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之间
国王软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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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去侮辱,也不受辱。”
尼克说这句话的时候,苔德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己面前的棕色蛋糕,眼见其中的棕色糖浆渗出,仿佛贫穷,闭塞的部落女孩看见会渗出黄金的石头;然而苔德不像什么部落女孩。手臂上别着蓝白色的徽记,背上还横着从S国进口的轻机枪,几年来,一向如此——轻机枪。虽然产品标识是‘轻’,但轰开国王野兽们的头颅和胸甲还是绰绰有余。握着叉子的那只手上红色灼烧痕密布,她看上去倒像是完全不因此在意,反而是将糕点开膛破肚后柔软组织的颤抖从瓷盘和铁叉上反馈,激起她心中千重波澜。已经算下午了,两点,三点的样子,一张有棱角的桌子,原先是设计给两个人坐的,结果坐下了六个人,都穿着黑靴子,脏兮兮的作战服,沾着沙尘,太阳在靠近尼克的那一边,沙尘在身上像火种一样闪光,热得让人心烦意乱;苔德却不抢不争,眼睛一直盯着零件老旧的机器人端上来的点心,不偏不倚地坐到了阴影里。
叉子,叉子…桌上摆着瓷器,银盘,钢勺。但没有叉子。苔德没发现,手在桌布上摸索,指套上的沙尘在白桌布上落下阵阵明黄色颗粒。光是看见,就好像自己也咽了一捧下去。尼克皱着眉头;苔德的手还在探寻。“哎?”她说,“尼克,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显然,她没有听见。”贝莉开口,做了个手势,虽然没有指明对象,尼克却将它解读成对自己一种多余的指导,意为‘算了’。他如果略有不满(尼克不会显示出来。他有一种经过考虑的敏感和愤世嫉俗),大抵也要归结到地缘的原因。六个人中,尼克来自D国,贝莉和安德鲁来自S国,而S国和D国的区别,就像尼克和贝莉的区别一样——安德鲁,一望而知,是运动型的人。高大,苗条,说话无关痛痒,不指使别人。但倘若他开口,尼克自问也得遵循,内心偶尔也愤懑不满,脸上却还是有本地以及D国一代特有的纤细和考究。至于贝莉,则是从未开口的瞬间,就显示出发号施令,安排周围的本领和权利。她同样也高大,声音沉稳,含有不显著的高傲。高傲成为她谦虚的一部分。
其余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无从知道他们来处。似乎是从D国,X国,和一些在本地附近山区组织召来的士兵。很优秀的士兵,贝莉对他们赞口不绝,但两人不曾回话。这些人很多自打出生就是士兵,从没做过射击,跋涉,监察以外的工作。他们总是在动荡的时候才醒来,生活就是混乱。至于他们是否是自愿沉默,在其余人看来,他们似乎对不必开口的境况更加自在。那两人不是本地人,但总是戴着头盔,抱着手,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苔德则是本地人。
苔德原先应该是尼克的同类,除了离国王的骨血更近,身体恐怕已经变异得不像样,习惯了不摘下头盔,也不脱战斗服。整个身体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唇是这个时间段才从封口出露出来的,干涩,苍白,却总是翘着,此外,本地也好,D国也好,国王的影响几乎是相同的。共同的不满让几个民族格外团结,过去的仇恨和纷争好像都忘却了——有共识的同伴。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因为一些原因,如今清晰地被一份糕点显示出,两人的差别比某种群体性的共识更为庞大。因为过于微妙,一时间让尼克又反感,又不知如何反应。他因为个性谨慎又自尊强烈,时常陷入类似困境里。
端送盘子的机器人给她拿来了叉子,苔德因此提高声音,大声感谢它:“真是太谢谢您了!”服务机器人回应以被内战伊始时便带来的酸性雪雨磨蚀出的铁锈擦磨声。“需不需要更换一下这个机器人?”贝莉提出。“我们有携带轻型的,”她目视机器人滑动至远处,缓慢如同关节疼痛的老人,“无论如何,将有益处。”
尼克认为,贝莉这么说,根本不是在询问,十中八九是在命令。安德鲁和贝莉像是小说家和作者,即使贝莉藏在直白却别有话音的观点后(譬如说,“一切都很新鲜。”),安德鲁却在七弯八转中将她的心思表达出来,无从隐瞒。“这里甚至没有一张文明世界的床吗?”贝莉则很礼貌地指出这是床榻,而不是‘破孔的地毯’。要他说,他们两人期望本地的一切都换成一个浓缩的S国版本,而他们也确实做得到。如果没有实施,也是秉承某种士兵的美德。尼克因此感到不痛快,另一方面,苔德的声音很愉快。
“什么!不用麻烦了,长官。这样铁锈满满的多可爱,我都忍不住怀旧。”怀的是什么旧,为什么怀旧,一概没有解释。她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将命令完全曲解成疑问,无论是问话人还是旁听者都被说服了,剩下零件和外壳的磕碰声在大厅里作响。叉子既然在手上,她小心翼翼地将手套取下,露出有蓝色阴影的手指和手腕,将松软的糕点送进口中。尼克觉得她的舌头和咽喉都一览无余,脸色更加不善。然而她有意细细平常,吃完一口后,感叹道“真甜啊”,转头又再看他,头盔仍然戴着,只露出眼睛一双,隐约可以看出畸形,异样的轮廓:“尼克,刚刚你究竟说了什么?”
