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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蔺耘上去了。蔺醪心想也没什么好笑的啦,他不就一直是那种性格吗!蔺耘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心软异常,他那会还万事顺风顺水,父亲和母亲都又有发言权又疼爱他,见到谁都一脸笑容,辫子也不扎,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倘使对他装乖卖惨必然百发百中,屡试不爽;蔺醪于是等他经过他的窗前,把搜刮来的五弦琴七弦琴弹得嗡嗡作响,蔺耘捂着耳朵进来,心想乐声如此哀戚,不知这位族兄遭遇了什么,说闻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走近,蔺醪手一挥将桌上的字帖翻开,一时水原流行字体琳琅满目,龙飞凤舞堆满蔺耘视野,他见他呆呆傻傻,内心高兴不已,脸上仍然可怜兮兮:耘兄你是不知道,我父亲净要我学这些东西,学堂的任务我完不成,这不着急嘛。
蔺耘一下觉得他好可怜,说那我帮你完成一部分吧。他有了两份作业,蔺醪点头如捣蒜:谢谢耘兄谢谢耘兄!后来蔺耘怒斥他满口谎言,蔺醪很委屈:也没有说谎啊。他唯一说的谎有关他父亲:他没有父亲;他的父亲是水原的造物主。
蔺倚泉上去好一会,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怒骂:蔺闻彦你这王八蛋!你在上面筑巢呢?
蔺闻彦于是知道他应该是遇到他的鸟类藏品了,颇骄傲地吹了声口哨,转头看沃特林的白塔神子,他也抬头望向上空,问他蔺倚泉是否有困难;蔺闻彦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这能有什么困难,古特仑天天在上面窜来窜去,我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泉哥哥胆子小,但其实什么都干过,摔不死。迪彩.丹涅瑟扑哧笑了:这就是家人吗?我还不知道家人是什么感觉。他瞳孔深处光彩闪烁,蔺闻彦向他低一低头,说您的父亲是造物主,您要是想,全世界的生灵都是您的家人。
他说完自己一愣;抬头时迪彩.丹涅瑟眸光沉沉,一点光彩也看不见了,手轻轻扶了扶他的肩膀:仿佛说他们才是家人;都是水原造物主的孩子。蔺闻彦呀蔺闻彦,他心想,你还真是不会说话。他觉得他不应该多想了,但仍然忍不住想;他,蔺醪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呢?被他连坟墓都烧掉了的父亲真是是他的父亲么?倘如在另一种人生里,他的确是他的孩子,那么迪彩.丹涅瑟,在另一种人生里,又曾是谁的孩子?
他抬起手指堵住了他的嘴唇。迪彩.丹涅瑟比他高半个头,他这天穿得简便,好像一个过去路过他窗边,穿着随意的少年,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他行为怪异,离经叛道,于是说:别说啦。
蔺倚泉在蔺闻彦修建得如同迷宫的横梁上站了好一会,仍然两眼一抹黑,只好摸索着朝有亮光的圆形窗户走去;蔺闻彦说:是啦,就像您说的那样。他低头在被蔺倚泉踩得四散纷飞的金玉珠石中翻找一阵,然后说,啊,在这!一只戒指就到了迪彩.丹涅瑟手上;铃铛声忽近忽远,总在他周围,蔺倚泉于是清了清嗓子,叫:古特仑。铃声顿了顿,下方,蔺闻彦笑得喘不过气来;‘听神者’原本正开口说,您请看,这就是泉哥哥当时捡到的戒指,对啦,上面有行小字,我本来觉得我能看得懂,结果实在太小啦!这时,蔺倚泉那颤颤巍巍,一波三折的声音传来,他的表情松弛了一瞬间,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有多怕啊!蔺倚泉大概正在走窄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他走到窗户边,再从窗户边走回来,最终将整个屋顶都绕了一圈,也没见到那金发的小孩,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该死的,蔺闻彦,别笑了。
