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她觉得好冷,裸露在外的手臂同树枝一般瘦弱无力。安门合上怀抱将自己围住,湖上的冷雾却无孔不入,在身上的每一个缝隙栖息。她压下身体的不适感注视有黑色树枝探出的银色水面,终于还是咂摸出了美感,在一团糟的思绪和发烫的头脑中梅伊森-克黛因到底胜过一筹,而她竟然稍微有那么一点宽慰。但是太冷了。她的鞋跟在木栈的边缘游移,银色的光明地毯在一个指甲之外同她的步伐跳着危险的交际舞。她总有这种感觉,自从‘血冠’归于虚无血脉中就仿佛出现广阔空白,如果斯塔格霍尔不抱住她,如果他不用自己的嘴唇和身体温暖她,她就冷得受不了,随时都要从边缘摔下去。但她已经,逐渐,没有那么厌烦,像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任何酷刑也不是那么难熬。她不是想要任何人担忧,而如果这个句子有一丝的苦味也是因为霎那间她想象出了一个场景。安门.孛林想到斯塔格霍尔.孛林。她知道斯塔格霍尔知道了一定会用那样纯洁无暇的眼睛盯着她,里面的担忧和愧疚能把她呛死,但她有时候也想告诉他她在尽头看见了怎样的景色。那不是,她心想,那不是完全的绝望和不甘。那不是的;她看见蓝色烟气一般朦胧的天海,暴虐的风云离她的发丝之后一个助跑跳的距离——不。她知道她已经跳不了那么高了。她的一切,那锻炼而来的身体,苦心经营的身份,虚妄的尊严和架势都已是满载嘲笑的过往云烟,但对斯塔格霍尔她不会抱怨,对他她没有任何怨言。如果可以安门.孛林很希望自己能对他微笑。她是他的女儿但几乎不从他身上继承任何东西。他的嗓音和笑容一样柔和明亮,她的声音低沉而笑容僵硬,她父亲的绿眼睛永远像有泪光一样明亮柔美而她有着豺狼鬣狗的黯淡双眸。那尽头的景色,如果谁都只会置之一笑,她笃定如果她开口她会在他的眼中看到流转,温和的光芒,比夜间的月亮更闪耀。她一点一点都不怪厄文嫉妒她。在无数暗自盘算的瞬间她觉得他和她是如此相像,即使听见假象中的嘲笑也不能抵消这一假设显而易见的正确性。四岁,十四岁,二十四岁月光明亮湖水深黑的夜晚,她只是想:如果我是厄文....她意识到,她只是想象,如果她是厄文,想象她是‘血冠’的国王,她是一个男人,她会像他一样将她的父亲留在她身边。所以如果厄文砍了她的头她也不会怪他,因为她也会做一样的事。她意识到像这个造物主家族的其余人一样她也有无数或沉默或喧嚣冷血幼稚的愿望,但她从来没有希望过她不是斯塔格霍尔.孛林的女儿,她从没希望过她从来不认识他。即使身在这一刻,寒冷就要将她吞没,愿望却从未如此清晰。假使关于她的一切尽是可耻的,关于她的父亲又有什么可羞愧?噢。她用力吸气,冰冷的晨雾在四肢有如刀搅。厄文会同意她的。那几乎是一件让人自豪之事。‘血冠’或‘求痛者’,皇帝或弃儿,他们都心甘情愿作‘圣母’的孩子。只要‘圣母’愿意看他们一眼他们会听从血脉无声的要求化作齑粉。
缓慢,近乎一种折磨,安门.孛林将那寒冷如冰的空气从唇中呼出。她尽了全力但她的身体太冷了。她的骨架和心肺再也没法将沉甸甸的冷意变暖,那呼出的空气和进入时一样冰冷,在空中不留任何痕迹。
她在片刻后想转身的那刻她又像那晚一样将来人看成了厄文一定是因为她刚刚满脑子想的都是厄文。实际上在安门.孛林不到三十年的生命中她和厄文的交际寥寥无几,但作为青少年的头号假想敌和成年后无可避免的对比者她时常想到他。他是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个形象,在她的心里他的面孔从不和斯塔格霍尔重合。他的名字缀着红色的明亮花边,无貌的面孔上戴着沉沉的血冠。他穿着和梅伊森-扎贡格格不入的白上衣扎着露出额头的高发髻。他住在他送给她父亲的发簪上停留在对话的头衔里。当他对着安提庚的使者说他是这里的国王,水原的半神,代表造物主欢迎你们但如果有人不想头身分家那请赶快滚蛋时,她一边觉得他说话难听,一边——她羡慕他。一瞬间她对着这人笑起来,扑哧一声好像打碎了多年的回忆。她的记忆模糊了,她的眼睛模糊了,从遥远的泪光中他的脸像圣母的雕塑一样清晰起来。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那天她认错了人不是不单单时因为她烧得模糊,是因为斯塔格霍尔.孛林和厄文.孛林真的长得很像,而斯塔格霍尔能将厄文模仿得如此分毫不差。即使他穿着他自己的黑袍发髻也不像厄文那么高。即使他没有很认真地在模仿。这一刻他得笑容和姿势都和厄文一模一样;厄文.孛林。她在心里如此清晰,几乎像摔碎一个玻璃一样感叹道,我是如此,如此地羡慕你。我羡慕你我没有的一切,你又在羡慕我的什么?
