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池
发生在这两个晚上的事很简单:一个男人被谋害,而一个女人被杀。此事发生时,这些人也在这座被初春暴雨封堵的堡垒中;堡垒背靠盐湖,远处,群山在雨中,颜色几乎湛蓝。由于身份尊贵,故将人名一一列出,但不妨认为这是叙述者百无聊赖时的所作所为。他们分别是:
厄德里俄斯.孛林公爵(男)。拉-莫尔.孛林公爵(女)。卢戈多米安.孛林大公(男)。安朵布兰迪诺.孛林侯爵(男)。法内德.孛林侯爵(女)。罗耶尤姆.孛林侯爵(男)。汝拉.孛林伯爵(男)。雷科皮多希恩.孛林伯爵(女).。瓦妮莎.孛林伯爵(男)。莱德摩丝.孛林伯爵(男)。文妥司.孛林子爵(女)。图里奥.孛林子爵(男)。维洛温斯坦.孛林子爵(男)。博玻尔.孛林子爵(男)。余下九位皆是男爵,在晚宴结束后不再居住此城,故不加以列出。
他们的配偶:孛林的罗莎里奥。他过去是孛林的巡回法官,颇负盛名,如今是厄德里俄斯.孛林公爵的配偶;范法尼.葳蒽。他是经由上葳蒽大公指派,管理下葳蒽的行政官员。两个选王纪之前,他的家族支配葳蒽。今非昔比:他在拉-莫尔.孛林公爵的帮助下击败诸多竞争者,经由卢戈多米安.孛林大公的同意,获许管理上下葳蒽事务;玛戈莱纳.蔺。据她所说,她是劳兹玟伯爵的女儿;但外人从不知有其事。倘若应循成规,她原本不得已进入此城,因为她尚是卢戈多米安.孛林的未婚妻,两人未尝正式缔结婚约;劳兹玟的欧斯迪丽娜,她在成为安朵布兰迪诺.孛林侯爵的配偶之前,是沃特林有名的戏剧演员,之后她再无缘于舞台;阿奈尔雷什文的穆穆。他的祖父是阿奈尔雷什文的银行家,因外借巨款给明尼斯美尔用于战争而无从收到还款,至家道中落,到他出生时虽未负债累累,但仍一贫如洗。他为法内德.孛林侯爵的资金和人脉,同意了她的求婚,而她是其中最富有的一位;罗耶尤姆.孛林的妻子已经年老。她是孛林普通庄园主的女儿,生性乐观。两人育有三子四女。在这些配偶里,她的婚姻最为长久;诺德的梅迪纳。她原先是诺德陪酒女,成为汝拉.孛林的配偶后来到孛林,城内最昂贵的酒店‘黑池’由她经营;蒂埃玟的莱翁-德雷纳。她原是蒂埃玟的医生,和雷科皮多希恩.孛林相恋后缔结婚约;瓦妮莎.孛林的妻子是他的秘书官。她已经准备好离婚的手续,故经常从席间消失;因芙拉.诺德。配偶中,惟她是神眷家族的成员。莱德摩丝.孛林在修会中发现她,知道她出自何处后颇为吃惊:因为孛林从不与神眷家族联姻。厄德里俄斯.孛林公爵勒令他与她成婚,于是他成为了第一例;文妥司.孛林伯爵的丈夫是聋哑人。他原是木匠,从不开口说话。他不读书写字,只擅长雕刻画;盖特伊雷什文的海格丽塔。她是盖特伊雷什文总督之女,在拉-莫尔.孛林公爵的安排下与图里奥.孛林缔结婚约;孛林的嘉布莉诺,她是矿工之女,婚前是纺织女工;明尼斯美尔的洛兰,是沃特林贵族的女儿。
余下宾客的配偶,依成规不得进入此城;除此之外,有仆人九十余位。厨师十五名。卫兵百人,包括七名骑兵。猎犬五条。牧马三十余匹。包括动物在内,除有名字记载的宾客,皆为无魂之物,此亦遵照规定。依照叙述者看来,这两个夜晚发生的不在任何悬疑小说之列。她过去在沃特林学习戏剧,深知这般故事足以让任何观众混混欲睡。她只是在这地方,看见了,如此而已。
*
-我想先想你确定一件事。你千真万确,是和一个孛林结了婚吗?——我之所以这么来确认是因为你已经进了这个房间,在这群倒霉蛋中间了;如果你没有,我奉劝你最好赶快出去,就走中间那扇门,直通外面。否则一会你会走下水道出去,通往盐湖。你我心知肚明,盐湖比海更深。
现在,外面在下雨。在温热池水汨汨冒泡时,这件屋子里的人可以听见雷声;树叶被狂风卷动之声。还有他们自己脑内想象出来的,盐湖被卷起千层白浪时发出刀锋碰撞般的响声:这时候没人会想出去。没有一只狗,一匹马想要探出头。连蛇也蜷缩在被雨水泡得湿润柔软的泥土里。
-嗯。(她点了点头)我确信我和他结婚了——或者说我确信我和他一定会结婚。我们还....
