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顺时针
“万里无云。”下午,泰斯提克的使者说,”来这个狗屎山谷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好天气。”其余两个人转过头望着她。三个人,两男一女。她穿着金边的铠甲,上面纹着泰斯提克的烙印;她看上去年轻,实则不然。她说这是因为带上了伊利安尼恩的使者。”你叫什么名字?”休息时,她问。他的嘴唇动了动。他是伊利安尼恩新选的使者,心和身体一样年轻。但希杜勒斯的使者替他回答:”叙珀。你已经问过他三次不止。”他扯着自己的披风和头巾,阳光并不使他高兴,他需要阴凉和阴暗。泰斯提克的使者打量他的面孔和身体。她给人那样的感觉: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很容易的,但没人愿意说出答案。她若有所思。”他有漂亮的眼睛。”片刻后,她开口。实际上,她认为他和所有伊利安尼恩的信徒一样,看上去美味。她的眼神漂移着,像水中的云。她在想象。”我将他砍倒在地,眼睛却依然睁着。他看着天空。”她没有用好像。因为她身临其境。
希杜勒斯的使者起身。他跨上马匹,经过她身边。”很有美感。”他说。他的语气和希杜勒斯很像,因此,人们有时疑惑他的真实想法。希杜勒斯冷漠而善妒,它喜爱嘲讽。伊利安尼恩的使者没能说话。她没有动,眼神在他身上徘徊。
“会下雨的。”于是,他只好开口。
他们继续前进,在松动的石子路和林涧之间奔驰。受三位大神指示,他们前往梅依森-克黛因的前哨堡垒,和拉斯提库斯谈判。它是伊利安尼恩的朋友。和泰斯提克一样古老,同希杜勒斯一样庞大。’后四神’中,它的据地与厄德里厄斯最为接近。它有两张面孔。伊利安尼恩的使者,从出发以来就想询问两位同路的使者,它怎样生有两张面孔。他无法想象。”我无法描述。”希杜勒斯的使者说,他在渐暗的天色中回头,兜帽下的白色鳞片隐隐发光。”你是好运的,”泰斯提克的使者微微停顿,”既没有来过这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她超过了希杜勒斯的使者,骑行得夸张华丽,溅起的水流沾湿他的衣服。他并不在意:”她又忘了你的名字。你可以不再告诉她。”他回头,同伊利安尼恩的使者说道。已经接近傍晚,灰蓝色的雨云迫近谷底和森林,尼斯特里贡绽开紫色的藤蔓和花束。它的香气使人清醒,却不使人振奋。
“啊,厄德里厄斯。”泰斯提克的使者说。她声音悦耳。”没娘的造物主。”
“它原本就没有母亲。”希杜勒斯的使者回复。”要下雨了。”
一滴雨落在伊利安尼恩使者年轻的面孔上。他颤抖一下。”我的神。别让它变成风暴。”他颤抖的声音那样美,使泰斯提克的使者感到烦躁。她的马鞭发出清脆一响,使马抬蹄嘶鸣。这样一鞭,原本会落在伊利安尼恩使者的身上。
“伊利安尼恩无法掌管此事;向造物主奕欧琳或者造物主安提庚祈祷,如果你愿意。虽然它们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只有厄德里厄斯听得见。”希杜勒斯的使者说。”噢!是的!看,要是现在我向厄德里厄斯说,’你这狗屎。下雨吧。下你最喜欢的雨,因为你除了下雨什么也不会了’,马上我们就要有一场风暴了。”她说道。”可是你已经说了。”最年轻的那个说。他的声音像脆弱的琴弦那样,让她想拨弄。
雨落下了。紫色变成蓝色,再变成灰色。人的声音不再清晰了,连希杜勒斯的使者也需要叫喊起来:”它只会是风暴!你没有选择——跟上来,叙珀!”他紧紧跟着他们,穿过刀一般的雨幕。他们疾驰下坡,像快要跌倒在地。狼群的眼睛像灯火闪过,草长着手臂。他低头看,听见土壤的红色泡沫涌动出人的呻吟。
2
“泰斯提克的安多米扬.沃特林,”她耸耸肩。雨水从髪绺下滑。说话人转向希杜勒斯的使者。这是个僵硬的女人,跛脚,说话时嘴角微微抽动。但她不因此丑陋,人们注意她,”希杜勒斯的比尤文斯.诺德。”
他们在城墙的阴影下,灯火在说话人手中摇晃。这唯一的火光随时要熄灭的模样更让伊利安尼恩的使者感到寒冷;那使者——名叫比尤文斯的那一位——点点头,放下斗篷,藏青色的圆领边画着希杜勒斯的白纹。他的一切都是洁白的,皮肤,睫毛,头发;甚至眼珠看上去都是透明的。年轻人看着他白色的鳞片。他看上去像一件装饰品,而不是活人。明石做的刀具挂在他的腰间。他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笑容扯动脸颊的鳞片。