假扮的厄文.孛林说你一大早的在湖边转悠什么,准备跳湖吗?安门.孛林向前走一步将手放到他的手里说,是啊,我在准备跳湖。他手上的温度让她打了个明显的颤,以至于厄文.孛林沉默退后,斯塔格霍尔.孛林轻柔,叹着气般地从迥然一致的面孔后浮现。他说安门你冷吗?你穿得太少了。他的眼睛里她的手臂泛着青蓝色的纹理,裸露的脚踝和树瘤一样残破。他将自己的外套解下来但没有披在她身上,直到她看着他几乎要皱眉头一样点点头他才弯下腰将她全身盖了个严严实实。
但这样,父亲,安门.孛林说,看着他薄得和纸一样的衬衣,这样你会冷。
他摇摇头。他说我现在不冷,但是安门,他提出——他一直都是很实际的,如果一会我冷得受不了我就抱着你走好吗?这样我们就都不冷了。安门.孛林说好啊。她的声音和纸作的船一样落到水中,仿佛就要四分五裂了。
他们往回走。她没意识到她无意间走出了这么远,栈道在水中坍塌升起好像无穷无尽,雾气将一树残枝掩埋又将另一束升起,像拼图一样在梅伊森-克黛因坟场一样的水面上极尽颓败华丽地重复。安门.孛林想这是他们的故乡——一瞬间之后她又想到这是她的故乡而不是斯塔格霍尔的故乡。他的故乡在东部的纳希塔尼舍,海面如钻石明亮天空同不夜般闪耀。他出生在一个温暖,嘈杂,混乱多彩的地方。他像个随处可见的乡村弃儿一样被养大但他的声音像古老誓言一样的神秘。他的出生和梅伊森-扎贡相隔千里,但他和这个同创世之墓地一般的堡垒是如此匹配,仿佛他就是为此而生的血脉,由此模造的塑像。但这是多奇怪的事啊——她出生在这里,她离开这里总像长途和短途的旅行,但梅伊森-扎贡无法成为她的故乡,只能凭创世的恩惠留给她一块坟墓。她早已停止询问这是为什么,也不再描述这会是什么。但她的眼睛无法离开将她带入一切的人,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知道她也会一直,一直看着他。
那也是很奇妙的。无数双眼睛都看着斯塔格霍尔,无数双手臂都渴求‘圣母’的垂怜。斯塔格霍尔喜欢安静但从来没有对这些视线表示厌烦,他的身体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无穷无尽渴望的痕迹。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也许他只是很能转移话题或者分散注意力,他会说,安门,也许你想聊聊这个,或者你不想你需要说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吗?因为你看起来总是不太愉快。我希望你高兴一点。他有时沉默得像没有舌头但他说起话来好像不需要休息。圣殿里的竖琴和牵动行星的枢纽一样,不停,不停地旋转....
他问她为什么认出他不是厄文。他转头看她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微笑:我以为我模仿得很像——这方面我有一些自信。连拉斯蒂迦都嫉妒我,因为他每次都会被拆穿而我不会。
她说他曾经利用这个让你帮他开过会吗。
他笑出了声。——我会说不止一次。斯塔格霍尔.孛林轻声评论,但具体多少次是国王的隐私,还请容我保留细节了,安门。
安门。她听着。他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个名字?他对她是否有过什么期望?这个清晨她有好多想问他,但安门.孛林如鲠在喉,只能听。听这声音不断,不断地响起。她的名字和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比厄文.孛林高,但他很容易就能压低它。当他说沃特林的语言他的声音变高,当他说东方话的声音又变低。诺德的语言会让他的声音变细,但孛林的语言是最适合他的。孛林的语言保留了他的一切特征,不消记录她就能意识到这个声音一定在纳希塔尼舍的集市上响起过,当他回到他出生的村庄,他的声音和容貌都一如少年的往昔。那是光阴的特权,流转着古梅伊森语都无可匹敌的神秘;除了伤口他的一切都一成不变,即使他一直告诉她,安门,他说安门我们只是人类。就算血管里流着再多的神血,我们还是会老会死。他总是欲言又止。她知道他其实是想告诉厄文,但他不想说服任何人,所以他只是在沉默的间隙偶尔开口,向一个注定会老会死的孩子讲述着对国王的箴言,然后对她说,对不起,突然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你是不是感到无聊了?她摇摇头。安门.孛林压下无存血脉狂怒的痛苦,只心说她知道一件事。她知道厄文.孛林不会懂。皇帝和奴隶之间从不谈心,契约是最有效的交流。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被同一个人串起来?答案明显得甚至不需要她琢磨,她只是控制不住,一直,一直想。
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安门?他问她,表情罕见有点认真。斯塔格霍尔.孛林不认真的时候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认真起来在二十的边缘岌岌可危。她有一会没有说话然后轻轻笑起来。她没有看他的表情但他是不是该欣慰一点了?他总是希望她多笑笑。但她转过头看见的又是担忧。他低头看着她,眼窝里像被钉了一个占卜忧虑的玻璃球进去。安门.孛林叹了口气。
她说我认得你身体的气味。你怎么能认不出一个跟你上了那么多次床的人?
