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婴
后来叫做玛戈莱纳的这个东方女人在一条葬队中遇见卢戈多米安,彼时正捧着白色的襁褓,在为某人送葬。他身着黑衣,煤炭色的蓬松黑发被盘成一个发髻,几缕黑发别在耳后。她站在破落廛墙延伸出的灰色平台上看他,一直过了许久,其间这队伍从城市的胸口切到腹部,摇曳的歌曲曲调已经四变,不知是伤感还是庆幸。他身着黑衣,和往常一样;一个外乡人,又和她相同。他不出生此地,一目了然,因为泰斯提克的男人们往往苗条纤细,他却不是如此,肩膀宽阔,比他们又高出一个头。他们左顾右盼,身上受了束缚的,在眼神中表现,他则垂下眼帘,神态和感情都隐藏在睫毛里。这个东方女人确信,他是一个女贵族的丈夫,因为他坐在那些“夫人”中间,样貌和举止显得格格不入。在剧院的幕布后,她在开幕的光亮中窥探他,捕捉他掀开眼帘的瞬间,知道他也偶尔看见了她。他那时才毫不隐藏,因为隐匿与否,那份神秘的优美略无改变,向她轻轻点头,光线幽暗,轮廓几乎都难以寻觅,她却似乎能听见轻盈的笑声。她无可避免地厌恶他:因为他唤起了她心中对美的印象和感知,他的绿色瞳孔又和她故乡使她厌恶的淡漠森林一样,蒙着柔和的雾气。这样的感觉,像两条一冷一热的长蛇,在她身上游走。但她无事可做:自从她逃离了家乡,那痛苦之源,又得知它已经覆灭之后,她再怎样劳累这具肉体都已经无所事事了。所以她经常寻找他,跟随他的马车和坐骑,他在泰斯提克城市中的脚步,在阳光琳琅,形形色色人群中捕捉到最暗淡的那一个;有一两回,他回过头看她,眼睛和嘴唇都在微笑,几乎就像雄鹿对狮子展示他的犄角一样,她的心情焦躁,狮尾在地面上横来扫去。她的眉头蹙起;因为他对她来说是美的,所以他激发出了她心中的兽性。
此时并无不同。葬队穿过城市那天天气多变,先是天晴,再是阴雨,之后,阳光从云层中穿过,和柔软无力的雨点一同落在人的皮肤上。她起先在高台上穿梭,推开阻挡她去路的女人;她的身材在这些女人中显得意外地娇小,更加加剧她们的厌恶。她们朝她叫嚷,但她置之不理,因为她在寻找卢戈多米安。她来到地面,染坊里的刺鼻,店铺里的油污,所有气味都将她包裹起来,每个方向上都人流涌动,她们的气味冗杂,恶心,令她晕头转向,她用手臂抵挡人的海潮,期望雨给她的皮肤带来去鳞死鱼的光滑,好让她从缝隙里穿过。像一朵破碎浪花,同千万朵并无不同,她在色彩消退的灰浪被扔起落下,几个反复便已筋疲力尽。几辆马车在教会医院前撞在一块,中间夹着一个她,马夫用她不懂的语言向她叫嚷。她用很坏的沃特林话说:我的神,抱歉,然后用东方话说:滚开!这些马仰起蹄子,口中喷出热泉,马车边缘上的装饰,能将最坚硬的皮肤划伤。她穿行而过,视线变得开阔一瞬,又被人群封闭。她推不动那些肩膀,换作她被裹挟前进,同时歌声再次变换,将广场封闭成一个圆环。喷泉里,污水和清水汇聚成一束,在石壁边缘砸出一个口子。新河将人流分开,两岸的人堤将她甩出去,因为没有一双手拉住她,她也不期望如此,她便在离开人群的瞬间见到了他。她撞到了卢戈多米安,那时他像一座圣像一样坐在水池的边缘,揽着那个白色的布兜,如同他那位有名的先祖一样。然而她是不知道的;她对这个异乡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他也是一无所知,但她撞到他的怀里,那个白色的布兜上。她看了他很久,以为黑衣上那个白色的布团,里面装的也是送葬的花。这话不假,如果未受损害的心也是花的话,那是最完好勃然的花;他怀抱一个死婴,对他来说,这孩子太过轻盈,他还有力气分出一只手将她从他怀中扶起。