“伊利安尼恩的叙珀.阿奈尔雷什文。”说话人看向他。”我第一次见你。卡若瓦.阿奈尔雷什文发生了什么?”他向她行了礼。”我的神希望这次由我前来。我父亲一切都好。”她的目光闪烁,像幽幽磷火。”那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不要对我行伊利安尼恩的礼节。但感谢你。”她示意他们跟随她,领着使者沿着城墙狭窄的隧道行走。石质的地板凹陷密布,积水发臭。没有老鼠。没有昆虫。没有行人。只有一盏灯火,领路人一瘸一拐,溅出声音轻重有致。房屋建得紧凑,透过圆型小窗,可以看见里面坐着的人,双目睁开,悄声无息。叙珀.阿奈尔雷什文迷惑不解。终于,安多米扬.沃特林打破寂静。”过人之处?他们说你有过人之处,叙珀,”她咧嘴而笑。”但我认为伊利安尼恩只是讨厌你。”显然,他不知道如何应付她。比尤文斯.诺德走在两人中间,光线在他的鳞片上跃动,仿佛青红色丝绸在风中飘动,”伊利安尼恩不仇恨任何人。”他口吻中的凉意宛如来自雨水。”泰斯提克的信徒一定很难理解。”他略作停顿。”不。你难以理解,仅此而已。”她高兴地揪住他的话。”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这样大的分歧,比尤文斯——泰斯提克的信徒和希杜勒斯的信徒。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伙伴吗,比尤文斯?”他厌烦地别过头。”伊利安尼恩没有考虑你,仅此而已。你真不幸,卡若瓦的儿子,你有你父亲的眼睛。”
她不依不饶。”他没有。他没有,比尤文斯,”她的声音在潮湿的石壁间回荡。”我不会想把卡若瓦的眼睛挖出来吃。的确如此。”
他们经过无数隔间,有简陋的门和小型木窗。他很怕他们的声音会吵到这些安静的居民。
她发现了,在一张门上重重拍了一下;他惊恐地向后缩去,不可理喻地看着她。她微笑,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凑近窗户。他抵在窗前,看见六个穿着铠甲的女人。一个穿着短上衣的男人。一个侧着身的老人。四个躺着的人。三个孩子。太多了,对于一间房子来说。他们好像只是被装在里面。没人说话,没人眨眼。
“厄文-多米尼安。”他说道。声音悲哀。她放开他,拍着手。”厄德里厄斯没灵魂的狗杂种。这城里有快十万呢。你想把他们全吵醒可得费一番力气。”
“消停罢,安多米扬。”比尤文斯.诺德说。领路人没有回头,她一直向前走。她叫她的名字:”拉-莫尔!”她没有回头。她挥舞着手臂,”玛蔻斯.拉-莫尔!噢,你这像石头一样的女人。”她终于回过头,火光照亮她脸上那如鱼两腮的纹路。她的双眼荧蓝。”我唤不醒他们。”她声调僵硬地回应。”我以为你是管事的呢。”他看见她撇嘴。领路人笑起来,嘴角的抽动格外明显。”一个只有几个活人的城市不需要管事——跟上来。我们到了。”他率先跟上。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知怎么,他觉得她乃是刻意。
“拉斯提库斯不在城内,因此城内才有雨。你们需要在这待上一个晚上。”他们进入一间满是人大厅——厄文-多米尼安们,当然。有一部分排列整齐,另一部分凌乱地躺在地上。靠近火炉的位置,他们围成一圈。泰斯提克的使者踩着他们的身体上前,他惊呼出声。”不要大惊小怪,想念伊利安尼恩温暖的身体了吗?那就来这里。躺在他们身上。别做那表情,得了吧。他们不会痛。”她狠狠甩了其中一个一巴掌,声音清脆。他倒下又慢慢坐起。然后她将头靠在这个没灵魂的人的肩上。火光照亮她的脸。她的眼睛形状优美,睫毛浓密发亮,五官完美无缺。’美人’安多米扬,人们这样称呼她。”‘残暴的’安多米扬。”比尤文斯说。他替他打开一条路,将那些身体轻轻挪开。”‘无色的’比尤文斯。你的名字没意思,有人说过吗,亲爱的?”她咯咯笑。”你要小心,伊利安尼恩的小不点。诺德的男人不被女人所爱,都喜欢男人。”她搂着那无魂者,在他的右脸颊上吻了一下。比尤文斯.诺德显然颇为不耐。”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使男人爱男人;难以忍受的自大。凭什么要爱你?”
