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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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不是从灼热蛮荒之地来的,但这会货真价实,是个国王;国王一词引起嘲笑,但听美提萨斯的名字在琐碎细语间如铃铛敲响,总管脚步轻快,引起足间金饰铃铛,经过帷幕下两小仆弯腰私语之处,笑意盈盈,看两人站起,点头,匆忙离去,活泼狼狈,惹人怜爱,末了回味已死之人在流言中如生面影:奴隶国王无领土,殿堂在轻纱,金锁,香薰之间,于一张大床上铸就。恍然间,他好像看见那黑发奴隶,面容美丽,没生气,无欲望,探头进佩蔻斯.辛纳希提的帘幕里,嘴唇如月牙,睫毛轻轻颤。他努嘴:无论怎么说,美提萨斯到底有点旁人模仿不来的美;而无论怎么说,他也已经死了;他正想,一转眼,人影真出现,杏仁眼,圆发髻,黑色宽袍,被金腰带竖着。奴隶锁链不见,他眉开眼笑:埃勒凡尼斯特大人!这么晚了,您迷了路?灯火影影绰绰,闪耀在迷宫角落,廊柱外水面昏暗,映衬莲花沉默如舟,来人见他,微微皱眉,因连日心伤,筋疲力尽了;他如此呼唤提萨尼斯的香料商人,暗地打量他的脸,好像母猫,用尖爪按着,将幼猫舔舐,想他长得真像美提萨斯。此番来这里可是要长住?香料在提萨尼斯可造商路,进官爵,铸金屋,长船运转,永无逝日,放到赫苔丝的宫殿,可算一文不值,于佩蔻斯.辛纳希提而言,他的益处在一张脸。埃勒凡尼斯特初来金殿,带黄金,银水,微笑时很像美提萨斯,如今家财散尽,茫然中厌倦显露,美提萨斯的样貌便去了七七八八;辛纳希提皇帝抬起眼,盯着他一眨不眨,喉中有话有嘶吼,一言不能说,那天埃勒凡尼斯特刚上金殿。总管觉得奇怪:财富安稳铸就一张脸,好似连灵魂也一并灌进,而那般微笑的黑荔波斯人分明一无所有。
迷路倒是误会。迷路?提萨尼斯人轻声重复,倒像自问。他站在一旁,身子倾斜,很耐心地等,见他茫然变作讥嘲,自惩又成愠怒厌烦,灰眸一瞪,使他心里那小人笑也不是,凑前道歉,好生哄着,也不是,兀自在心里乐着,笑着,高声劝着这没耐心的可怜虫,腿抬高,手摇晃,衣摆跟不上身体,在后边气喘吁吁,说您可别露出这样表情,辛纳希提皇帝看了要不高兴!美提萨斯的脸,不像美提萨斯,直叫佩蔻斯半夜唤他拿来玉盆,手扒着床沿,骨节突出,怒气和疑惑一起,让他颤抖,干呕,粘稠浆液落到盆底。赫苔丝的后嗣,吐出酸水比哀恸更苦。黑荔波斯的空虚国王不作这面孔,不享乐,不发怒,不心伤,赛人更比血尽孕妇冷,比雕塑又有残温,更胜三分。迷路?提萨尼斯人发了怒。我倒是要有地方可去。怒气也冷,安静,生气不涌动了。他垂着肩膀,避他离去,引他玩味,琢磨;唏嘘:倘若美提萨斯也生气,也是这样子?他说不准,说不清。他一笑,面部绷紧如线,挑动自己记忆,心魂,冷血热血,鹰头冠依旧稳着,他迈轻盈步伐,又是那笑容满面总管,向迷宫深处走。