迪彩.丹涅瑟将戒指托在手心,没看内侧的小字,语气轻轻柔柔:写的是‘叶莲娜.明尼斯美尔’;蔺闻彦吹了声口哨:是啦。我就猜是叶莲娜.明尼斯美尔。他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掌上,将手指顺着那金色圆环延伸了一段:不过长度对不上呢。
说到家人。蔺闻彦开着玩笑;这行字是‘海珀.阿奈尔雷什文’吗?哎呀,也可能是‘叙珀’,我记不清她丈夫的名字了,但差不多是这个发音;拼写大约是,H-U-P-E-R…..或者A。
他像个学拼写的孩子一样说起来;说到家人。蔺倚泉尝到了一滴汗珠。他那时走回了最初将他吓了一跳的鸟类标本中;这些鸟倒下来足以将他砸下去。蓝色的。橙色的。白色的。小的,比他还高的。
眼洞里镶着宝石。他凑近看:闪闪发光。两只眼窝里,他的眼睛蓝胜天空。
迪彩.丹涅瑟将戒指举到光下,声音轻盈,好像赞许他想得周到一样,落在满地的昂贵玩意之间:是啦。叙珀.阿奈尔雷什文。
说到家人。古特仑.明尼斯美尔在他面前站起身,鸟群中的一只就向他走来。说起来,他确实记得他带回来的是个男孩呀;凑近了看,他长得太像女孩。将一个人们幻想中的女孩身上柔软的部分全剔掉了,就是留在古特仑.明尼斯美尔骨头上的这个女孩。他瞧着他,没有动。有一会他还以为他在等他尖叫呢。因为他已经让他尖叫了好几回了;从他出生开始。古特仑.明尼斯美尔等了好久,蔺倚泉终于微微张开手臂。或许不是有意的,但他抬起手,示意他可以抱起他啦。
蔺倚泉抱着这孩子下来时蔺闻彦不在原地。白塔神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手上扶着他刚刚踩到了的那根铁剑。它被插在一束纸花里,铁锈反衬干花,不禁让人疑惑为何要这种腐朽的玩意亲上加亲。他扶了扶古特仑的身体问他这是什么。这么像个破铜烂铁的东西委实不像蔺闻彦会喜欢的;这个吗?他抬起头看他一眼:这是蒂埃玟公爵曾用来自杀的剑。都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了,保护得还真好。
他于是后退离这破铜烂铁远了一些。这时蔺闻彦抱着一个封上的盒子回来,见了古特仑,对他行了个礼:你今天也很可爱呀,古特仑。
他没回答他。他的金发落在蔺倚泉脸上。他问:他不会说话吗?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OZi8o8sF6
他说是啊。
“古特仑不会说话呢。”暂时的。蔺闻彦补充。
蔺倚泉忍着没将孩子砸在他身上:“你真是在养鸟吧?”
蔺闻彦显然对这事不是怎么上心;蔺倚泉问话的时候他全副心思都在撬开这箱子上。他分明记得这个箱子是这么锁的,一时却打不开。蔺倚泉问他是不是在养鸟,他于是就实话实说了:是啊。为什么不呢?人比鸟好在哪里了?泉哥哥是不知道。他在舌头底下说,永远不给蔺倚泉听到:这屋子就是为他建的。我待他这么好,很小就让他体验了飞翔的感觉。人如果能飞行,怎么会怕造物主;让他们死在云中,死在电里,也比死在火中好。让他在飞行中累死,也比死在火中好。
箱子撬开了。这个孩子看着箱子里,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比人的一生还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一个深灰色,肉红色的袋子里,像条鱼一样等待着。等待冰河融化,带他洄游到生命开始的瞬间;在另一种人生里,他原本也是一个人的孩子。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JwFsODUYk
7-
教师对着一张纸写写画画的时候他看向窗外;一扇被延长到一人高的窗子。所以这地方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漆黑逼仄,而窗外也从不单调乏味。因为这个过去修饰了这片土地,现在正以同样想法修饰这张纸的人忍受不了一成不变。黑的走了红的便要来,在他看来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能重样。一次他回过头来,看见那地方竟然空空荡荡,只有几块石头,于是说古特仑亲爱的,你出去一下,顺便把总管给我叫过来;现在呢,现在他看着这张纸,觉得标题用什么字体写才好。