她用了’喜欢’。她说的是喜欢一只狗;他说的是爱。他说的是爱一个人。她微笑起来,三人碰面之后,她头一次收起面上的张扬。”别这么较真,比尤文斯。”她转头看向叙珀.阿奈尔雷什文。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说真的,伊利安尼恩为什么派你前来?”他没有动。她不在意。”我一出发,就觉得自己是疯了;我一到这,就觉得会无功而返。我祈祷有什么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傻了才接这差事的。”她做出一个祈祷的手势,低下头。有人问:”啊。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安多米扬?”她以为那是比尤文斯.诺德,骂道:”明知故问,你这蠢货。你是不肯原谅我?”他摇摇头,抬起手搂住了她的肩甲。两人的铠甲撞在一起。她面颊上的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上。他同样在她的右脸颊上吻了一下。比她的动作更轻柔。安多米扬.沃特林如梦初醒,伸手推开他,但他搂紧了她,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他的绿眼睛闪闪发亮。
“我当然原谅你。”这人说。比尤文斯.诺德面露嘲讽:”你搂住了卢戈多米安.柏林,并扇了他一巴掌。这就是你每次无功而返的原因,安多米扬。为什么埋怨命运?它甚至没有埋怨你。一千只眼睛的泰斯提克选择了你,不如一只眼睛也没有。”
“你好,比尤文斯。”卢戈多米安.柏林转向他们。他有柔软的黑发和善良的绿色瞳孔。除此之外,他的脸给人这样的印象:任何关于他面孔的印象都会很快散去。”你好,叙珀;卡若瓦和我提起过你。”
“是的。”比尤文斯.诺德挡在他和叙珀.阿奈尔雷什文之间。”在你差点杀了他之后。”他并不否认。”这样的事是常有的,无可避免。我们珍惜每一次’未成’。正如你差点强暴我一样,安多米扬,对吗?”
她又扇了他一掌。这次,他们彻底分开了。他站起来,向叙珀.阿奈尔雷什文行了一个伊利安尼恩的礼:”我是拉斯提库斯神的使节卢戈多米安.柏林。”在他看向他的时候,他的面孔已经开始模糊了。像被雨淋湿一样。
3
他躺在火炉边准备入睡时,听见安多米扬和卢戈多米安仍在交谈。他们脱下铠甲,坐在一旁的地毯上。”你不妨听他是怎样应付她。”比尤文斯躺在他身边。他感到很放松,向他露出微笑。有比尤文斯.诺德同行是他的幸运,如果将他换成卢戈多米安.柏林,他不觉得情况会有怎样的变化。他不讨人喜欢;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能毫不费力地伪装成一个无魂者。于是,他闭上眼听着。但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甚至觉得能在这样的对话中睡着。比尤文斯.诺德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缓;他的呼吸也像是透明的。这时,卢戈多米安.柏林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不能信任我呢?像你说的,即使你已经像训狗一样将我’教训了个遍’?”叙珀.阿奈尔雷什文脸红了。他不难想象安多米扬.沃特林的’教训’。她沉默片刻才回复,声音怪异:”信任’双面’拉斯提库斯的使者;噢。没人这么傻。哪怕我也没有。”
他心想:原来’双面’是这样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表现出来的,因为比尤文斯.诺德睁开眼,片刻之后将嘴唇凑近他的耳廓,低声说不完全是。”不完全是,它确实有两张脸。”他的眼睛看向他的背后,安多米扬.沃特林和卢戈多米安.柏林坐的地方。他感到很怪异,因为他们一时间如此安静,仿佛融入轰鸣的雨声中去了。”但他们全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好手。总是背叛,没有任何理由。他们甚至背叛你认为他们会背叛的想法。你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经过语言。”他捂住他的耳朵,将他拉进自己的斗篷里。