俘虏国王自西波斯来,身着蓝袍,黄金指套已被取下,指尖仍如鹰爪干枯,映一个影子在墙上。他有广阔国土在南方,一半干枯,一半丰饶,干枯使牛群死去骨也呻吟要返乡,在沙漠,被不渴水的野兽叼了去,再无踪影;一半丰饶,河水冲刷,蓝胜他的长袍,绿色漩涡作他眼睛,漫过枯骨也要复生,伸长手臂向天空,张牙齿脱落之嘴,要呼一口空气。他身体也如此,一半瘦削,手臂如炭黑,像焦树;一半光洁,撑起蓝袍,让月光在上波动。眼睛是一只暗一只亮的,头发是光辉枯燥交杂的,脸呢,抬起来在光下,银色抹鼻翼,额头,左眼,他年轻,冰冷,漠然处之;灰色涂鬓角,下颔,右眼,西波斯的国王老迈,高热不退,挣扎,苦痛,茫然无措。遮起左眼看,他有细长眉毛,秀丽面孔,像个少女,美妇;用右眼看,他有棱角,淡薄嘴唇,像男人,老者。背后壁画绘赫苔丝有丰乳,司母职位的儿子,西波斯国王坐在祂的阴影之下,有两张面孔,他不能生育,有四十位王后,皆在陵墓中,身体冰冷,嘴唇鲜红,等他将她们陪伴。他作她们丈夫时名唤塞莎科特赫,司丰产女神的职责,从她们身体里,诞下神的儿子,他作王子养育;他不将军,便作无名士兵,敲金钟,送丧告,眼泪粘在他身上,他被叫做贝内提斯,褪下蓝袍,穿灰色布衣,头戴黄铜盔,舌头不尝味,不弯曲,不言语,在雉墙堆上静坐,面孔同灰尘一般,沉默,不起眼。月光颤动,他形态一再变化,一张脸吞吃另一张脸,他不言语,抬起手指,影子破开血肉,灰喜鹊的喙又尖又长,张开落下,好似尖锐之花。总管走近,清嗓,发声:佩蔻斯陛下暂时不见您,我便替他来了。您有什么要求,还请对我说。塞莎科赫特侧目,贝内提斯抬头,啊呀,问话人在心里,一惊,一笑,我差点没认出您啦。俘虏有一张,两张,三张脸,他穿蓝袍,戴金指套,两张脸都沉默,第三张脸在肩上,身体高大,颀长,他没了名字,王冠作母,权杖作父,便叫西波斯的国王。
空气里像泼洒香脂盒一样香。西波斯国王开口:我要第五座陵墓的墓石,第七座陵墓的钥匙,第九座陵墓的文碑,还要辛纳希提皇帝的银枝,打开去埃勒厄芬背后沙漠的石门,好让我穿过赫苔丝的荒漠,到无地接回我的新娘。他面容平静,瞳孔闪闪发亮,皮肤如象牙,手指攀金枝,总管看他无暇双眸,黑影闪烁,扑哧一笑,前仰后合,片刻才平息,一条一条,向他细细解释:您要赫苔丝第一个女儿的墓石,第二个儿子的钥匙,祂最可怜的孩子,石碑是祂自己写的,眼泪落了干了,如剑如刀,凡常人看了,心碎得前往无地,灵魂在七座城市游荡,说祂可怜的故事,实在使人心伤;然而您也也要。通往无地的沙漠,砂岩洁白,阳光见不到行人的脸,于是把眼睛夺取了,您说您要经过。佩蔻斯.辛纳希提,赫苔丝的孩子,七座城市的皇帝,您在埃勒厄芬的瀑布那见到了,在西波斯的大河上见到了,他同往日不同,也英武,也刚强,情感的疯狂不将他削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步。您和他对话,他杀了您的士兵,毁了您的城墙。辛纳希提皇帝厌恶您,您是知道的。但是碎肉也能遇水蠕动,绵软再变坚硬,您触摸的死尸也能说话,建一座金合欢的屋子,放一个布偶在里面,她也能代理您的杀生之主,谁能说枯木不能发芽,石灰不能发亮?您毕竟是西波斯的国王。
他说到这,想到美提萨斯。见他坐在银枝旁,低垂眼眸,言语消匿,如梦似幻,比往日非常。他心灵颤抖,好像死者开花,仿佛佩蔻斯的心,也是他的心,痉挛不已。他的手碰银枝,他的心也受搅动。于是他开口:但是您说银枝。不,那是提不出来,交不出去,不该谈起的。我和您都该忘了,放好。你穿着蓝衣,在这坐下;您是俘虏,也是国王。我不亏待您,也没人会亏待您。他说罢转身离去,步伐依然轻盈,身体却难呼吸,感沉重。佩蔻斯的国家长在他的身上,每只手伸出来,求他扶持,求他原谅。