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风又冷又湿,简直透进了骨子里;房间外面,人都在说到这个上午,那跟他同名的国王及后代就统治了这个地区整四百年。四百年,他没这个概念,也不知道他们怎样准确地知道到了哪一个时、分、秒,四百年就恰好到了,坐在一张很硬的椅子上,咬着自己的指甲,他估计这是经过很周密复杂的计算的,他一辈子也理解不了。再多一个他也不,世界太复杂,他理解不了的事实在太多。他有时候就为了这件事很轻地叹气,因为很轻,所以大部分人也是从未耳闻的。与之相对,太多声音他都听得见,就当他坐在五层楼高,八角的窗边时,他的耳朵成了一个燕子的巢穴,这些光滑迅捷的鸟擦过地面,衔着一枝条的声音,清脆地滑过空气,停到他的窗边。一个单扇门里,两个女佣在接吻。一个扮成男人,梳理黑色的山羊胡子,抿起嘴唇。戴着白手套的男人经过钟边,经过来经过去,脚步声疲惫沉重,两口钟的钟摆频率不一,让他头晕。一个女人在桌边,嘶嘶啦啦,嘴巴分开,扯开一口融化的糖,僵硬地笑着:我打赌……赌什么呢,他在窗边想,在他的门前窗口来来回回,好奇他,又不进来看他,大部分人都在说一件事,“四百年纪念日同安德里亚蓓蕾蒂在同一天,我打赌这一生也不会有这么盛大的事了。”车轮隆隆,花园和游步道上走着许多穿着有异国情调的要人,他们的口音和梅伊森-克黛因附近的人不同。不知道有多少血的人都来了,从沃特林和阿奈尔雷什文的海岸,葳蒽的河谷,诺德的海湾,明尼斯梅尔荒贫的冻土上来,尽是一些官员,教士,王公。再过一会,等太阳升上天空,但被云遮住的时候,他们要站在广场周围,看着他靠近,排场至极夸张;他则站在他旁边。…过一会,他来了。他听到他的脚步声,但那脆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得很快而突然,来势汹汹让他害怕;但他推开门,脸色还是和平常一样,动作也变轻柔了,对他柔和地微笑一下,将门带上,他的四肢才放松下来。他穿着一条黑袍,有细窄的黑领和绣银边的束腰,肩带上画了一条花纹,像冬天被冻上的草木,边缘闪着光。他瞧着进来这人,在他低头的瞬间开口,嘴唇还是打着哆嗦,“我不想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觉得听见了一个很可怜的流浪汉,同情让他生出了几分胆量,又重复了一遍,“拉斯蒂迦,我的兄弟,我不想去庆典。”他说得很快,没有自信;肩膀塌着。他抬起头看他,抚慰的笑容来迟了一秒,中间的雕塑一样的面孔让他觉得他是生了气。他想说话,解释一番,但被他截了话头:“我听见你叹了气,我的国王。”他将手拢在身侧,向他走来,像只黑色大鸟。他挥了手,未想到他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手指抚在他的脸上,力道就畏畏缩缩地消失了,他很痛苦地睁开眼,又闭上。他的兄弟蹲在他身前,将他的手捉在手里,将它重新挨在自己的面颊上。“别这样叫我。”他哀求道,“别在这个时候这样叫我。”他的兄弟和他一样,听力也是很好;他叹息,辗转反侧,在屋里焦躁地踱步时,他都知道。他来安慰他,诱骗他,抚慰他,让他害怕;他不来,他又更加痛苦。他在他的手心里吻了一下,绠犬一样,绵软濡湿。“这很重要。你来了对我很重要,我们会做得更好。”他解释,笑容将他脸上的阴森熔成春日画卷,“我们现在要从过去汲取力量,厄文。他们要相信我们的统治理应长久才行。”他说着,站起来将他抱在怀里,力道和态度都像对一个挚爱。“我俩一起出现是一个象征。”“一个象征….!”他极小声地惊呼,用尽全力才让这话听起来像一句学舌,但惊愕让他在他怀里颤抖起来。幸运的是他只当他是惊骇,而不是悲伤,只是将他搂得更温柔,更紧密了,他放开他时,端详他缀着泪珠,吓坏了的脸,很高兴地在他的唇瓣上吻了一下。“一个象征。”他重复,嘴唇因为精心修理过,红润丰满,但他一动不动,不敢多触碰一下。他没告诉他;他总有觉得很多事,尤其是这一件事,他俩握着权杖(实际上,是他的兄弟握着。大部分时候,他都放下了,他不愿意碰它)这件,决计无法长久。至于它什么时候会结束,他总在睡眠前相像第二天就骤然失落的景象,因此在卧室时,他的兄弟总是,温和地嗤笑他为何总是哀声叹气。他没法和他解释,因为很多事无法改变,他也无意改变。万事都有个结局,四百年在四百年前,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今非昔比。