-你们还没有结婚。(说话人看着他。就是那种,‘瞧,我说了什么来着’的眼神;说完这句话他转头看了其余人)说到底,这个女人是怎么进来的?她在门口就会被拦下。我不会说她的未婚夫不长脑子,因为我们——我指在座的各位,没有资格教训一个孛林,好像一只狗没有资格教训自己的主人。但他显然不懂规矩,谁也没法反对。因为我说的是实话。
房间里冒着热气。这是这栋堡垒里唯一一间有着芳香的屋子。温暖怡人,让人想到活人的体香;而其余地方,全都死气沉沉。冷光照在人的眼里。
有一个人叹了口气。
-她未来的丈夫是卢戈多米安大公。你可以坐下了,范法尼。(这个人做了一个手势。他似乎在这群人中间也格外有权势。权势是很难说清的东西,但是谁拥有它却一目了然。)我相信你和他之间彼此熟知,因此我不再多言。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首先告诉你,我和我的丈夫从正门走进时这位女士就在大门口等待;雨下得很大,但她没有入内,一切合乎规矩。然后我的丈夫问她,她为什么在这。她说明了缘由——我在此依然不做过多说明,你倘若好奇,可以去询问她,或者我的丈夫——然后厄德里俄斯说她可以入内。
说话的人看上去很疲惫。他看上去三十上下,身材匀称健康,却面色苍白,若有倦意。
-‘如果你是卢戈多米安带来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想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第一个对她说话的人于是坐下了,没有再和她搭话。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用来恢复体温。她听到了一些对话,决定晚一些时候回去写下来。她已经不再登台表演了,但一直有这一习惯。但有一段对话,已经概括了即将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一切,因此她首先摘录。这段话是这样的。
-(你不难推测除了她亟待结婚之外,其中有一位新婚燕尔)请给我看看你的手;细长美丽。你有优雅的茧——我一向喜爱这样的手胜过那些光滑明亮的。因为我还是不惯于同那些先生小姐说话。你是乐器演奏者吗?(被问话的人摇了摇头)好吧,无论如何。既然你已经同一个孛林结了婚,过去你是什么人都不重要。我很喜欢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健康的神色,在这些人里是很罕见的。出于对你的喜爱和关照,我推荐你无论在什么境地里,都试图保持这样的姿态。你越是保持这样的情态,就越可能走出这间屋子。过去,我们见到的几位,都有你这样乐观,纯真的模样;但是我仍然要提醒您,听好了:您一直在称呼自己为‘维洛温斯坦的妻子’,可以看出您对他有真挚的感情.....不好?不,没有不好。有时候这会让事情容易一点。但您下千万不要这么做了:您得说,您是他的配偶。他是您的丈夫,但您就是他的配偶。这绝不是求您自我贬低,而是一种规矩,一种礼仪,您戴着它,好像展示戴着铠甲一样,是至极自然的。您想象自己来到法庭,尊敬地称呼替你辩护的律师阁下。但他没有必要这么称呼你。
-我们都知道,过去盖特伊雷什文和蒂埃玟,人们能把自由人变成奴隶。于是两地都承受了祂的怒火。盖特伊雷什文被怒涛席卷,蒂埃玟呢,人们自相残杀,再自杀。但这个陋习,将自己凌驾再别人身上的丑陋习惯还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侵袭了各地。最后连明尼斯美尔也多多少少被污染了,好像蒂埃玟是件衣服,它不小心将它穿在身上然后被烧着了一样。那会人人人都恨不得用尽方法,将头衔名誉戴在身上,整个社会就就变成了明码标价的阶梯,在一级阶梯上,楼上的人踩着你,而你踩着楼下的人。没人说‘奴隶’这个词,但心知肚明,他们是一些人的奴隶,又是一些人的主人;怪不得这个地方最后也被怒涛席卷了。要我说,它是被自己吞没的;
-但是呢。孛林。你在来到孛林之前(另一个人说她出生孛林)...噢。好的。我。那就说说我自己。我在来到孛林之前就听说过它。‘效尔诸行纯真,贤德超出诸人’,你老能听到人们这么说,因为千百年来只有这个地方永远禁止任何奴役。最开始的‘奴隶’不行,后来的等级也不行。这里没有能买卖的贵族头衔,除非真才实学,或勇猛刚毅,否则休想出人头地。即使出人头地,也非得永远谦卑。劳兹玟人向往这个地方。沃特林人排斥它,但在心里他们向往它;不过后来,我嫁给了一个孛林。一个孛林!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答应他那么高兴,后来却发现这地方没有奴役的真相,谈不上非常美好,但我已经习惯了。
