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文,和一些无理取闹
“那么,今晚轮到了你。”她说着,低头吃了一口肉,红色的肉丝拉扯出未干的血肉。游民的学者顺着她的目光转头,见到了’耕种者’厄文。他的轮廓浮现在朦胧的夜色中,只微微蒙着一层火光。
“他是谁?”学者怀中的孩子因热夜昏昏欲睡。她拿孩子的眼睛瞧着他。’耕种者’厄文回望,视线避开了学者,绿色的双眼宛如丧失生气的雕塑。他动了动嘴唇,想回答她,声音被那吃肉的女人盖过:”哎呀,真大快人心,”她随四溅的火星笑着。”‘耕种者’厄文快被人忘了。””不是。”他发出声,垂着头,谁也不看,手抚摸孩子柔软的颈部,害怕她受伤,”我没教她。”他嚅嗫道,庆幸夜间的虫鸣声太聒噪,不让气氛太不自然。片刻后他补充:”她生了病,很少接触外人。”
“哦。”她撇撇嘴。”那可没什么意思。”然后又笑了:”我打赌他不能被记过一千年。”
“说不准。”那个没报名字的圣子柔和地反驳。他安静地抿着一个很破的水杯,只用亮晶晶的眼睛窥探着周围,”我们出生在可读文之后,全都被永远记住了。”
那女人显然认为他在说陈词滥调,面露厌烦之色。他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摇晃着水杯,仿佛那是个精致的瓷瓶,”或者谁也没被记住。”他做了结语。而她说:”噢。你可少说两句吧——学学你儿子。”
‘耕种者’厄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只态度安静地看着,他——学者,从最开始就发现他那样的倾向,曾自问是否他先入为主,将一个沉默的人想象成了那样,好像他骑着马便有轩昂的气势和华丽自如的排场;这点到了耕作上都是如此,令人感到夸张的。”他是农民吗?”这孩子说,疲倦又好奇地盯着他;她把他当做了个睡前故事。”如果你要讲自己的故事,耕种的教士,那就讲呀!我困了。”
她向他伸着无恶意,短小的手臂,像抛出一个小硬币一样。学者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的孩子,他是个国王。””国王。”她抬头看他,然后又看对面的那个人。看上去,睡意消解了一点,实际上却是在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她好奇又放松地看着一个幻想里的人物。”你是个国王呀。国王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拍了拍手。”我见到国王了!今后我一定讲给别人听。”该讲给谁听,这问题她想了一瞬,然后转向了没名字的圣子。
“多米!”她挥了挥手。”我见到了一个国王!”
她从学者的怀里钻了出去。圣子将她抱了起来;她环着他的脖子,像环着一棵温柔的树。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这人的名字。他对他微笑,像尊女神的雕塑,又令他感到那事实:他和’耕种者’厄文的差别那样大。这些爱神的使者们差异霄壤:这抱着孩子的圣子眼里有爱冰冷的泉水;而’耕种者’厄文有双无爱的眼睛。这时,那个没说话的人伸手拨动了火焰。金黄的火苗跃起,在亮起的火光中,只见他合上眼,虔诚地做了个祈祷的动作,一时间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箔,让他不像他了。
他们看着他。等火焰从高处收复到到一个温和的状态,他变回了原来那模样。维持着这样一副面容,他环顾四周,平静地开口:”我会讲我的故事。”那孩子不怕他,因为睡意让她醉了:”国王的故事。”她甜蜜地开口。
他露出微笑。一个同夜晚相称的微笑:混杂爱欲,死亡和睡梦的微笑。”国王的故事——我的神,”他声音温柔,”感谢你——有何特别?一个爱的故事。”
2
他们躺在草地上,头顶是钻石般的星空。更远处,一道石墙外的草地仿佛海峡之外开阔的海面。寒风穿过草地,钻进裹在身上的羊绒布里,这个年轻的贵族打了个寒战。
在这个时候:他感到很冷的时候,这个雇佣兵轻了轻嗓子。他摘下了头盔;它靠在他身边,但他没给他摘下脸上的黑布。因此他听着他哼着那很短的一段歌。它很短暂,是因为他无法完成。他久久地在一段旋律上重复,令他想到春天哓哓不休的鸟。很快,他解释道,翻了个身。”您瞧,那是因为我只听了一遍;我是在国王的宫廷里听到这首歌的。”他流畅,自然地说着,”我经常在伊里安尼恩和希杜勒斯的教会里行走,因为我在里面寻找活计。但哪一个也没有这样好听的歌。”
“啊。”他叹息道。这个佣兵有那样优美的声音:如此完美无缺,以至于在头盔中闷响都能毁坏它原来的品质。它在空旷的夜空和草地中响起时,有让人惊讶的美丽。”可惜我只听了一遍。我不应该再唱了——歌声能让我们错过自然的声音。您觉得怎样?”