斯塔格霍尔.孛林很少尴尬。这事放在她身上她肯定会尴尬得想拔枪,但他只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味道?他重复这个词,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东西。可是安门,他低头看她,眨了眨眼,我今天甚至和厄文用了一样的香水。他将手指伸到她的脸颊边,厄文.孛林那挨千刀的张扬气味分毫不差地传到她的鼻腔里甚至让她自己也有点惊讶。她那时一点也没有闻到。她握住他的手还是觉得自己冷得像块铁,手指分开他的手指像寻找什么隐藏在厄文.孛林外壳之下再明显不过的东西。安门.孛林将斯塔格霍尔.孛林的手凑在自己的脸颊边说,就在这里。她找到那个她说不明白的气味像完成了任务一样稍显轻松,最后总结说也许也没什么特别的气味,我就是认得出你的....
话音未落但已经足够晚,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颇落人口实。见到此情此景厄文.孛林会说安门.孛林你是狗吗?拉斯蒂迦.孛林会说哇噢你真是个婊子。她抬起头看到斯塔格霍尔.孛林脸红了。
嗯...他想了想。温差,有点大。他说这样很痒。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转了个圈然后碰了碰她的脸颊。斯塔格霍尔.孛林摸着她冰一样的脸说你好冷啊安门。我能做什么让你暖和一点?
她看了他有两三秒。她希望她没有看他太长了。她看着他盘起头发露出的后颈,扎得松松垮垮的衬衣;安门.孛林还是说我觉得你会比较冷,父亲。因为你的衣服现在在我的身上。他的脸因为寒冷和不知什么情绪染上转瞬即逝的血色,当他微笑着退开一步那身体不幸跌出二十岁大关看上去像十八岁。他看上去是这么,这么年轻,他怎么会是一个父亲又怎么会是一个母亲?他像是一无所有那样轻盈,永远不会改变。
安门.孛林在电转的思维中于内心的溜冰场上打了个急转弯,心里有个小人差点笑出眼泪。
但她从来不笑出声,在斯塔格霍尔.孛林面前也不。她转移话题的技术就和她的车技一样非常快也非常惊险。
她说父亲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斯塔格霍尔.孛林肉眼可见地被这个问题噎住,答案的数字随沉默以秒为单位时间飞速上涨。
这会暴露国王的年龄。他斟酌着说道。我比厄文只大一岁,梅伊森-克黛因作证,这是真的。但她看得出他只是在开玩笑。他根本不在乎答案。他只是觉得她最近真的很敏感。关于他的一切问题都让她很敏感,他不想回答一些危险的问题。那是他的外交准则。但安门.孛林知道斯塔格霍尔.孛林一定会回答她。她问的一切问题他都会回答,无论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她的父亲想要什么呢?他们总说他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什么都不想要...
五十二。他笑起来。你真的不冷吗,安门。我不想你冷下去了。你在发抖,你自己意识到了吗?
她没有回话。斯塔格霍尔显然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被震到无言以对,露出了真假参半的受伤,脸上的笑容有点无奈:怎么,比你想象中老那么多吗?我看上去....
她摇摇头。她用力摇摇头终于还是笑出了声。她好像有一点暖和了,好像又没有真的有任何变化。
没有,比我想象中年轻。我以为你和厄文都一百多岁了。
说厄文.孛林只有五岁但得了巨人症估计也是有说服力的。但奈何造势造得很是神秘,仿佛他当国王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她很诚恳地说你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取了一个中位数。他脸上地表情像是宽慰眼底地表情却无所谓。他大概只是希望她多说点话,碰巧这时候对她来说说话不算一个折磨,罕见地。安门.孛林任由很久以前的胡思乱想和回忆裹挟自己的舌头和冷气见招拆招,她太久没睡了,所以那些血缘里的梦也不找她。这些回忆,像战场的泥浆一样混乱,千真万确都是她自己的。
原来你只比我大二十五岁。她坦然将真实想法诉诸言语,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起码在第二次人生才要第一个孩子。
他很放松地看着她,眼睛氤氲着沉沉雾气,一时间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因为他有意隐瞒是因为他也在回忆,而他的回忆与她重叠又比她漫长;即便在重叠的部分,她也确信他们的眼睛不在一处。他的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最终他将手放进口袋里,靠在破旧栈道偶见的栏杆上。安门,他再度叫她的名字,而她的脊背都因为他的呼唤而麻痹。‘圣母’在呼唤她的孩子。她露在外面的脚踝险些站不稳。
安门.孛林咬紧牙关才一动不动,而斯塔格霍尔.孛林只是看着她。他说安门,但是我已经等了你很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圣母’的血系对孩子有一种天生的渴望....