他认为有一件事可以改善,并且期望它可以被改善。“但别让这成一个象征,”他忍耐着,没让眼泪涌出来,“再吻我一次,这次不是一个象征。这样我就站在你身边。”他无牵无挂地笑起来,指腹在国王的脸上转着一个圆圈;他笑得身体在颤抖。“我按你说的做…”他低声说,然后照做了。然后他帮他挑了一件和他有对应图纹的黑色衣袍,将原来那件衰老的发白衣服换了下来。他帮他将头发盘成一个圆发髻,再将王冠戴在他的头上,像将剑插在一尊圣像背上。然后他挽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出房间。他在堡垒之间的步道就能瞧见特里图恩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样子,马,牛,驴拉的车,狗拉的雪橇,还有喷着黑烟的机械,上面挂着天蓝,明黄,猩红的旗帜和条缎,叠在王室的黑色上面;河堤和商铺上挂着金边画像,画的是和他同名的那位国王,样子几乎荒唐,和他国王自个一点不像,而这两个同名人是很相似的。他原以为太阳要被云遮蔽,然而它将牢狱掀开了,柱状的,弧状的光打在广场上,他的燕子给他带来人群的呼声:佑护国王,愿神佑护国王!他觉得太好笑,忍了个踉跄,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绊倒在他兄弟身上。他皱了眉头:“厄文,等会你可不能这么做。你要表现好,好吗?”眼看他就要故技重施,他承诺他绝不会,挺直了背,做出一个青年男性的样子。他的兄弟满意地点了点头。哪个神呢?他们在求着哪一位呢?现在,很少人知道,他们,起码是这个国王,只信奉一个神。他在想到这个神的时候,总是带着眼泪看着站在他身边这个人…但他要注意,不能被他发现了。他转过头,在阳光缠成的锁链中看拉斯蒂迦,看他的脸被光块点了透亮,蜡块燃烧,滚烫的蜡油滴在他俩的手指上。他的眼睛燃烧,嘴唇鲜艳。迎面走来一个人,向他问好:“诺德阁下,您今天真是容光焕发!”他瞧见他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有点像他那位祖先,一时开出鲜艳的狂怒之花,没见过电和光的人也要赞叹这瞬间带来的奇迹…噢。是的。国王心想,他很高兴,这不多见,而他高兴的时候是非常美的。他的兄弟轻轻偏移头颅,好让四周的人都能瞧见他的样子,不小心却撞到他看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微微的失神。他不确定他在想什么,而空气中散发着熏香,四周的人都在同他说话,他也分不清了。但没有什么神秘的,没有,国王认为他不需要知道,他只是在想他这样高兴,而他什么都会做,只要他能感到快乐。他在条条例例中都信奉他们古老的神;他信奉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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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之后他们去了葳蒽,之后学着四百年前他们那位最有名的先辈,乘驳船沿着玛戈莱纳一路北上到梅伊森-克黛因取回王冠;亦即那条所谓的朝圣道。通常,他的兄弟待在甲板上,戴着被宝石和珠链装饰得光彩熠熠的头冠,红色的丝带环着颈部。只有他下到内舱催促他时他才走出去,因为他的脸上写着期待和谴责,极完美地混合在一起,他从自己散作一团的发丝中抬头看见他这样,几乎不能做任何辩驳,而是将手伸给他。他已经不再对他说任何反对的话。但仍然,等他眯着眼来到阳光下,辨认出驳船的周围全是穿着短上衣,戴小皮帽的农人站在水中看他们这两个自封的朝圣访问者,他的心都要被他们的眼神灼伤,之后须花很长时间来忘却他们的样子。脸发皱了,长着斑,未老先衰,还没完美过就已经扭曲成这样,他们带着好奇和期望瞧着他俩。他的兄弟自然很高兴,为他的盛大排场获得理想效果而感到高兴又心安理得,他见他略微抬起一只手臂,让肩上的丝带优美地倾斜下来,和这只驳船一道,像银质天鹅花瓶里的水仙花,他要求的房间也是一个漂亮的容器,八面的木房子,柔软丝绒垫着的椅子,一张长床,还有一架大弦琴;但他待在里面时自然只用那张床,脸埋在手里,要把他见到的一切都忘掉。一队修士在船经过河岸的时候跪下了,水漫在他们的膝盖上,烛台被高高举着,一点没被沾湿;但银鱼跃出水面,溅到领头那一个的脸上,他和烛台同时倒在不动的野草和芦苇里,火很快被水掩埋在底下,其余人都去扶他,手忙脚乱。