他感到他靠近了他。在沉默中,他提到的声音响起了:昆虫用它们细小的刀刃奏鸣,鸟雀无休止地长着喙,露出尖红的舌头。这个年轻的贵族希望他继续说;因为当他张口,他感觉不到自己。而现在,留在一片自然的环境里,他肋间,腿脚上撕裂的伤口都重新找上了他。他的呻吟声是最让他难堪的。他总是抑制它们,然后在走神的时候,它们很快就响起了。
“请。”他请求道。”请你继续唱。”
他看不见这个佣兵;因为他蒙着眼睛。而这块黑布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他是这样的痛,他一刻都没停止忍耐和挣扎。这点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很奇怪的,但和他熟识的人不会觉得有任何怪异之处,他们看了他的样子,付之一笑再转过头去,因为他是以不勇敢和夸张出名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否疼痛。
“请闭眼。”佣兵嘱咐道。然后他换下他脸上的黑布,很快又遮上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在我脸上系着这条黑布?你是那样有名的一个佣兵,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脸?”
他在这只手下打着哆嗦。他很快给他换上另一条黑布。”不,不,不,当然不是。哎呀,您。”
他否认了多次,解释说这是因为他相貌丑陋。
“我的丑陋甚至能使我自己不快——那是种本能的不快。甚至,世界上再也没有一样事能让我感到更害怕了;因此,我只好这样解释:这一定是人的心灵没法解释的问题。因此,虽然我不看它,也不让任何人不强求的人看它,从来不讨厌它。”
“那一定是有人看过了。”他说。
“是的。”他欢快地说,”很多人。他们要求我不戴头盔,以此试验胆量。但那样的人是很少的:我要是用这张脸对着他们微笑,还不别开眼的,那也只有一类人了。他们喜欢让自己不快活的东西。越是不快活,他们越高兴。”
他沉默着,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很古怪的,他有些嫉妒那些见过他脸的人。”既然你这样说——我会闭上眼。”他说。然后他感到雇佣兵再次靠近他,将他脸上的布取了下来。他在泪水中闭着眼,感受到头顶微弱的月光。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又将眼睛闭上了。他感到的微弱和疲倦随着沉默袭来交织在一起。一瞬间,他想和这佣兵说:”请你继续说。”仿佛他是演奏的乐器一样。但是他没再说话。他似乎就那样睡了过去,他俩的呼吸交错着响起,混杂截然不同的痛苦和安稳。
他听着。等到他觉得自己没法忍受的时候,他直起身,向这个佣兵倒去。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支着身子,靠在他的身旁。他闭着眼,手顺着他裸露的肩膀摸索着颈部下方那块显眼肌肉的位置。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很快又闭上了,只砸下一滴眼泪;他摸到他脸部的轮廓,然后他摸到他脸部的皮肉。他的手指下,一块肉像婴儿一样柔嫩;很快,另一块皮肤又像老者干枯。它们交错分布,正如焚烧的红痕印在皲裂的大地上。他轻柔,小心地移动手指,抑制着那隐秘的冲动;他难以解释的冲动,出于比不要吵醒他更迷蒙的原因,仿佛他不像吵醒的其实是他自己….