斯塔格霍尔和她说过。他和她说了很多,可能太多了。他喝多了,可能真的不记得,可能他觉得在做梦于是想在她身上确定她是否记得。他不知道那是真实的噩梦还是只在梦中的樊笼,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比他平常的话多太多。他会说很多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很少说自己的事。但那天晚上他说了太多自己的事,光是这点可能就让他很害怕。
她在三秒的沉默中抬起头,企图找一个她想知道而他不会觉得怪异的问题。那要是一个不会让她很受伤但有一点受伤的问题,那样斯塔格霍尔就知道她不是在敷衍他。那该是一个什么问题?她好像在绞尽脑汁地想,又好像根本没费什么劲。
她问他她是不是个让他满意的孩子。
在斯塔格霍尔.孛林的眼中他唯一的孩子裹得像个瘦弱但顶了一张厚重人皮的乌鸦;她迫切地希望从他的手上获得解脱。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吧,他心想。安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许太聪明了所以总是摸索自己的极限但不敢碰到底。那样对‘求痛者’来说也太痛了,她会受不了的,对吗?很早,当他还在纳希塔尼舍他就知道有太多疼痛是‘圣母’无法缓解的,相反它徒劳的镇痛会带来,全新,柔软,无孔不入的剧痛。他祈祷谁也不要尝到那样的痛苦,尤其是他自己的孩子。因为安门虽然很高傲但她太怕痛了,而疼痛很爱她。那样她会离开他的。“我是个让你满意的孩子吗?”她要哭了。所以他应该回答一些什么?噢。他知道的。无论他怎么回答她都不会满意。无论他怎么满意都会让她更加痛苦。有什么东西已经缠上了她。也许挺久了。和他有关系吗?
(是的。是的。他知道有。)
“我不会祈祷有一个更好的孩子了,安门。”她听到他说。
她眨了眨眼睛。眼睛是干涸的。或许之前流过是很正确的选择。安门.孛林的思绪回到前一次月圆的夜晚,回到斯塔格霍尔和眼前截然不同,雕塑一样苍白的脸上。他的每一道纹路和每一寸阴影都像创世前夜倒塌的圣像一样完美。注射器在他手上的那画面让安门觉得——也许和厄文.孛林一样,和汝拉.孛林一样,他也要揍她了。实际上前后完全不相关,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疯狂的痕迹,但在她的心里她的父亲也有三分之一的‘血冠’和近半的‘圣母’,厄文.孛林说他是半神,那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天后,对吗?他总归是和她不一样的而和他们是一样的。无论他怎么像一个完美的母亲他身上有一个器官让她害怕,无论他怎么对她温和她永远害怕他惩罚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她的眼泪被捂在手上流不下去;她甚至不敢看他。当他靠近她的时候她甚至想到了一个更糟的结局,她唯一一次因为害怕他强暴她而挣扎起来。强暴。天哪安门这真是婊子最完美的结局不是吗?她甚至不会去同情自己。
但是他的身体是那么,那么冷。这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器官,晾干了所有血液一样轻盈,冰冷。她抬起头的时候眼泪从他的永远像盛着泪的眼睛里涌出来,注射器像玻璃瓶掉在地上发出四分五裂的声响。他低下头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甚至他的眼泪都是冰冷的。他说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有一会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个不停,不知什么酒的味道从他身上像春天的暖房一样溢出来,一点点把他身上所有的热量都吸走了。他终于抬起头整张脸因为眼泪一团糟,而同时,安门.孛林在泪水的极度惊骇中想到,造物主,你是不是也看过这么美的人?他从来没有看上去那么完美过。
厄文.孛林会嫉妒我。她想到。但她的身体开始疼了。他感觉得到,但他只是仿佛想吻她一下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他说安门你知道吗?‘圣母’对孩子病态的渴望?我们的生命是血液塑造的。我在纳希塔尼舍长大,十五岁之前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脸。我的每一个器官都像是一个外带的工具,我学了所有的语言但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能听到我,我只能听别人讲话打发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好像不存在一样直到我成了一个孛林有了这张脸。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我想和他们说话但他们永远只是向我伸出手,我在一张一张睡床和产床中穿梭但我从来没有睡着过,因为我总是做梦。我梦见我是造物主,生下了我唯一的孩子。我问祂我怎样才不会孤单一人?你知道吗,安门?
她摇着头。她已经知道了。但她不敢回答。她只能一个劲,一个劲地摇着头。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像抚摸创世以来无常无谓的岁月。他在她的耳边说祂告诉他唯一不会孤单的方式是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因为你是一个‘圣母’,而这是你的命运。她的身体在深夜的疼痛中抽搐般疼痛,像惊醒母亲孩子的哭声,他那么想安慰她,抱着她或者吻着她,但他的嘴唇只是打着颤。
我不敢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安门。我不敢告诉你。他像冷一样颤抖起来。我为了拥有你犯
了罪,但我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想相信那是我唯一的罪,一个无心的过错。但是安门,我是不是在你身上又犯了错?他的脊背像母狮一样弓起,而贯穿她身体的剧痛像一个不愿出世的孩子在子宫的豁口出玩着两败俱伤的游戏。斯塔格霍尔.孛林对安门.孛林说原谅我。原谅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需要你原谅我;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嘴唇深深地与她接吻,血同罪孽一样贯进她口中——但是,真的吗?这是罪孽的味道?为什么会有致死一般的欢乐?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进出像在一个大理石做的牢笼中回荡。这是我的过错?他从未有过如此茫然的声音。但是我真的很孤单。你没有来到我身边之前我真的很孤单。我很高兴你能陪着我,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忍不住想你,这是我的错吗?如果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吗,安门?