一时间,尼克愤愤不平,嘴里却说着:“什么也没有——你不要在意。”
“可是你看起来在意的样子啊。”苔德坦然告知。空气中散发着业已绽开糕点的气味,有些怪异地甜。
“噢,闻起来真不错。我也想补充一些糖分了。”贝莉开口,“你要一点吗,安德鲁?”当他点头,她却转而说,她会先试试,“把关。”贝莉的样子,尼克心想,好像安德鲁的母亲。
然而安德鲁带着一种女性化的慵懒,抿着嘴唇,完全接受了这番处理。看在眼里,尼克别开了眼。
“我不在意。”他低声咕哝。原本就是即兴所说,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同受辱的样子?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那好吧,真可惜。”她好像还真的十分可惜的样子!但立马又低头去搅动糕点中的缝隙,简直是完完全全的虚情假意。她似乎更享受看着它,又或者是在是太珍惜。“真是好啊,国王软糕,沃尔夫中尉,您要一点吗?”她举起盘子,正向着贝莉。而贝莉.沃尔夫听到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有良性的惊讶和玩味,几乎是消遣和温和的。“国王软糕。”她说。
“大概是挂名吧。”安德鲁回答,态度几乎懒散。他看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优雅修长,不见任何伤痕,肉感和骨感都恰到好处,对于士兵来说实在太干净。“噢,才不是!”苔德闻言,高叫出声,让他抬起头,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仿佛铁门之内的名贵宠物狗,心知肚明在门外大呼小叫,也完全没法伤害它。
“这真的是国王的软糕啊。配方和配料都是从祂那里来的,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每年都只有国王生日的时候才有售卖呢。”她信誓旦旦。
“老天。”安德鲁的表情正如贵妇看见流浪汉,不过是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可是你是来剿灭祂的军队的啊。你还要杀了祂呢。”
“是啊。”她则回答,毫不奇怪,对于那糕点的骄傲和维护也一点没变。“我十四岁就是游击队员了。”
贝莉,根据尼克的看法,认为这些对话无关痛痒。中尉既不关心自己成员有怎样的背景,也不关心他们对于作战对象的看法。对于贝莉.沃尔夫中尉来说,士兵就是士兵,一种简单,攻击器官在于身体之外的动物,保持良好的睡眠,有健康的交流(也就是,偶尔说说废话。内容自然全无所谓),亲近的时候拍打一下肩膀,不听话的时候惩罚,差不多就是如此了。“那就请你分给我一点了,霍姆中士。”
“也给我一点——请。我才发现这算是挺大一块。”安德鲁说。“可是我一个人完全能吃完啊。”苔德回答。她分了他很大一块,但他没有碰自己的餐具。他对贝莉说的话,几乎言听计从。
“国王软糕。”他只是重复,手臂交叉着。实打实是对苔德的讥讽,她自然不在意,以为他在质疑这个名字。
“当然,也可能是叫黑糖心,或者黑妙可之类的名字啦….但我妈妈就叫它国王软糕。我们那的小孩都是这么叫的。”
甜味弥散开来。虽然,不知为何,尼克觉得那不是甜味。自然,D国人对这种甜点也不陌生。不过尼克的家庭自从国王成为国王的那一天开始就讨厌他,别说是软糕,在酒馆以外的地方谈起来都会遭致不快。因此他也就不熟悉了。
“就叫‘黑心’,没有甜的表述。”
那两个一直没说话的士兵,其中一个正对着其余四人的说话了。四人都转过头,看着他。贝莉在审视,安德鲁还是一副困倦的样子。苔德,还是苔德,永远精力充沛,露在外边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说话的人也是一块糕点。尼克皱着眉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如既往的尼克。
甜味弥散在空气中。
“可是它很甜啊。”苔德说。说话人似乎在头盔下微笑,完全是由语气体现出来。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像塞满羽毛的丝绸枕头,让人昏昏欲睡。“但它就叫这个名字。”
这时候,另一个人站起来,推开椅子。
“我换一张桌子。”他宣布。(也许是他吧。尼克心想。他的声音很低沉,粗哑。)
“他不喜欢这种点心的味道。”他的同伴替他解释。
大厅中有许多桌子,不过大多都损坏了。仔细看来,只有三张是完好的。他换了的桌子上摆了一个铜质的茶壶。除此之外,没有其余任何东西;另一张完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瓷瓶,没有插任何花。两个机器人侍者待在阴影里,似乎也在午睡。尼克因为随着他转过头,自然而然,视野竟然突然变得开阔。被作战服挤满的桌子不见了,地上铺着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攀着绿藤的大门,由于进入其中的时候,他们身上都沾着黑色,红色的黏液,走了一路,也就在地毯上拖曳了一路,显得像从沼泽中爬行出来的蠕虫。