事情是这样的:对于这些将‘水原之心’镶在自己名字里的人来说,世上诸人,除血管里留着相同血液的人以外皆是他们的奴隶。就连他们自己,也是自己名字的奴隶。
*
-...映一。
这封信从开头开始便令人不快。本着信任关系,她将她的原名告诉了他,但多有强调切勿用此称呼她,因为她厌恶她的东方名字。至于这人呢,自然是置若罔闻,倘若有机会就会这么称呼,可谓是千方百计,无孔不入。她深吸一口气:现在她已经知道,如果能在一次呼吸间消散的幽灵便不是真正的幽灵。而这确实不是幽灵,只是一种微弱的不快。
这封信是用一种刻意的,初出茅庐作家写游记的口吻写成的,它的内容如下:
-既然你说过你从未来过孛林,我自然乐意为你事先介绍一番。但事先声明,我已有近十年未返回过孛林,因此此地是一如往昔,还是略有不同,我不能保证:虽然列出两种情况,但不曾认为这建立在沼泽上的城市会有任何改变。她因地处这片土地的中心,被称为‘水原之心’,难道会有人否认这便是所谓的‘铁石心肠’吗?日日夜夜勾勒在浓雾中她的侧影,不曾有一瞬间和颜悦色,始终妆容苍白,轮廓坚硬。天空低垂宽广,连绵如同银色叹息,四条蓝色的血流,从中心的湖泊泵出,灌溉四周的沼泽,升腾的雾气终年缭绕其间....
此后还有三面,内容大同小异;她翻到最后一面。
-....孛林惟有初春雾消雾散,因此我建议你在三月初便前往,不要等到你我约定的十七日。到那时暴雨接踵而至,建筑物即使在百步之内也无从窥见;如果我没能在城内见到你,定会心急如焚。如果你不想过早进入堡垒内,可以在城堡对面的‘黑池’暂住。两座建筑相隔不过数百米,即使雨季步行也不会造成太大困扰。此外‘黑池’是汝拉的产业,倘若你手头紧张,不妨对老板解释一番我们的关系。
署名是D。
现在,她知道这封信延误了;因为她在三月初在接到它。接着,她自己也延误了。因为她到达此地时已经是三月十七日。
-欢迎光临。一进门就带着一身风雨,仿佛这些云在追着您跑似的,不是吗?我能帮您什么?
侍者坐在桌子边。他面前摆了上百张桌子,切成锋利的八边形,全是黑色的。他一低头,上面的人影比实际上看上去要白。桌上的花也是白的,每张上种类不同,共有八种。
-我要住宿。...不,其实我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今晚我应该赶去一个地方。但雨实在太大。
-(他很同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他拿起一支白花;看上去他不是侍者,而她才是)我能理解。这样的情况,您现在哪也去不了。而且现在您要是不靠近一个温暖的壁炉,明天一早就会染上风寒。咳个不停,诸如此类,您明白的;虽然您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孛林的雨不讲究这个。(他笑起来)先跟我来,我带您去火炉边。
他们走动起来。她身后,水一串串下坠,拖出一道道痕迹。
-(他看到了)不要在意。我一会叫人收拾。(两人走过,正对面沿着屋子的边缘装这八面窗户,齐屋高。窗外,街道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东西能显出一个轮廓。)
-现在这里就暖和多了。好啦。您说您要住宿。您能负起多少呢?请您见谅,‘黑池’的习惯就是这样的。每一晚每间房的价格都不同。无论您能支付多少,都能住起一间房——尤其是这样的雨夜。
她犹豫了一下。
-这比我想象中要慷慨许多。尤其是在我看起来一团糟的现在(她扫了一眼自己的全身。衣服和破麻袋一样黏在身上);很符合一些人对这个地方的评价——我是第一次来孛林。(侍者的眼睛在问:是什么样的评价呢?她因此多说了几句)...公正。克制。慷慨。诸如此类。但是我想公正慷慨对不幸亦有宽容限度,因为有些人是咎由自取。如我这般身无分文的人,一定连这座城市也不愿垂怜。
-您真幽默!(他又笑起来。现在他的脸令她想到一个人)我见过很多人,他们都像您这么夸赞这座城市....您瞧,大多数人还是知恩图报的。您作为一个流浪者实在太年轻干净了;有人为身无分文一事非难过您罢?但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一种际遇而已。每种际遇在‘黑池’都有所对应。(他在制服口袋里翻找了一阵,然后里面的东西落到了她手上)