“我妻子的私生子。”卢戈多米安说道。‘私生’这个词汇在他的话里显得可爱,仿佛它是这个死婴一个独特的惹人怜爱的品质。这声音的爱与神秘曾将造物主征服,最像野兽的人,也往往是最像造主的。她抬起头看着他,水珠从她湿透的发绺上下坠。他的手上沾着炭灰,被他抚摸的地方,都带着黑色的印记。他掀开白色葬布,让她看它的面孔,“它他满了周岁,过去曾是个漂亮的天使;可惜缺失让他过早离开。活力的缺失还是爱的缺失?”他的手指在那孩子发青的嘴唇边打着玩乐一样的转,“我会说是爱的缺失更致命一些,”他抬头,看向她,“你怎样认为,玛戈莱纳…”
玛戈莱纳;这条河当日决堤了。唐图斯河谷两岸的耕地被淹没,农民在齐腰的水中跋涉,前往干燥的地方,他们的靴子泡得溃烂,皮革也终于随肉体死去。但那天,她进入了水中。农人在逃离河流的时候,她钻入水下;她在河流中呼吸,皮肤被水融化,四肢变为了河流本身。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她的名字无关紧要,那变得重要,只在一个正确的人呼唤她的时候。她可以听懂,但不想也不喜爱说这个地区的语言。她不喜爱说任何语言。但她僵硬地开口,牙齿似乎被铁钉钉在一块,开合就拉起一块血肉,她说得艰涩,古怪:“爱。”他微笑,手作这个死婴的枕头,轻轻晃着他,给他安魂,逗他玩乐。他的动作能看见往昔,往昔这个孩子还活着的时候,那不该是这样的雨天,一年里,他总在阳光下欢笑过。他晃着他,跟她说,是的,你和我想的一样。她找到了他,就不放他走了,跟在他身边走完了送葬的队伍。他们走到蒙忒特里古山上,座座墓碑已经立好了,乐队设在周围,他用手打着拍子,为他唱了一首歌。这首悼歌唱了这个孩子的生命:他是沃特林公爵安多米扬的孩子,但是她的母亲不爱他。她要娶妻了,就将他送到了别处,再也没管过他。没过多久他死了,公爵的新婚妻子为他来送送葬。他抱着他走过泰斯提克的城市,最南部的沃特林,经过最美的神像下面,看着他冰冷的嘴唇和身体。他的声音不像男人,不像女人,不像任何人,因此他才是爱神的后裔。她不需要知道他有谁的血,她看着他的样子已经明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懂得这事。
他放开他的手。他睡在木棺里,没有一束花。“没有爱,孩子却还是孩子。”歌声停止了,他的手指却还停留在他的脸上。“你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她问道。他转过头看着她,极为温和友善地。“孩子就是孩子。”他说。
一年有一半,他是沃特林公爵夫人,另一半的时候,他是葳蒽的大公。哪一种身份都改变不了他,但他的丈夫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已经是一个泰斯提克的信徒,又是所有女人里最受敬重的。她在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能背诵泰斯提克最美最古老的诗歌,至极自然。她会说四种语言,说出来的是自己的话而不是学舌,她的尖锐使人喜爱同时害怕。这座城市的少女以早熟和残忍为人瞩目,许是拉斯提库斯的圣子被街道顽童肢解就留下的不言传统,血痕渗在了年轻后代身上。最受欢迎的消遣是模拟战事,实质的损伤绝不少见,死亡也屡见不鲜,没人阻止,危险和冒险都是被鼓励的一类。她还没上战场,就在宫廷的步道上杀死许多对手,,少有人在意,更少人为死伤者叹息。她和泰斯提克的圣女有同一个名字,因此她的女人打趣她一定有天会杀自己的妻子。她不怀疑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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