“帮我把那瓶墨水拿过来一下。”蔺闻彦说。
他问他是黑色的吗;他摇摇头。红色的?蓝色的?他笑起来:金色的。和你头发一样的颜色。
他将墨水递给他。蔺闻彦敲了敲下巴,在空出来的位置写了一行字,端详片刻又笑成一朵花:好啦!来来来,亲爱的到我这来。
“在这里签字。”
他签了。他拍拍他的头;他迅速长高,将来一定比他高许多。然后蔺闻彦说,今天你的功课就完成了,可以出去咯。——但别忘了变位动词抄五十遍!未来的劳兹玟伯爵可不能连动词变位都写错。
他在大理石路面上走了一会;除了那扇窗户,其余地方仍然很黑。有时候人们会撞到他,他就绕开他们。于是他们说这个孩子真是冷若冰霜,古特仑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他走到光下想阳光真是好烫。他快融化了;他只感觉自己滋滋地冒着白气,不知是热还是冷。好像过一会他就要从衬衣下消失,溶得只剩一团头发。金光闪闪,才和阳光亲近。
蔺倚泉一次怒饮劳兹玟特供甜酒三罐对桌对面的人说起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酒量尚佳但所谓的劳兹玟特饮其实是蔺闻彦特饮,现任劳兹玟伯爵千杯不倒,一心想体验宿醉,三罐下去牛也能被放倒,于是迪彩.丹涅瑟一边听他说一边被吐得满身都是,脸上仍面带微笑不断点头。
“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蔺闻彦就自己起草了一张公文,古特仑签了字,就成了下一任劳兹玟伯爵;蔺闻彦自己还觉得这张文件排版设计得美观无比,嫌劳兹玟地区的纹章玷污了他的作品,将设计个新纹章提上了日程,把它铺在他面前,活像小姑娘展示新衣服:当当当。泉哥哥你看,我来为你解释,看不懂也没关系。这里明文写了,要等他年龄合适,文武双全时才能继任劳兹玟伯爵,当然,前提是我已经死啦——也就是说,凭泉哥教出来的十个动词变位错六个的水平,绝对不能当劳兹玟伯爵….
到了他来水原第十年,蔺倚泉能用水原地区的九个方言骂人。加上东方话,他是水原地区能用最多语言骂人的人。古特仑学得很快,从蔺闻彦那间鸟巢出来的第二年已经学了四个地区的语言。蔺倚泉很骄傲:他的老师是迪彩.丹涅瑟,四舍五入古特仑的语言老师也是迪彩.丹涅瑟。
“古特仑觉得语言容易吗?”
小孩点点头。
“那语法呢?”
他疑惑了。语法是什么?
蔺闻彦蹲下和他对了一会话,揉着额头站了起来:泉哥你再这么抹黑神子我们就要遭殃了啦。语法。语法简直一团糟。
他难得理直气壮一回。说蔺闻彦你不管他当然我来管他;劳兹玟伯爵穿上新鞋去沃特林了他的劳工就将小孩从屋子里带出来,阳光刺得他哀哀哭泣,蔺倚泉见到他哭仿佛回到七年前,心说你平常脸如死人为什么看到我就哭。晒到了阳光哭,戒指掉了哭,蔺倚泉不抱他了也哭。东方人将他放在一旁示意他不要再哭,捡起掉在草堆中的戒指,让他伸出手;小孩乖乖照做。
他将戒指戴上。说这是妈妈的礼物。古特仑问他什么是妈妈,他心想这怎么解释呢。于是说你长大了就懂了。他看他一会,挣扎了半天吐出几个字,凑成一句话:
“泉哥哥,知道,但是。不说?”
蔺倚泉说喂喂喂不要学蔺闻彦说话啊。严厉告诉他不要叫他泉哥哥。他已经是叔叔啦!
蔺闻彦知道了笑得鞋都脱不下来说古特仑叫他父亲吧。小孩于是问他该叫他什么呢;蔺闻彦笑嘻嘻的:不叫什么呀,我叫我的名字。古特仑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
他拍拍他的脸:“我叫蔺醪,字闻彦。你愿意的话就叫我闻彦,这样我就喜欢你。”他说来日方长,我们俩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他和谁来日无多呢?他不知道。他十岁时蔺倚泉将他带出了那间屋子,此后那地方就成了一个昂贵的破烂场,多了一扇巨大的窗子。光灌进来洒在窗边的箱子上。蔺倚泉踩在一个上粘稠液体往外涌,他举着古特仑仿佛下面是刀山火海:蔺!闻!彦!你在这放这么多婴儿死尸是想干吗??