-(他指了指楼上。她可以看见一架被刷成白色楼梯,和桌椅的颜色对比显得过于强烈。)楼上有一个消遣用的简易赌场。喏,这是七枚砝码,四枚算我送给您的;您要是再赢四枚,就能住两晚。房间的标准按照半砝码来。您会满意的。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水和波浪声透过窗子而来。声音已经变小了。它们显得不真实。因为窗外空无一物,而声音显示附近有一座大湖。
-....在东方的低地处,一条血流疲倦了,于是此地死水壅积,成为黑色的屏障,过去时常阻隔我的道路;西方和南方水流平缓,终于在一片风景优美的平原注入曼(main)河,终结了她洁白冰凉的风景。我最爱的是其北方的风景:此地离跳动的心脏最近,勾勒出一片无地的荒原,水面不见人影,唯有伸出的纤细花木,偶尔掠过面颊。经行其上仿佛穿过冥河,水面投射出惨淡白光,照不出任何面影。见到这风景,我才知道我要回家。
她现在回想起这封废话连篇的信上的一段话——城堡就在湖边。‘黑池’离城堡很近。有多近呢?几百米,虽然她不能确定。因为她在跑进这间酒店时没见到任何其余建筑。
-您愿意这么做非常慷慨。但容许我问一问:如果我说我是卢戈多米安.孛林非常亲密的朋友——我是说。非常亲密;也许我能不用到这七枚砝码?
-(声音非常温柔)我不认识这个人。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孛林。
-(她换了一个方法)汝拉.孛林呢?
-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孛林。梅迪纳夫人有很多朋友,她的丈夫也是;他们喜欢来这玩。实际上,他们是最慷慨的顾客。(他依旧在微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没有关系,现在,您可以把这七枚砝码还给我。(她照做)您听到湖的声音了吗?那是您唯一能去的地方。在这个位置,无论您朝哪个方向走,都会到达湖边。我没有伞可以给您,但可以给您这个。
他拿起一支百花,掐掉了茎,将它戴在她湿漉漉的发间。那些缠在一起的头发也缠住了它。花蕊细密,花瓣小巧。
-祝您好运。
她把信放回口袋里,然后打开门。
-...在这样的雨里,你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你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这片湖:你应该相信孛林原本就是一片盐湖;这些含盐的水气到了陆上破碎成雾,含盐的水流渗入土地造就了人的肉身;它天性如此。我父亲去世后我曾在孛林长住过一段时间,倘若遇见大雨就循着湖的声音行走。起初你无法相信,因为周围空无一物。雨水在你的嘴唇上,耳缝里,你的每丝缝隙里。你的感官剩下的只有味觉:它是咸的。
他写道。D,他这么署名;她能想象到他写得很高兴。他回忆起他的童年,然后造出一份真实和虚幻交杂的记忆。意思是他原本是想要传达一种讯息,而他或许根本没有在孛林长住过。她知道他不是有意欺骗。他已经写道:它天性如此。
-...然后你睁开眼睛。或者你随我一起睁开眼睛。想象你是盐湖中的一条鱼,那些黑色的大床在湖面上经过。有一日你浮上水面,一如往常水面空无一物。然而只在一瞬间,就在你眨了眨眼的瞬间,一艘航船破水而来。你先看见它推开的波纹,再是黑色的,锥形的头部,像一支长矛。
-对啦。那就是你在雨天走到城堡的感受。你头一次感觉那阴森的地方是你的家。我想动物也不喜欢那些稻草窝,但自然实在太残忍了。
闪电来了。然后是雷声。她朝那座尖顶的,庞大的堡垒跑过去,它看上去还有几百米。现在她知道这封信究竟说了什么,但仍然惊讶于如此庞大的建筑竟在雨中湮灭于无形。一张信纸从口袋中飞出,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这些白色的纸落在水里,字很快溶解;她没停下脚步。跑。但花没有落下。枝干和她的头发紧紧缠绕。她跑上阶梯,跑过花园。正门里是漆黑的。她看了很久,(现在她冷极了)才在阴影里看见一个守卫。他就和这座堡垒一样不可见。
-(她哆嗦了一下)卢戈多米安.孛林邀请了我。(那封信只剩下一张了。但他的署名是D。甚至不是R。说到底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事发生过。)
天哪。她现在真的感觉很冷了。她连靴子里都盛满了水。
-(她向守卫挥了挥手)您好?(他没有看她。他比她高一些,一直目视前方,手放在剑柄上)您好?
她意识到这是个无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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