她无法回答他。痛苦剥夺了她的全部声音。但他的献身能否救赎她的痛苦,她的原谅能否停止他的挣扎?这是同一个问题有相似的答案。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是一颗绿色,最让造物主痛苦的流星。祂第一个孩子,天生双面的拉斯提库斯如此坠落,而坠落的流星进入了祂的眼睛。兰德克黛因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眼睛,也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造物。他们说拉斯提库斯自从三王之乱取回身体就住在梅伊森-克黛因里。所以,是的,是吗?你可以相信吗?他们住在世界上最接近拉斯提库斯的地方。而拉斯提库斯虽掌控疯狂的水体却只冠了爱神的头衔。因为美也好丑也罢,祂是造物主最爱的孩子。这份爱甚至让创世神四分五裂。他们说是自那时起这就是一片亟待破碎的土地,无论多少年,都只是苟延残喘的弹指瞬间。他们可以听见造物主的尸骸发出狂风一般微弱的呼唤,而拉斯提库斯就在初始的湖面上等待着祂的临终。这是斯塔格霍尔告诉她的故事。他说安门不要离梅伊森-克黛因太近噢?因为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承诺,属于不能被打扰的那一类。
安门.孛林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眼泪,甚至他的记忆都被爆发模糊。但是她忽然意识到,他一定很害怕。因为他在昏过去之前一直断断续续地说他很抱歉他到东部去找了她;他很抱歉她遭受的一切指责。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会帮她找一个‘圣母’,或者他可以把他的血封装好寄给她。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可以完全不管他,但他请她千万不要去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去不了的地方——比如,‘千面’丝线铸成的路,注射器的粉末打入的无尽噩梦。她从那一晚开始就没有入睡,直到又一个月圆之夜将要降临,因为她知道她会在梦中一直听见他最后的声音。因为我不能失去你,安门。‘圣母’不能失去自己的孩子。安门,他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叫着她的名字;安提庚和奕欧琳不是祂的孩子,因为一个‘圣母’注定只会有一个孩子。如果你离开我我不会再有另一个孩子;我知道因为我做了祂的梦。祂们不是祂的孩子,只是祂的一个碎片。你可以不相信,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末日要到了,创世的梦降临到人的身体里——我有神的血,但我只是一个人。你可能会比我先离开,但....
但在我死的时候,我不想做这么恐怖的梦。
(什么样的梦?她在不入睡的夜晚想到。和她的一样可怕吗?他们的梦会联通在一起吗?在她死后他会在梦里见到她吗?‘圣母’唯一的孩子。他会像厄德里俄斯梦见拉斯提库斯一样梦见她吗?但是他的眼睛那么像拉斯提库斯。他们没有见过绿色流星,但是他们见过这双眼睛。厄文,厄文会同意她的。)
“安门?”
她父亲轻声叫她。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厄文.孛林嫉妒她。答案是如此简单,因为他可以在语义上是‘圣母’的孩子,但只有她。只有安门.孛林是‘圣母’真正的孩子。哪怕这份血脉的连接尽头是诅咒的深渊他也对她嫉妒入骨。因为,你看,白王冠的智者和血王冠的疯子之间,只差了一滴血。血作的王冠在出生的时候就戴在了她的头上。但她一直害怕它,她装作她看不见它,一直,一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
“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父亲。”她说,“你记得我毕业典礼那天那些人都说你是我的弟弟吗?他们说哇这么年轻的孛林,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他有没有成年?”
他笑起来。“那是因为那天我穿了白衣服。老实讲我从来没有那么尴尬过,好像每个人都在
看我。那件衣服又亮又紧,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会发生那种事。”
她说对。你为什么那天穿了白色?你从来只穿黑色。
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真的很好笑的事情,和他现在在想的事情不符合的滑稽事一样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那天我和厄文...起晚了。他要去沃特林我要去东部,而他起来拿了我的行李箱,我拿了他的。当时我真的挺绝望的——我和他说拜托那是我女儿的毕业典礼你要我穿得和中学生一样吗?”