这个年轻贵族猛地弹开了:他别过头。他碰到了一道渗着血的新伤,这让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佣兵起身,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啊。”他抢先开口。”你这样勇敢——体面的勇敢。我差点忘了你刚刚杀了那样多的人。你杀了多少人?你受了伤吗?”
“我没有数。”佣兵回答,听上去甚至有些抱歉。”一点很小的伤口。你的伤更加严重,我亲爱的。你为什么睡不着?”
他很惊愕,片刻后很高兴地意识到,他也在做着一个梦。他也许梦到了自己在酒馆里,躺在一个温暖肉体的身旁,因为他没有说’您’。以及那一句’亲爱的’。亲爱的——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以至于它带上了禁忌一般的奇妙。一时间,他咬着嘴唇;然后他回答他,尽量让自己感到空白,没有感情波动的,好像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那是因为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我的爱人。”他随意选用词汇,任由这言语带他去未知之处;他颤抖起来, 和寒冷毫无关系。”我在那总感到不愉快和不安。”
“有人要伤害你?”他问道。”不,不。确实有人要伤害我;但那不是我害怕的理由。但我害怕,是因为有人嘲笑我。””那么对你来说,嘲笑比死亡更可怕。”是吗?他思忖道。”也许是的。但死亡和嘲笑总是一起来的;我不能期望死得很轻巧。它太轻巧了,仿佛毫无意义一样。”一时间,他感到清醒的悲伤。”我要是像你一样勇敢多好。你不怕痛;你能杀这样多的人。你是个出色的士兵。”
“那么也许你可以不回去。”他说。这个贵族闭上的双目上蒙着一双手,他睁开眼睛,为幽暗的色彩而诧异。”如果你太不开心,也许你可以当一个雇佣兵。”
“可是我当不成士兵。”他说道。他的声音没有颤抖的迹象,但他的心在震动。”他们告诉我了:没被打掉过牙齿,断过腿脚,被敌人压在身下,就不适合上战场。我试了,但我怕极了。”声音颤抖起来。”啊,我怕极了。我当不了士兵的;我当不了好士兵。”
“那么也许你确实当不成雇佣兵。”他温和地说。”但你还有很多选择。你为什么想当士兵呢?”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应该回答;回答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使他痛苦,但他开口,眼泪顺着面颊滑下,让轻巧的话语显得滑稽:”因为我想当国王;噢。我想当个了不起的国王。”他闭着眼:”啊。我只有这样一个愿望;我一无所有了。但不是士兵,便成不了国王。一个士兵也能成为国王,而我却不能。”
在无数个深夜,像这样的深夜,当他感到辗转难眠,疑惑于他的痛苦的时候,他便打开窗,站在他父亲的领地前。那静谧夜色中蕴藏着的财富,难道不能使他满足?王冠中蕴藏着的无数痛苦传唱在封钉的书中,难道他不知道?他回到那张大床上,心想是因为他感到那样孤单和不安全。不安全是最尖锐的一把刀,常年割着他的血肉。他劝说自己道:王冠不会让我更加安全。但每每看见它,他都感到心如刀绞,仿佛戴着它的人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他伸出手,就能想象他若站在那光环下,该是如何光景。世界上原本从来不该有这样的人。但他和它的差距这样远,又让他感到心碎地可笑。
这个年轻贵族——暗藏着可笑的痛苦,一向这样度日。他的脸上淌着泪珠,它们从下颔不断坠下。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流泪和流血是一样痛苦。”那双手抹掉他的眼泪,然后离开了他。在他离开的瞬间,这个年轻贵族意识到:他那样痛苦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渴望王冠,对王冠的渴望,也是因为他太孤单而造成的。而是哪一种最终造成了他的痛苦,他已经无法分清,因为他只剩下了一种渴望。但在这双手触碰他的瞬间,他忽然感受到一样截然不同的热望,仿佛他的一触之下,他像一个爱人一样快乐,又像一个梦中的国王一样万能。