总管扯下头巾,棕色长发落在肩上。佩雷斯原本该是女皇,但王位一朝因身失落,辛纳希雅的名字成个在墓穴中才能说的秘密,蜜莉诺丝让给佩蔻斯作王后,她挂上微笑,作他轻盈的影子,苦涩作甜言蜜语,视臣民为得曾未有的勋章,艾米西亚斯为她孕育在他人之身的孩子。她和佩蔻斯相似,从面孔到步态,快意时个性,伤感时哀怨模照彼此仿若两座镜城。她记得美提萨斯,如他记得他一样。他跪倒石阶,泣不成声,她觉得庆幸,怜他痛心无望,心想,还好不是我知道这滋味。因此他倒下她便越发勤勉,他软弱她也从不抱怨。他醒时不感谢她,睡着也不埋怨,只抽泣,呜咽,狂怒。她不曾觉得委屈。然而确实如此?她尝了黑荔波斯人的味道,使它过牙齿,翻搅在口腔,又吐出来,舌头给火烫过,自诩一点不知。万分之一时,见到美提萨斯手捧银枝,屈身跪下,如蛇如龙,赫苔丝的光照不到他的黑发,灰眼睛,请佩蔻斯举这银枝,让他触碰,心受触动,眼神颤抖,身体发僵,以为他是使者,问他是否愿意留在他身旁,赠他赫苔丝的佑护,几近哀求。她那兄弟,镜子一般的皇帝,伸出银戒,求他吻,请他停留,然后于片刻的清醒,说,你便该是美提萨斯王子,确实如此?然而覆水难收,美提萨斯揽他身体,心魂,吻他手指,嘴唇,灵魂。她见他发颤,痉挛,好像窒息之人。他再松手,跪他膝边,说身心都臣服于他,于赫苔丝的皇帝,王冠,权杖;然而美提萨斯说谎,佩蔻斯忍受,他再起来,一部分已经失去,仍在眼旁缀着眼泪,俯身在他额头一吻,装那该在赫苔丝手中的一部分,仍被紧紧攥握。
她手捶石墙,灯火碍她视野,汗水摇晃如星坠。回忆上涌,她咬住,用力吞咽,等到咽不下就吐出。手指抠着熔化的泥浆,时间的印记被她刻下,写出了。她咒自己疏忽,不该想到那黑荔波斯人,觉得时间粘稠,回忆苦涩,口中融成糖浆。头巾脏污不能用,雕头冠几经扶持,稳固,仍然摇晃,跌落,难戴上。她挣扎抬眼,看见迷宫四合,融化,将她追赶。水面沉默,梦幻追捕到手的猎物,辛纳希提和辛纳希雅的名字相像,不会比身份和命运更多。她感受到_他_来:美提萨斯。美提萨斯…美提萨斯!惊惧如山洪暴发,她怒吼:滚开,别靠近我;别靠近我们!他在她身后,她便谁开他手臂,长发散落一如少时;他在她身前,她便抬头瞪他,又恨不得自己没眼珠,好让他看不见她眼中仓皇。然而美提萨斯穿黑衣,奴隶的枷锁便作紫红的花束,镶在颈部,落在血肉剥离的胸前,她见他肋间有黑白蠕虫栖息,兜帽遮蔽黑发,面孔残破,青紫,一半溃烂,一半完好,灰色眼睛看不见。他闭眼,眼珠湿润,透明, 在自己手中。微笑使人想抱拥他腐烂身体,亲吻他干枯嘴唇。美提萨斯。她摇头,退后,冷汗涔涔,知佩蔻斯当在寝宫中,沉沉入睡,期许她多记得一些,他就多忘记一些,在噩梦追捕中,一人沉沦另一人就能整身型,戴头冠,权杖锋利,似刀如剑。她不怕他。
美提萨斯。
她后退,踉跄,撞在一人怀抱,黑荔波斯人脸庞破碎,化作泡影。她怕他在她身后,将她抱在怀中,呼喊竭力,微弱,如同溺水之人。艾米西亚斯擒住她两手,揽过她腰肢,以笨拙方式将她安抚。她捂住她双眼,使黑夜是黑夜,而无人影,幻想。等她气息平缓,才说:您如何,佩雷斯.辛纳希雅殿下?眼前暗沉,她没松手。艾米西亚斯高六尺一二,肩宽体阔,男子和女子都不接纳她,然而她会是赫苔丝的皇帝,作不喜爱她人的君主。她不上妆容,面目锋利,藏炽热烈焰在佩蔻斯的蓝眼睛之下;同她一般的眼睛。她站在佩蔻斯身边,不受美提萨斯的引诱,迷惑,冷眼看一切。