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僵硬,为避免瓷杯炽热的痛苦,他礼貌拒绝了他的待客之道。赛诺觉得约翰.希尔德的两副面孔——正如大部分人都有内向和外向的一面,是低头和抬头中交换的。约翰给他的印象停留在他还是他的学生的时候,现在也无所改变,他体面,沉默,勤勉,有小城出生特有的匿名感,如果不是在一次野外实习中爱德华.鲁西德偶然提起他,现在他已经将约翰忘记了。但在低头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甚至,心碎,
“我想请您帮助鲁西德先生,我想您也认识....”他说,“爱德华.鲁西德。”
爱德华在狱中,应该说正是由此别着枪的警队才破天荒地进了那城镇。他惊奇地想象当时的光景,仿佛他是站在石子路口的一个当地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外来者,说不好哪一方的惊愕更多些。但爱德华怎么会进监狱呢?这简直过于荒诞,没法想象。问道原因,原本倒该脱口而出,约翰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我认为大部分只是误会。但是,不,谁说得准呢。我宁愿不谈它,赛诺教授。如果您真的想知道,我们可以之后说。”但是他最终在爱德华的葬礼上才将缘由告诉赛诺,语焉不详。那座墓地也埋葬他父亲。但他会是最后一个;不论如何,他知道他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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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稍后再谈论战争。”他对他说。地貌变得扭曲,颇为不真实。约翰.希尔德回头看向如同波浪起伏的草叶,那辆轿车已经变得渺小而模糊。一份纪念,关乎过去的岁月,同他在故乡的时间不相上下,钢铁,坚固,适宜。如今化为泡影。无论曾经留存过什么,如今都荡然无存,他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又回到一个旧的地方,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他瞧见他脸上有夜蛾磷粉般的光彩。他的视线在他和这两轿车上游移,当他最后一次注视那辆车,它已经显得又老又旧,轮胎散落,铁锈弥漫,被枯草簇拥。他好奇它是否会在那里待到永远。
他跟随他走上石子路,像两匹沉默的马。夜色掩盖方向感,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回来,而几乎完全没有认出一丝一毫。如此大的变化。他感叹,好像在等一个允许,允许他触碰变化这样事物。但他最终没有伸出手。没有蜡烛。没有电灯,没有光。窗户覆盖着华盖一样的窗帘,灰尘同花纹一样绚丽。他领着他。他没有问他他们要去那里,没有问他一切的后果和来龙去脉,当他要问,他们要去哪的时候,他忽然知道他们的位置。课桌上的花枯萎了,教鞭失去魔力一般的光彩。榆树被窗帘遮盖,他再也无法看见。他心中只有一线希望,因此四下张望。
光明如刀亮起。他微笑起来:现在,他看见他。不是一只手,让他在荒原中迷路。他是如何遇见他,他是为何而来,一切都飞快消逝,余下他坐在那张椅子上,脸被一束灯光照得半边明亮。一只萎缩的飞蛾,有畸形的脚,在他的手指旁颤抖。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你是否确实相信,他问道。不对任何人,也许只是对于自己,而回答只会是肯定,他出现便让一切都不曾改变。那些确实出现的事物都被抵消了,包括他自己;他的变化是这样大,几乎像他正是这座城镇本身——一瞬间,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又毫不在意。假设他像灰尘一样消失,他也只是这样做:存在稀薄地,一直看着他。
飞蛾震动翅膀。光明,他心想。那成了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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