厄文.孛林当然否认自己的衣服真的很嫩。他的衣服和婚纱一样白,缀满了银线一样的花纹。而他们从来不穿梅伊森-扎贡中比尸体还老礼服以外的衣服。
“你和厄文。”她挑了挑眉。她真的挑起来了。她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要问他,但她不是很确定时机合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她好像把所有问题都问完了,又好像其实什么也没问。但他还在说话,似乎他想了什么让他真的很累的事情,只想放松一下。
“你去东部上学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你——汝拉告诉我之前我不知道你在孛林过得这么不高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可能我没有看出来,”他轻轻抬了抬手,“我的错...但是安门,你甚至连传真都不给我发。我有时觉得你是不是讨厌我。”
斯塔格霍尔.孛林看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半冷一半热,因为‘圣母’的孩子永远不知道她的母亲多么想念她,而‘圣母’也不知道她到底,对他有多爱多怕。她交了很多个女友因为她不想喜欢男人,她学了军事工程因为她只是想比厄文强。她一直在偷偷打‘血冠’因为...你看。你知道吗?因为我想一个王子而不想当一个婊子。
她向他张开手。“我很冷。你可以抱着我吗?这样你也不会冷了。”
他很轻地点点头。斯塔格霍尔.孛林没费任何功夫就将安门.孛林抱了起来,这事显然让他很惆怅。“自从那之后你就在不断变轻,安门,我很担心你,”他轻声说,“以前你的肌肉甚至比我夸张,厄文说...抱歉,也许不该提他。但我和他待的时间太长了,总是不免提到。是不是让你很不高兴?”
“厄文说?”
她抱着他的脖子。她真的不冷了。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在她脑髓中有一个寂静的空间活跃起来。一个用来哭用来笑的区域,一个不用言语思考的区域。很多时候其实厄文都是对的。他说安门.孛林你这个蠢蛋,你父亲不抱着你你连哭都不会。有比你还废的人吗?拿着这管血冠赶紧滚蛋。
“没什么。嗯,他说虽然你的血统可能没有他优秀,但是体能方面应该比我出色很多。我觉得他可能是在以他的方式表达对你的肯定和鼓励我多锻炼。”
她咯咯直笑。她敢肯定厄文不是这么说的。他一定是说安门那废物虽然就血统那样但倔得很这样都能一拳打两个你你赶快爬起来击剑去。厄文一直都在她父亲身边,但他哭着对她说他一直都很孤单。他是在对她说谎,还是那太真实以至于他只能在最绝望混乱的时候说出口?
“父亲,”她开口,“厄文和我,哪个是你更喜欢的床伴?”
啊,她看得出。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她一直在回避它。回避耻辱的烙印烫在她身上。或者烫了,她却拒绝承认。因为厄文是他的国王,他可以做任何事,但是他不会是一个婊子;她是他的女儿,尊严名誉和血统,一切都是他给的,所以她是他的婊
子,就是这样的简单明了。
他犹豫着。虽然他只是犹豫要不要说答案,答案本身很明确。
“或者请你只是单纯地告诉我,我是个好床伴吗?”她换了一个说法。“因为她们以前都说我很糟糕。每一个人跟我分手的时候都跟我说如果我不是一个孛林,没有人能坚持过三天。冷漠,拘谨,距离感太强。我是个糟糕透了的床伴。”
他的表情真的很惊讶。他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好像在听人说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一样。
“我很困惑,安门...这个评价真的让我感到很困惑。因为,”他顿了顿,抱着她的手收得更紧了,以防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她掉下去。但是没有任何障碍;他觉得她很轻。轻得像蒸发了一样。大衣宛如一条黑色缎带向下垂落,但斯塔格霍尔.孛林不免因为后背的空缺感到冷,“因为你是个很好的床伴,安门。很温柔,很体贴。”他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很...值得喜爱。”
她的手在他的颈后环成一个结。他的言语停了。两种记忆,错误的和正确的在一句话上交织,他的内心深处此事总是循环往复地被提起。
“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所以我才去东部找了你....也许我真的不应该那么做。厄文,”他试图从那个话题上微微转开,但只是去了另一个同样困难的上面,“厄文....他也很可爱。我有很多...我不倾向于叫他们‘床伴’,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需要‘圣母’的帮助而已。厄文很可爱,因为他不只是需要‘圣母’,我想他也需要一个人陪着他。厄文很怕寂寞。但我一直更喜欢女人——虽然我经常和男人们待在一起。”
她没有说话。他好像因为这种沉默很紧张,有点儿着急地纠正自己的话。
“噢,不是因为那种原因。因为男人们的力气太大了。当他们因为血狂失去意识之后非常非常难控制。你可以想象厄文的力气有多大,他歇斯底里的时候实在让我焦头烂额。你记得我说你毕业典礼那天我起晚了吗?”
他露出一个很无奈的微笑。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那样的原因!”
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样的原因。但是大部分时候我很喜欢厄文,因为他会和我说话。他不是我的第一个床伴但是他是第一个和我说了那么多话的人。厄文还邀请了我当他的首相,对吗?我会回报他的,只是...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他安静地说,“我更喜欢你,安门。我没有什么机会和女人相处。我常常只在产床上见到她们——我只和你的母亲,一些想知道‘圣母’是什么感觉的寄生者和...”