古特仑对着窗户。阳光刺眼,他抬起手。站在下面的白塔神子以为他在和他挥手,也挥了挥手:你好呀。迪彩.丹涅瑟觉得头疼,于是又别开了头,劳兹玟的河流追着他跑,他歉疚一笑,好像拒绝一个难缠追求者:他最讨厌水啦;但为什么它还是喜欢他呢?他脑袋里嗡嗡直响,两个人都在对他说话。一个说祂觉得这个孩子也不够完美,太倒霉了;另一个说迪彩迪彩,祂不喜欢他,我好嫉妒他。
你也好嫉妒他,对不对?
迪彩.丹涅瑟如今已经善于忽悠他,于是说是呀是呀。他蹲在地上小声呢喃:嗯嗯,我也好嫉妒他。蔺倚泉抱着古特仑出来了,四处找水洗手,眼前还浮现出那些大鱼一样的尸体,青蓝色的身体紧紧绷着,看见他蹲在那里,地上一滴滴水渍,惊讶说檀兄你哭什么,正好我也想哭。蔺闻彦这变态我一天待不下去了…..
他抬起头,脸上一片湿润:没有呢。好热啊,劳兹玟,流了好多汗。他原本想扶他一下,记起手上沾满了粘液,于是收回了手。
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一言蔽之,从最开始到了外界,就喜欢待在麦田里。蔺闻彦不找他,蔺倚泉烦了他的时候他就在麦田里闲逛。白塔神子有时出现在他前面,他像看见了一只大白鹭一样,从他身边绕了过去;人讲话的声音,麦穗摇晃的声音,风穿过其中的声音,整个金色的世界随他脚步摇晃。多刺眼,多明亮的世界啊。一个人说好呀,你就这样,一张纸把爵位给了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孩。你自己的孩子怎么办,你的族人怎么办?水原挨千刀造物主将我们交到你手上看来是想将我们千刀万剐慢慢杀。他们走动了一会;另一个人说干吗这么生气?我要说这是造物主的意思,你肯定又会说我神神叨叨——可是这就是祂的意思啊。我不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小声,哀怨地说。我会有一个。但祂告诉我,她来了,会像从未来过。
他的声音落下来,像鸟落在他的肩膀上:古特仑是个好孩子。他爱你呀,你看不出来吗?他会爱他们的。
他握了握他的手:我不会老;但我是会死的。而他是永生不死的。你明白吗,耘?等我死了,他还会保护他们。
他接着又继续用那种欢乐,轻快,带着点神经质的声音说道:哎呀,这一个孩子,那一个孩子的。其实他已经比我们都大了。他足足有一百四十五岁啦。在他母亲的腹中待了这么长时间,你要允许他花点时间适应这个世界。你问我,那些婴儿是为什么?那些都是古特仑呀。都是他;没那么幸运的他。你觉得他们恶心,觉得我恶心。因为他们没他那样幸运;因为我被选中了,而你没有。但是我不怪你;泉哥哥,我不怪你。
蔺倚泉走到古特仑身前的时候小孩一动不动地抱腿坐在原地,仿佛劳兹玟有人烟之前就存在的石头。他头皮发麻,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小孩转头看他一脸为难,很诚恳地说:“我在偷听。”然后又将头转过去。蔺倚泉反而不太确定,盘问他听到了什么,刚刚被说出口的私密问题和肉麻话被他冰冷又磕绊地复述了一遍,听得蔺闻彦也捂住了脸。
他说完了,站起身,说原来这就是妈妈。她在哪里呢?
他哭笑不得:古特仑只在意这个吗?