她为她骄傲,为她重拾信心,用手轻轻将她的手覆盖,然而她的手像冰,碰到,就将束缚解固,也将她一并推开了。艾米西亚斯看她汗湿的面孔,她在她的眼里看到失望,厌倦。失望于她向引诱屈膝,抛弃头冠,风度,如刀笑容;厌倦一个不散幽灵。她将她抱在怀中,冷淡地安慰她,感受到佩雷斯恐惧传来,疼痛,发颤,落不下的眼泪使骨头发冷,疼痛。她力道轻柔,体贴关切,却漠不关心如同沙漠里的月亮。她可以感受到,因为虚弱没法自惭,羞愧,愤怒,而被她怀抱着。她的一切,艾米西亚斯都是明白的,她的强硬,发笑,精明,她站在墙边,态度轻浮地看着,勉强认可,同她礼貌攀谈,为她撑着华盖的重架。她软弱,无力,她早就等待着。艾米西亚斯刻薄,待她比佩蔻斯苛刻,不为她们同样逃避一个无可避免的女人身份,而因为她知晓她尚在襁褓中,便被她自作主张当成了自己的,能证明的。她好像那时开始就知道,眼睛又蓝,又冷,又冰。
她说,您不再做梦了吗。
梦;艾米西亚斯抱她在迷宫的右翼,三个契合环节的角落。她知晓迷宫每一部分,再复杂也了如指掌,觉得她的怀抱,可触碰的空气和水是更难以理喻,更复杂的。她深深闭眼,再睁眼,身体渺小,轻盈,穿一件白色衣袍,往一个金色锁孔中张望。金粉点缀鬓角,金色影子于她鼻梁上舞蹈。一间墓室,她的眼睛就是钥匙。梦;她不发抖,睫毛沾泪珠,眼神不晃,不移动,空气灼热。他终于在身后站定,将她环抱,她不挣扎,仰起头,任他身体熔化的熏香尸水落在脸上,手指化白骨,嘴唇无踪迹,却仍有一张脸的轮廓,一种幻影的踪迹。她让白骨抚摸她喉咙的突起,踮起脚,吻他的嘴唇,尝一种水银,死亡的味道。艾米西亚斯放开她,替她戴上头冠,使辛纳希雅的名字消弭,剩一个矮小,精明的总管。她环抱双手,将她打量。梦;但在消散的前一刻,她没有不情愿被_他_拥抱。她的手化作柔软树枝,伸向他空洞眼球,腐化衣物。一个骷髅,嘴唇凸出,微笑骇人;艾米西亚斯将她吓坏,她开口,说待在他的怀抱里,说不定更好。
梦。
那您该离开了。艾米西亚斯皇女说。总管答应了,嘴角有微笑。他抹掉了,像抹一块甜点,换一个新的,更光滑,平缓。艾米西亚斯皇女满意,同他道别晚安,胸脯碰到他的胸口,说您不该在外边晃悠了。太危险,太危险,夜这么深,而您做梦。他听她的话,绕过迷宫,仿佛一条轻船,到辛纳希提皇帝的卧室。在卧室的门口,他回头张望,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他想放他进来,又捏着匕首,说,您走,走开,走开!您得走开,美提萨斯。他进到宫殿,一心想快点见到佩蔻斯。他坐到他床上,牙齿打颤,落进他的被子,落到他的身上。他想说:我做了个太可怕的梦。但他看见他眉头紧皱,不醒来,便绝望地叹了口气。他不能说,不应该说,说不出口了;因为他也在做一个很可怖的梦,和他的梦又像又不像。佩雷斯.辛纳希雅同佩蔻斯.辛纳希提祈祷:让那个安宁在睡梦里死去的是我,不是他。她这么想完,紧紧抱着他,沉入一个没有害怕,没有愿望的梦里;床边,银枝枯萎,闪耀,看着;它一刻不停往绽放的时候溯游着,而他们谁也不愿看到它,无论由着什么理由。
她眨了眨眼睛,眼泪像血流着;一会儿,她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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