“我。”她替她说道。那个停顿可以估计和预期。
“你。我很喜欢你。”他看着她。“我非常喜欢你,安门。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放松。我从来不是很喜欢这件事,因为它让我很累。我有一个手术箱一样的工具盒,我要担心我会不会受太重的伤。但是你非常温暖。我很喜欢你。”
他说了很多遍他很喜欢她。她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的语速还是很平缓但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请不要误会,我不在意你和厄文的力气一样大。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很温暖——但你现在这么轻,这么冷,我真的很担心你。”
他很轻地说。他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部像飘落的羽毛一样。安门.孛林闭上了眼。
“以前,第一次东部战役的时候...”她回忆起来,“那时候好像是我最重的时候。一般的‘千面’根本不敢和我碰面,我很享受比沃特林的女人强的感觉。但是奇怪的是后来我发现我并不喜欢当男人。”很奇怪。因为她梦想了那么多年,等到‘血冠’好像终于接纳她的时候,她好像又不喜欢了。难道事情都是这样?“我当过很强壮的男人,很瘦的男人——身材和你差不多的男人。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满足——也许只有像厄文一样,我才会满足。所以我不会满足的。”
她想起来这件事。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当然原谅你——你根本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
因为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人爱过她。她当然会为他做任何事。她不应该希望他最后还给予她离开的权力,是吗?最后,最后,只要再坚持一下了。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所有的身体和名誉,所有的生活和头衔。她的手臂是她原来的手臂,她的身体是她最初的身体。她的心是她最初的心。她已经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是...
(她真的不应该说出口。但她真的很想,很想让这烙印打在她身上。她想要亲眼看看这固执和违逆的惩罚。但是。但是。但是....)
“都消失了,父亲,过去的一切....”她没法让她的嘴唇停下来。或许她只是想要实验一下——他是不是像他说的一样爱她。这行为肯定会让过去的她作呕但又真实得让人移不开眼。因为这就是她得到的全部,丰盛的,血脉的金库,她怀着好奇和唯一一丝恶意要去探寻其中的深浅。如果她不是只有神的血,而是真正的神,她还会不会在最后的时刻有这样玷污的恶意?哪一个是最大的亵渎,拉斯提库斯的爱,还是人类欢乐的生?
“我现在只是...只是你的情妇...你的...你的...”
安门.孛林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万遍,但在斯塔格霍尔.孛林面前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的脸甚至能让厄文骂不出脏字?还是她不能在他面前说谎?但那不是谎言。那是真实,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他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一点点她试图说出那个词,安门.孛林说我的一切都已经是你给的了。我什么也不是,没有你的血甚至活不下去。很显然如果我强烈地希望我一定是可以自己活下去的虽然是像一个‘求痛者’一样。但那样好歹也有尊严在不是吗?这一切,她怀抱的温暖和夜间的安眠细想之下都是极端的堕落。如果她只是跑不动了这可以被原谅吗?但是如果她是因为她想要待在斯塔格霍尔身边?她甚至在很多时候不觉得挣扎而觉得安全?盛大的亵渎,恐怖的堕落,绝望的渴求。连痛苦都掩盖不了的快乐,单是这一点就让她所有的挣扎化为灰烬。因为——啊,是的。婊子,婊子是快乐的。
他向她摇头。好像在恳求她不要再说了他已经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如果是厄文.孛林估计已经将她扔到湖里——厄文.孛林根本不会抱着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对着那双眼睛她感到针刺一般的耻辱在她的背上画着一道道花纹。那些声音和文字像蛇一样穿行在她脑海里。你的婊子。说,安门,说啊。你在等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安门.孛林抬起手捧住面前那张脸将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她感到他如释重负地接纳了她像两重拥抱。这极致之亵渎。斯塔格霍尔说安门,不要去到梅伊森-克黛因的湖心,因为拉斯提库斯在那里。答应我,好吗?她答应了他但是她没有做到。他们就在湖心,造物主最爱的孩子,你现在是不是就在这里?斯塔格霍尔没有放开她,她的手在他的颈后冰凉的皮肤上打着转,当她放开他的时候他的手仍然紧紧抱着她。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泪痕,但那不是斯塔格霍尔的,那是她自己的。她的舌头上有血眼睛里有泪,但如果只用这些就堵住了那个词她觉得也许是一个值得的交换。
“你不是我的娼妇。”
但她听见他说。他用的甚至不是孛林人类使用的语言而是古梅伊森语。古梅伊森语没有‘婊
子’这个词。他在她的耳边说,用一种只有造物主的后代才能听懂的语言。“你想要让它烙在你身上——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安门,我无法阻止你。但我才是那个不道德的交易者,”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陌生,古梅伊森语仿佛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用我的血交换了你的身体。‘圣母’一直都是血的娼妇,但是我不在意这点,我很抱歉你无法不去在意这一点。我真的很抱歉。”
“不...雷佩恩....”她的舌头回忆着这种语言。虽然它似乎一直,一直在她的身体里。他将她身体托举起来,瞬间‘血冠’在一个孛林的身体里发力。厄文只是在开玩笑。他根本不需要锻炼,那就是为什么曾经她一直很害怕。如果有这一瞬间的破坏,她愿意承受任何副作用。但是真的吗?她确实为了那一瞬间付出一切?她想要的不是其余的什么东西?