他点点头。他只在意这个。
7
蔺倚泉劝说古特仑去一趟沃特林。他想了想:就是那个闻彦每次去都要换一次新鞋的地方吗?他说对啊。
于是小孩推开椅子离开,留下一句我不去好像赌气;他看上去已经不像小孩了,很快就要一件件换下过去的衣服,身体比硬木条更挺拔;但他仍然像小孩一样想问题。劳兹玟的年轻人看见他,很为他冷若冰霜的魅力倾倒,可他眯起眼睛看太阳,还是觉得它好烫好烫。
一个午后蔺倚泉在巷子中又见到迪彩.丹涅瑟。古特仑刚刚离开,他喜出望外,说檀兄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夸夸沃特林好让古特仑去一趟。
迪彩.丹涅瑟想了想,表情抱歉:对不起啊,耘,可是沃特林可真是糟透了呢。
阳光璀璨的沃特林。奢华绚烂的沃特林。赢下了白塔的沃特林。节日比不是节日的日子还多的沃特林。古特仑推开伸到他面前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去。蔺倚泉如同百虫啮心,痛定思痛说,如果你去一趟我带你去北方三地旅行。他!——他指指迪彩。他给你看月亮。
迪彩.丹涅瑟侧头看他,摆摆手:不不不,做不….话没说完,古特仑抬起头,已经快和他一样高,眼睛还是像天空一样蓝: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蔺倚泉沉痛点头。
他笑了。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行李?蔺倚泉跟在他身后,看他蹦蹦跳跳地走出去,回头看他,好像他说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行李?他眼中光彩一闪:啊!带上你的琴吧,好不好?
蔺倚泉刚来水原时经常弹琴;他的琴有两副弦,共鸣出声音哀怨无比,蔺闻彦求他:爷爷。你是在哭丧呢,可别弹了。看劳兹玟一片欣欣向荣;但蔺倚泉外出旅行的时候总要带上,遇到了没听过的曲子先弹再记;他虽然写水原文字慢而乱,几年下来连词带曲抄了三四本。一次蔺闻彦看了啧啧称奇,问他这是什么,他把本子一推护到身后,看得蔺闻彦直笑,说这么多曲子,不知道泉哥还有这种心思;他又伸手到他眼前。
蔺倚泉警觉地看着他:干什么?
他眨眨眼:借我两天,我抄了还你。我的收藏里怎么能少了曲子。
结局蔺倚泉被他拉到桌前,他问他回答,他说他再誊一遍;蔺闻彦难得被他磨到心力憔悴,好像心头血也滴在了纸上的金线里,说蔺耘啊蔺耘,你以前书读得挺好,这水原的字怎么写得这么丑。蔺倚泉眼睁睁看着他用来下饭的抄写活动变成了一本金光闪闪的册子,对蔺闻彦拱了拱手,说佩服佩服,不愧是闻彦,探身又把本子夺回来,蔺闻彦还没收笔,人已经出了门。他在后面对他说我知道泉哥哥没心思学而已,生什么气。抬头看见蔺倚泉站在光里,脸上的纹路条条可见。
他笑容一滞,顿了顿,说泉哥哥你老啦。蔺闻彦指指自己:我还是这么年轻。泉哥哥你不后悔么?你现在回头,祂会原谅你的;你也能像我一样永远活力四射咯。
蔺倚泉迅速断章取义,冷哼一声:和你一样?不如死了好!
蔺闻彦笑个不停。
蔺闻彦还没笑完蔺倚泉已经醒了。马车颠得他浑身都疼张口第一句话是放我出去骑马。古特仑坐在他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出在想什么。蔺倚泉只好等他开口;他一开口一切清晰无比,让人想问怎么小孩能长这么高啦!他原本长了一张让人浮想联翩的脸,冷着脸浇灭一半热情,说话浇灭另一半。古特仑七岁像一岁,十四岁时还像七岁小孩,方方面面叫对他抱有幻想的人心碎。
古特仑凑近看他:父亲做梦了?
他想了想点头;他说是噩梦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梦到蔺闻彦了这还不是噩梦吗!蔺闻彦脸上的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蔺倚泉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他人到中年反而没了食欲瘦得厉害,一时间支不起身子。一只手伸来扶了他一下,他才直起了身,看见迪彩.丹涅瑟坐在窗边,换上了那件他平时穿的白色长袍,他的‘檀兄’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半天换成了‘檀先生’。他看见他才觉得不确定:他原本以为他做了个关于蔺闻彦的梦,梦里他们抄着那本曲集,但他真的是做个那个梦么?还是另一个,由于太长而被他忘了的梦;因为他和蔺闻彦如出一辙,和过去别无二致。他掉进水里被拉起来,还没说完抬头看见一个轮廓深邃的水原人,亚麻色的卷发简直要落在他脸上;蔺耘一紧张唯一会的水原话也忘干净,‘你好’都说不出。他对他笑笑:你好呀,耘。我是….