他的兄弟笑起来,轻轻挽住了他的手,好像觉得这场面十分生机勃勃,惹人喜爱。“你感到劳累了吗,厄文?”柳条在阳光里摇晃,溅到他兄弟身上的光让他醉了,他问国王。他幅度很小地摇头,最后说累的应该是他,“累,不。不,我不累,但你累了。你累了,拉斯蒂迦。”他很神经质地说,认为这点没错,因为此时倦色在阴影沉默的静止里急遽地从他那张快活的脸上钻出来,令他想到银针和蛆虫在一具漂亮,被争着描摹身体上争抢地盘;但他不是在这时候觉得,他在阳光下泛着泡沫,就要融化了的,那会时间太短了。他刚说完这个句子,他就揽过他的身体,领着他往舱室内走,跪在水里的人伸手来抓他。“别走!”一人叫。“别走,国王,别走!”他听了,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噢,不。我带走了。”他将他挽得更紧了,向那个人抬起下巴:“你抢不走他的!”他的眼睛开始发黑,头脑因为变化太快而僵硬,但他一下将他拉近了,那顶头冠因为这一下的动作落到地上,敲出哐当一声。黑暗中,蓝色的珠子滚落到桌下,然后消失不见了。他将他拉到床榻上,拉到自己的身前,用身体将他包裹起来:“你累了。”他在他耳边说道,絮絮叨叨,很令人动容地,他一连说了多遍,好像期望他睡着一样,某一瞬间,他认为是因为他如果在这样的劝诱下睡着了,他的兄弟就有了一种感觉,他连日夜都能控制,因此有一种孩子气的满足之意。“你累了,你累了,厄文。睡吧。我就在你身边,我哪都不去。”他将他轻轻放在枕头上,手臂在他颈下的空隙下,手伸出来,扣着他的肩膀。“睡吧,我在你身边,我哪都不去。”他一边说,一边将绣着很多珠链,硌人的外衣脱下来,下面的身体是光裸的。他经常这样,在外衣下面什么也不穿,国王碰到他的身体,那些缝合的伤口,显著的凸起的红痕,像大地上隆起的柔软山脉一样,手抽搐般地缩回来,但是他捉住这只手,将它扣在他的肚脐上;他自己的手也贴在那里。“睡吧。”他再说了一遍,有点像恳求了。但他每次碰到他的身体,都和一个孩子被夺走了的母亲一样歇斯底里,拼命地挣扎,眼睛睁得很大:“噢,痛吗?那些伤口还痛吗?你那时是什么感觉?”他看不见他的脸,觉得很害怕,地下舱室里的黑像一层蓝幕布样盖着他的眼睛,而他的兄弟则拨开这层布,在他的肩膀上吻了一下。“不痛了。我不记得了,厄文,我不记得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得了这个保证,比怎样的哄骗都有魔力;他必须相信它的魔力,放松了身体,在摇晃的船舱里,也和回到了月光照耀的宫殿一样,他在梦中能看见自己睡着了,僵硬的身体,很像一座边缘很光滑的雕塑,他的兄弟躺在他的旁边,在他身体的拱下,他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被一尊圣女的像守护着。这圣女的眼睛注视他,手指滑过他的身体,在冰凉坚硬的石块上刮出雪砂的声音。但反过来,他从来不敢太长时间触碰他的身体,他不敢看他的身体,也不敢想它。当他想到了,他就向古老的神祈祷,当他在这种时间贴着他,他会恳求他离开。他的兄弟靠在他的肩膀上,更矫健的那个靠着更收瘦弱的,抱怨说:“你从来不碰我,厄文,为什么?”他梦见他们从月亮下走到树荫的阳光里,他的兄弟在白杨下坐着,穿着一件开领的衣服,露出一身可怖伤痕中的一点,上面覆盖落叶;他像一个蜷缩着的彩色刺猬。他蹲在他身前,不碰他。他开口道,总是很犹豫,很恐惧地:“那是因为我爱你。”一座修院坐落在河岸边,他不确定这是一个梦,或许他们醒了,他戴着一颗蓝石缺失的头冠,在那样橙色的午后阳光下,他久久注视他,觉得他确实,融化了,身上蒸发出淡烟色的云。他不赞同他,谴责他:“你说谎。你说谎,厄文,你压根不爱我;不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流着泪,声音也摇晃了,“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爱我,厄文,你会伤害我。你会碰我。”他谴责他,用一种他永远不懂得的语气和态度,他难以明白。
“可你永远不碰我。”他说。树叶落了,他也看着地面,听起来几乎是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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