斯塔格霍尔.孛林抬头看着她。他对她微笑起来。这个微笑让她想堵住他的嘴因为他一定要说一些什么话,什么让她很害怕的话。但这是很公平的,不是吗?因为她也让他那么害怕了。虽然他们谁都不是有意的。
安门。斯塔格霍尔.孛林说。她听到他说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她于是明白无论是对是错他认为那回忆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他也认定那发生过。因为他们一起梦到了。一个人的梦只是虚幻,共同的梦就是现实。“任何地方,安门。你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去不了的地方也可以。”他说她根本不用在意他因为他们有着长于做梦的血脉。当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可以在梦中见到她。
但是我仍然不明白,安门。他最后说道,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就会变成娼妇,还是说....
他没有再说了。像她小时候一样他抱着她。你可以去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重复。你不用担心我,安门。我们都很擅长做梦,我会在梦中见到你。在一阵恍惚中安门.孛林听见遥远水面云层翻滚的声音。无声音色化作怒涛绘制迫近的纯白画卷;在这阵音声中她听见一个‘圣母’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不会去任何这片土地曾经记载的地方。她会去一个没有人去到过的地方。她低下头用手托举斯塔格霍尔.孛林的头颅,看见他的绿眼睛像胡明忽灭的灯火闪耀。他好像全然不在意一样告诉她他没有在安慰她。安门,他像至极自然一般说,我梦见过厄文,我梦见他苦苦压抑的怒海,所以我知道他需要我。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你的心。如果我曾经梦见过我会感到很荣幸。她很惊讶,很认真地问他,雷佩恩,在我死后——我是说如果——在我死后也会有人梦到我的心?他说是的。如果我们的血脉没有彻底断代,你的记忆会出现一个人的梦中。我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但我从来没有梦见属于你的那一个。
安门.孛林说那我希望没有人会梦见我的记忆。如果他梦见了我的心却不能得到你,他会因为过于痛苦而恨不得将自己的那一颗挖出来。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去东部上学因为我不能和厄文相比。我从来不和你发传真因为我真的很痛苦。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如果你不原谅我我要怎么离开?但是无论如何,雷佩恩,她用这个造物主的孩子称呼父亲的方式叫他;还是说他也是她的鲁里安?因为除了他以外她不知道任何人,不知道任何爱。她说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孩子。‘圣母’的孩子会因痛苦离开但他们永远,永远不会不爱他们的母亲。
她闭上眼不去看斯塔格霍尔的表情和眼睛。她的耳中充斥着海上风暴所以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低下头如此虔诚,毫无怨言地亲吻他的额头,以至于她什么都不能再说了。她不能说在他的身后,只有她能看见的水域重斥着宛若燃烧的厚重云层,天上地下的水层燃成一条透明的阶梯。她一直看到这景象,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当她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她总是看见她在痛苦中无从得见的场面。她不能告诉他她看见了尽头,因为她如此笨拙甚至不能描述出那景象。但如果他有一天做了她的梦,她希望他能看见尽头的天海,燃烧的云层如花絮一般飘散,残酷,炽烈,干净。这一定是只有她能看见,而她只愿意和他一个人分享的。
“我爱你。”安门.孛林说。她像坠落在一座圣坛上。天空皮开肉绽,她感到梅伊森-克黛因的
深处有人影在缓慢,至极耐心地走动。她听见有人说安提庚请回到我这里,那是这片海域的尽头,如果你走出去,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回来啦。她听见祂说我的名字是拉斯提库斯,我替你们的母亲照顾你们。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祂回来。祂缄口不言因为祂总是在最后一刻才能见到自己的母亲。祂说如果你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母亲,那就等到下次再见。下次。无论多少次,当一颗灰尘变成行星的时候,你会来见我的。
祂从黑池的中心向她走来。她是孤身一人,没有尽头也没有她的父亲。安门.孛林看见祂身上如同刑架一样的黑色鳞甲。祂的绿色眼睛非常美,但她见过太多次,所以一点都不惊讶。像安门.孛林想象的那样,祂有一张和斯塔格霍尔.孛林一模一样的脸。如果你没有见过其中任一一个,你会说你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当祂问她她是否准备好的时候,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安门.孛林向祂请求道,拉斯提库斯,如果你是你的名字代表的一切,你能不能像我的父亲一样吻我一次?祂微笑起来。这微笑让她忘记了祂是谁。他们是如此地相似,所以你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孩子?还是这只是一个头尾相衔的陷阱?但她无法质疑。祂弯下腰她就半跪在了地上,当她仰起头那个亲吻落在她的嘴唇上。一吻之下她听见祂的声音,仿佛只是她的父亲在同她说话:这甚至不是一个请求,可爱的,可怜的,我的孩子。祂告诉了她原因,而她心满意足,将全部的勇气和力气都交给了祂的神迹,兰德克黛因最深,最深的亵渎。他们说如果你已经绝望就去寻找拉斯提库斯。将你自己献给祂,献给造物主的第一个孩子。祂的身体是水而祂的名字是爱。将你自己献给爱神拉斯提库斯。
安门.孛林听祂如此说:你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因为我的孩子,我母亲的孩子,如果我吻你,就是他在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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