迪彩.丹涅瑟从来不需要做自我介绍。他周围的水原人一拥而上吻着他的手,说尊贵的迪彩.丹涅瑟,真高兴见到您!您亲自前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他琥珀色的眼睛,像一座大湖,其中鸟类纷纷起飞;声音如此温柔,在蔺倚泉还听不懂水原话的时候,也像歌唱一样优美。那些没有意义的字符,花了很长的时间找到意义,随着他们一起溯流而上,掉在水中砸碎月亮:我来这是为带你们回家。
再看看月亮。这是你们最后几次看见她。他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这个。月亮。
窗户被掀了起来。光将迪彩.丹涅瑟吞了进去,将蔺倚泉抛到一旁。人声嘈杂,花瓣被抛进来纷纷扬扬如同战地泥沙,车外人叫得好似哀嚎:迪彩.丹涅瑟!迪彩.丹涅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死了。古特仑的眉头蹙起,靠近他好像要钻进他怀里,问他他们在干什么;蔺倚泉晕头转向,以为被炮弹击中,语气不善:发疯;他靠得更近,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可怜巴巴的。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抬起头,白塔神子对他微笑,说古特仑不怕,他们在叫我的名字。我们到沃特林了。
他看着他:这就是沃特林吗?迪彩.丹涅瑟点点头。
他的蓝眼睛眨了眨:“那我不喜欢沃特林。”
迪彩.丹涅瑟正想说什么。他原本想说他其实也不喜欢沃特林,但他感觉他似乎是在沃特林出生的。之所以说是感觉,是因为他也不记得啦。他还觉得他是个孤儿呢,真够奇怪的。他平时工作太认真了,出现这种想法大概是累了。祂也会理解他罢?——蔺闻彦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老天!不喜欢沃特林?是个人都会爱上沃特林,世界上最华丽,最明亮的地方!你们这些睡在地上的小懒虫快点起来,我一定要让你们爱上这里。他一边说,那些原本被车门挡住的花呀,光呀,都像灾难一样打在蔺倚泉和古特仑身上——他现在才发现他确实是躺在地板上。但是世上哪有什么东西能比喋喋不休的蔺闻彦烦啊?他一抬头看见他全副武装,丝绸花褶,皮革纹边各司其职,从头武装到脚更是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蔺倚泉一动,头砸在木头上,不知戳到了哪里,疼得眼前发黑,好像做梦一样不真切。
他这才想起来他确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他拉住迪彩.丹涅瑟的手说我叫你檀先生好不好?因为你的名字读起来就像这个字;他回家时蔺闻彦剪短了头发,在麦田里烧一捆捆的书,见到他们说你们终于来啦。可让我好等!我们出发吧。出发?他问他出发去哪里。蔺醪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眉开眼笑:哎。这不是泉哥哥吗。别急。我们去了,你就会知道;大河上,他看见一个女人,手中提着灯笼,行在水上,蓝眼睛泛着涟漪,涟漪下面瞳孔深深,空无一物,他说檀先生,她们为什么能走在水上?话还没说完身体就往前倾,迪彩.丹涅瑟伸手抓住他。隔着一个指节的距离,那女人飘然离去。蔺耘哀嚎不止。好久好久以前,他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她教了他水原话,但她一死,他什么都忘记了。
好久好久以前。已经过了这么久。天哪!蔺倚泉大口呼吸。他一睁眼,古特仑.明尼斯美尔在他怀里,用那双想象中的蓝眼睛看着他。
他看了他好一会。蔺闻彦叉着腰,说你们俩干什么呢?起来起来,堵塞交通了。我劳兹玟伯爵,‘听神者’蔺醪可是亲自来接你们,别跟死尸样的躺在那了。
他一闪身,光更是和洪水一样倾泻而下;他紧紧闭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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