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明尼斯美尔的眼睛里浮现出广阔的蓝色荒漠,却不曾源自于她内心所想。自一百四十五年前被卢戈多米安.孛林所杀后,她一直在这座如今沦为白色废墟的城市中游荡,再不被任何事烦扰。她不再需要睡眠,但仍在白天闭上眼睛,将身体蜷缩在断裂的石柱和木屑中。叶莲娜所穿的那件白色开领外袍,由卢戈多米安带他去见叙珀时随意披上,历经多年,线头崩开,下摆撕裂,仿佛被风啮咬过。至于现在,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时,这一宽松有了好处;他得以时时靠在她冰冷的胸口上。不是她温暖着他,而是他温暖着她:对于卢戈多米安.孛林来说喜忧参半的一百四十五年,对于叶莲娜.明尼斯美尔来说不过是漫长的九个月。她腹中的寒冰孕育了一个生命,短暂得好像只经过四季,又漫长得宛如死去又复苏多次。她不再记得过去,不再认知回应,但她漠然的心灵中仍记得她最后所见:那因为失血摊开的手掌中,她最后所见的是一株生长的蓝色花束。它在风中摇曳颤抖,不曾等到她的手指变为白骨。卢戈多米安披着叙珀的鲜血出来时,她已经消失在旷野中,手中攥着那丛花束;自始至终,她唯一的遗憾是未浇灌它,抚育它,使它降生,让它睁眼。造物主未将王冠交予她手中,却回应了她最后心愿:她仿佛只是低头,在它的花束中深深吸了一次气,而再抬头时,婴儿已在她怀中睁开了眼。她未挪动眉毛,翕动鼻翼,连眼珠也未转动。她不亲吻他,不拥抱他,只有鲜血从这具鲜血流干的身体中再度涌出;那花束消失了。重重叠叠的蓝色,如今已在他的眼中。
这座承载过她誓言的城市,原本如同一座幽蓝的大湖。时过境迁,誓言和精心设计过的构造都已随风消逝。这自无地来的旅客,在城门的入口看见她,以一尊眼光闪烁雕塑的姿态,她对他微微偏头,又移开目光;他牵着马匹,步入她的回忆中。她始终跟随着他,在落后几步的雪地上,怀抱那婴儿。每经过一处标识,他都要回首看她。她裸露的肩膀上闪着洁白的雪光,堆叠在地上的白色的衣褶,无一不使她像座废弃的塑像,披着一条来自过去的勋带。
她抬手时,他看见一只戒指;然后他们再次一前一后地穿过这城市。
蔺倚泉只来过明尼斯美尔一次,便在初冬。倘若在盛夏前来,它不过是一片断壁颓垣。在日光下,这些伤口无所遁形。而初雪降下,夜空变为紫色丝绒似的沉沉暮霭,将她的伤口涂成白色,将她的缺陷涂成蓝色。那些从断裂石柱中生出的草木,藏在雪下;像林中幼鹿一般偶然出现的无魂者,坐在被拆为一半的酒馆中。他和这金发女人经过酒馆破碎的窗前,看见一只手从酒壶中倒酒;一个酒壶中空无一物,另一个中盛着落下的雨水;他离开时,那只手揭开一个银色钟型罩,中间放着一只象牙白的手骨。下一瞬间,它又消失不见。他忍不住皱起的眉头流露出真切的悲伤,这些悲伤来仿若虚幻的半生之前,在叶莲娜.明尼斯美尔的眼里,他像一尊从未在此处出现过的塑像,令她目光闪烁。而蔺倚泉知道这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再次转身前行。这原先应是座很大的城市,在他看来。如同他故乡一样,层层房屋堆叠在一起,你无法以一条直线切入其中,非得顺着这些街道弯曲的样子,耐心地涉往中心,再从中心离开,仿佛一片行至水上。然而此地如今已像被狂风扫过,断裂的屋檐中,一条道路笔直地通向中心。那地方有个突兀的大圆环;在夜幕下,他为它的光亮眯起眼。宛如一束曾格外宠爱它的光,至今仍洒在上面;他因这光亮闭眼的时间里,叶莲娜.明尼斯美尔绕开了它。于是他再环顾四周,她已经消失。
她的衣角披在地上。她选了另一条路,比蔺倚泉更快地到了路的尽头。在她几乎蹦蹦跳跳着前进时,她怀中的婴儿睁着眼睛看着她;他好像希望她用那刻薄的嘴唇亲吻他一下,但她从来没这么做。她将他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他于是第一次离开了她的胸口,嘴唇里淌着番石榴似的鲜血。她蹲在一边,看了他一会,似乎不曾认识过他。他开始因为冷而发出呜咽;他此前从未觉得冷,此后却很少觉得不冷,似乎她酷热心脏被掏出的瞬间,也将他的心带走了;做完这件事,她将手上的戒指取下,放在他的襁褓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沿着她过去回到这里的道路到孛林的盐湖旁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卢戈多米安.孛林在一个没有浓雾的清晨带着他的羊群,再次踏上明尼斯美尔北部的湖岸;没有浓雾,她是他羊群中格外洁白的一只,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当时牵着叙珀的手,见了她对他微微一笑,引着他向她走去。“叶莲娜。”他叹气。“你去哪里了?他找了你好久。”我也找了你好久;但她已经无法回答他。甚至无法转动那只眼球。她最后一丝未被他剔除的灵魂,也随着那只戒指离去。他从此便将他过去的两位朋友带在身边,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蔺倚泉抵达另一边城门时,叶莲娜已经离开许久。因她的离开,这婴儿哭叫起来。他抱起他,他又不哭了,睁着格外蓝的眼睛看他。蓝得沉重,几乎让他感到寒冷。他颇为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同时又感到几乎要将他压倒的伤感。很久以前,他也有个孩子,他抱着他,但只是将他养育,教他葬身火海的痛苦。这个孩子靠近他,渴求他身上的光与热,他无法拒绝他,却也无法回应他。因为他那时开始已知晓寒冬的痛苦,而这孩子是如此寒冷。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一切,仿佛由冰雕成,从他不笑的嘴唇,到僵硬的手指;他在世上停留很久,但也花了比常人更久的时间活过来。他在离开明尼斯美尔的路上,每隔几里就要点一次火,以防他冻死,被他自己的眼睛;他养大了他,抱他在怀里,给他唱当地的歌曲,但自始至终不曾回应过他。当他用那双蓝眼睛看着他,他看见冬夜的霜雪,降落在两人中间;他以为他的名字是蔺倚泉取的,但那其实来自蔺闻彦。他喜爱他仿佛雕塑一般缺少活人气息的氛围,以他的痛苦为乐。不过他最终不曾得知他名字真正的来处;记忆深处,有个和他一样冰冷的人爱过他,但不曾吻他。有个人吻了他,却不曾爱他。他虽略感遗憾,却始终抱有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幻想:有朝一日,这个会老的异乡人会爱他。
怀着对他爱的期许,古特仑.明尼斯美尔呼吸了一次,诞生于这水覆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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