他睁开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他看着他。佣兵说道:”您惊讶了,自然的。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容貌丑陋,请闭上眼。”他要来合上他的眼。因为他以为他被惊愕到无法动作。但他躲开了他。”不是的。”他看着他,伸出手去触碰他。”你是我的,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样子,泪光中,他看见了他自己。一个无比虚幻美丽的自我投影,那不是他。但那是属于他的。然后,在眼泪干涸的时候,他的样子像幅被烧灼的画像,开始飞速褪色。
“闭上眼。”他说。他照做了。
3
国王流着泪:他哭出银,红,金的河流。他流着透明的眼泪,身上撒着金色的粉末,然后那些破碎的瓷片在他的手腕上割出红色的溪流。一整晚,他们听见卧室里传来毛骨悚然的破碎声,但没有仆人说话。一些高级官员说出他们想说的:
“他疯了。”另一个说:”可是他一向是这样的。”
很少有人公开抱怨;以前是有的。他们以他明显的疯病来弹劾他,企图让他不出席议会。他和看守他的人发着脾气:”啊,你会后悔的。等他回来,我会是个不一样的人。”这事被传成了笑话;自从他无数次证明确有其事后,再没人这么说了。这时候出现了传闻,说他皈依了安提庚的教派,正在国王对安提庚的信徒变得明显地不友善的节骨眼上,这个夜晚因此也变成了这样。
“少一些这样的传闻吧。对谁有好处呢?”这名官员很厌烦。
过了深夜,只有国王的房间里还有声响的时候,他哥哥回来了。他和周遭的人问好,他们催促他:”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房门被锁了,他敲门,也没有人回应,他只好从花园爬窗户进去。屋内是全黑的,国王跪在地上,身体倾斜在床上。
国王的哥哥敲了敲窗户:”厄文。”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血迹和泪痕。他划开火柴,点燃油灯。他哥哥挡住自己的脸:”我已经和你说过,在灯光下,你看见我原来的样子。你会不愉快的。”但是国王走近他,有一会他没有动作。他还披着宴会上的皮袄,上面纹着金边。他的哥哥讨厌这样的毛皮衣服。然后他甩开这件衣服,将他抱在怀里,火照亮他的半边脸和地上的一半皮毛。他像有一半死了的身体,而他的兄弟有一半死了的脸。他将他压在地上,自己跪下。他跪在他身前。等他的哥哥半坐起来的时候,他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噢。我什么也不怕。因为什么也难不倒我。”他平静,温和地说,像个有礼貌的孩子。”但是你不能背叛我呀,拉斯蒂迦,你认为?”他的声音还是很安静。”你不能背叛我呀。”他说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直到他抬起头,用戴了戒指的手开始抓挠他的脸:”你?你来背叛我吗?是吗,拉斯蒂迦?你会背叛我吗,那传言完全是空穴来风,拉斯蒂迦?”
他要拥抱的人把他抱在怀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叫嚷得累了,开始吻他。但是他除了亲吻他什么也不做。他们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剩下油灯燃烧。
4
“这是我的故事。”他吹灭了火柴。”我如今在这里,永远为他祈祷。他是安提庚的无魂者,我在葳蒽剖开他的身体,才发现其中除了一个肺腔以外空无一物。我无从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出了灵魂,哪一句我该当作他说的,哪一句我该置之不理。但那已经毫无关系。我感谢我的神给我的一切,因为我爱他胜过我的王冠,失去他我失去了一切。鲁尔-雷佩要剜出我心脏上我平静且确信——我一定会再度苏醒,为什么不呢?我已经将我的最爱献给了它;它饶过真正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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