“真的不是黑糖心吗?”苔德的声音困惑。“但是它真的很甜,很甜啊。我小的时候——好吧。也没有很小,也就四五年前,如果饿坏了,吃一口国王软糕,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又柔软,又甜蜜。”
那个说话的士兵停顿了一下。尼克也把脸转了回来,很快又后悔为何要继续观看这分食糕点的场面?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块黑糊糊,软塌塌的糕点;那个士兵没有嘴,但也有一块。他有一会没有说话,似乎思考得很认真。
“你尝出了甜味,那很好。”他最后说。尼克别开了眼,另一个士兵将手臂搭在桌上,白色的护甲在阳光下一片雪白;锻钢栏杆和玻璃窗外,太阳明亮耀眼,垂悬在沙漠上,仿佛其下是一片明亮的白色海洋;洁白的盐晶缀满窗棱。沿着一条植满悬铃木的直道,颓圮的招牌和字母依稀可见,倒下的仍然立着的都覆盖一层沙砾,看上去似乎是世纪以前的东西了。战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原先是家酒店,装潢已经是豪华的那一类,名气和头衔也不是徒有其表。
“倘若只有钱,不一定能买来。”贝莉说。尼克听出,她状似无心,实际上是在和他说话。“你也许能看到倒在路旁,属于国王的标志。这曾经是祂的产业。”大概是看见他忽然沉默,眼神四下游荡,似乎无所适从,不知降落到哪里好,她如此细心替他解释。
实际上他一点为这地方费心思也没有,而且,毕竟他是D国人,而贝莉来自S国,在地域上看,D国乘坐清晨七点半的飞机,十点就能在一片沙海上降落;贝莉和安德鲁呢,则要足足坐七个小时,速度亦是比他们那趟随意如同客机的航班快得多。加之,尼克心想,难道不是D国和本地的国王关系更大?背对着标识,王家的印记和字符都宛如镜像,但要认出来,仍然和读报纸的头版一样容易——D国人认为国王古怪极了,派遣来推翻他的军队,大多是极为热情,自愿的。他们同祂也很熟悉,即使像尼克这样因为隐隐的愤世嫉俗而显得冷冰冰的,也不例外。
“所以这是王室的酒店。”安德鲁说。由于是他会的话,因此贝莉是对他微笑,而不是向着尼克。
“只是名字而已!”苔德声音轻快,响亮,几乎又点儿尖锐地响起来。“其实谁都能来。真的,几乎是每个人。过去,到了祂生日的时候,几乎每个家庭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那个时候就有免费的糕点吃了;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她又吃了一口糕点;她好像在咬着回忆本身。贝莉也尝了一口。
“啊哈。”安德鲁说。他第一次这样笑,将牙齿露出来,好像不用在乎上司的人事经理。尼克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贝莉的脸上会有这么扭曲的表情——最关键的是,她的白色皮肤能有这么多不同的色彩。过了一会,眼泪从她眼中涌出来。明显,凝胶状的泪珠,无从掩饰。她用手捂着嘴,屏住呼吸,才没有打嗝。
苔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她也没有说话。“天哪,长官,”她最后询问,“您怎么了?”
又苦又腥。贝莉.沃尔夫回答。不一会,她就整理好了表情。“有点儿像水沟里陈放太久的泥巴——虽然我没有真正尝过。”她解释,“但我猜有时候味觉和嗅觉可以共通,是吗,梅特中士?”
她向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外派士兵。原来他姓梅特;尼克心想。他不知道他俩的名字。梅特中士点了点头,轻微的,不知道是同意贝莉,还是只晃了晃脑袋。头盔毕竟沉重。“它确实叫做‘黑心’。”他同苔德说,“不过国王的孩子还是能尝出甜味的。”
他的语气真诚和善,听不出任何恶意。苔德若有所思,破天荒地,没有回复。“国王的孩子?”安德鲁重复。他没有明白这是一个比喻。忽然间,尼克不想同他解释,因为他和苔德年龄相仿,总得来说,他也算国王的孩子;祂建立在沙海上国家的果实。只是贝莉和安德鲁同国王的血肉远隔重洋,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影响到,实在是令人羡慕。他就此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是不想让贝莉剩下的糕点落入他的口中一样。最终,还是由苔德吃了干净;她很瘦小,胃口却很大。对于这种糕点,她似乎是一点也不想浪费,除了方才贝莉的插曲让她稍微皱着眉头(比起尴尬,更是困惑),她看上还是很高兴。自然,包括了梅特中士的那一份——他毕竟戴着头盔,自始至终没有摘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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