他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只见到比尤文斯。他站在一旁,拾起地上的剑。”这是明石做的剑啊,诺德阁下。”他转头,将剑递给他。那冰凉的感触令他喜爱。”希杜勒斯的赫鲁扎贡-拉米德由明石筑成,不过是沧海一粟。”他的笑容含着温和的骄傲。”叫我比尤文斯就好。”
他们走过大厅,穿行无动于衷的厄文-多米尼安之间。天明天亮,雨落雨停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差别。能扮作其中一员几乎是一种奇迹。两人看向窗外,天空晴朗,积水沿着沟渠涌向山谷,水流涌动仿佛小型瀑布。玛蔻斯-拉莫尔出现在门口,手中仍然提着一盏火光微弱的灯台,仿佛天不时便会暗下去。她向两人点头,算作行礼。
“拉斯提库斯已经回来了。它在梅伊森-克黛因的河口;沿着田野行走就好。你们不至于错过那样的庞然大物。”他们道了谢。”安多米扬已经去了吗?”比尤文斯皱眉。
玛蔻斯.拉-莫尔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那两人昨晚太累了;我给了他们一间房休息。噢,或许根本没有休息。谁知道呢。只要他们能出来就好。”
叙珀.阿奈尔雷什文又脸红了。虽然他知道这没什么,但他没法控制自己。比尤文斯.诺德领着他出去。天色明亮,此地更显荒凉,满地的破败与脏乱,一座能称得上精美的建筑物也没有,石料和木材堆积在一起,便成了一栋屋子。道路糟乱不堪,插入房屋之间,不知通往何处。一切都是灰色;他们步行了十分钟,才见到城外随处可见的绿色。黑绿和新绿混杂在一起,显得生机盎然。从一座山坡上向下往,一条大路通往湖边。蓝天之下,那湖水如铁剑般漆黑。
“梅伊森-克黛因。”叙珀.阿奈尔雷什文喃喃自语。这名字的意思便是’黑色大湖’;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仿佛是个神话中才存在中的地方,如今近在眼前。
“在这个位置它没有那么骇人。雨天走近黑池才使人魂飞魄散,第一次我吓了一跳。”比尤文斯介绍道。”我们走吧。”
他们向前走去,鞋跟和砂石敲打出钝响。两边的山坡上种着橄榄;更近的田野栽种着葡萄。一个人影在其中劳作。他原先以为是个无魂者,直到那人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向他们行了一礼。”厄文.柏林。你一定是卡若瓦的儿子;眼睛这样像他。”
就这样,拉斯提库斯的三个活人信徒他全部见到了。”‘耕种者’厄文。他是卢戈多米安的儿子。”他很惊讶,因为卢戈多米安看上去那样年轻,几乎和厄文一样的年纪。”没人知道他们活了多久了;少有人这样受到大神和造物主的宠爱。”比尤文斯听起来不无嫉妒。
他们走到湖边。两个人影在湖的周围浮现,他们穿戴好了铠甲。卢戈多米安.柏林向他们微笑;他仿佛总在微笑。即使面无表情,也有那样的趋势。他注意到,他的脸上有几道伤口。
安多米扬.沃特林的腰间别着一条灰色的鞭子;它由安岩制成,柔软却锋利,有如刀割。她斜靠在一棵树上,慵懒的神情下藏着严峻。”好了。谈话——谈话。那我们谈话吧,我们谈些什么呢?反正每次都是无关痛痒的谈话。速战速决,我累得很。”
比尤文斯.诺德并不放过她:”你累了,自有你的原因。”
他注意到卢戈多米安.柏林正在看着他。他回望过去,注视它如同无底深潭一般的绿眼睛。他拍了拍手,像制止两个朋友的争吵:”好了。使者们,我们谈一些重要的事,我猜你们都很有一些重要的事,对吗?”他松开手,戴了护甲的手像鸟爪一般,充满古怪却奇异的魅力:”比如说,不要再忍耐了,杀死厄德里厄斯,如何?我猜你们一定是这样想的。我们来谈谈吧。”
他向湖面看了一眼:”拉斯提库斯神就在这里。你们可以畅所欲言,请吧。”
叙珀.阿奈尔雷什文吸了一口气。他记起伊利安尼恩对他说的话,以及他语气里高山一般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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