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蔺倚泉去北方三地时坐的是卢戈多米安的船,回程的路上竟然又遇见他。他记起来时他死缠不放的态度头痛不已,转头叫:古特仑!期望携他赶快离开。结果年轻人回过头来,和岸上女人对望一眼,彼时他身体抽高面容消瘦,两人终于一模一样。蔺倚泉遂随他一起被胶黏在原地,看卢戈多米安领着两个人款款走近,见到他喜出望外:蔺一文先生!蔺倚泉哭笑不得:我不叫这个名字,阁下你叫我耘吧。他从善如流,仍然叫错,怪异发音层出不穷。一旁古特仑将东方人拉到身后,抬头看孛林人,开口说很高兴见到您。
我父母最近还好吗。
他问。
两人站在他身前,目光不看他;卢戈多米安看着他,目光慈爱温柔,他却别过眼去,迎上四双眼睛空空落落。倘若有失落他也没表现在脸上,抬头看卢戈多米安时仍然一片无情。于是他说古特仑你长大啦,我上次见到你还是个小孩。现在虽然还有点孩子气,不过和叶莲娜年轻时已经像得不得了;他们俩?不要问这种问题,古特仑。只有有灵魂的人才要担心祸福。你父母的灵魂已经在祂的怀中,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他伸手要提他手上的行李,被他闪开。卢戈多米安说你不让我提我会让叶莲娜来提哦?行李于是交到他手上,五人一路走到马车。东方人目不斜视,年轻人却左顾右盼,最终低下头。卢戈多米安三年前送他们到盖特伊雷什文海岸,蔺倚泉没等船主大张旗鼓来告别牵起古特仑就跑,岸边也是这样被拦住,他一抬手,一只戒指又被戴在古特仑手上,蔺倚泉叹气,卢戈多米安语气多带理解,掺加老人的语重心长在里面:把叙珀和叶莲娜的结婚戒指都扔掉还是太无情了。就当叶莲娜给你的礼物吧,古特仑?他眨眨眼。于是这戒指如今也在他手上,在登上马车时被卢戈多米安轻轻划过。古特仑抬头,他却闭上眼睛,好像回味感触,他于是不再说话;卢戈多米安半晌从车厢内抽身,重新落入沃特林的夏日光彩中,唇边的小胡子竟然有几分可爱。他开口,对东方人: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蔺一文先生还请保重哦?
蔺倚泉扶着额头:我不叫这个名字。他抬头看他心道还说什么下次再见,分明语气一副再也不见的样子,不过他倒说得也不错,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阁下也保重。说起来分明南部战乱不断您还是很清闲呐?对方会说那可不是。我已经把葳蒽的军队都交给家里的年轻人啦,现在过的是闲散的隐居生活。
您还是单身呢?
单身呢。他作抹眼泪状。年轻时情伤太深。说起来,什么事我都在年轻时干完咯;他关上车门,三人的身影一同消失,隐没在一片绿意中,只有声音仍隐隐传来。穿过木门,仿佛隔水:明尼斯美尔的城墙上,我打完了最后一场仗。叙珀的庄园里,我又杀了最后一个人。所以实在没什么事可以干——啊,古特仑。替我向劳兹玟伯爵问好。
马车出发。他没和我道别。过一会古特仑说。蔺倚泉揉着额头:你还希望他和你道别吗?他摇摇头:我希望和他很久不见;他要是没说这句话,意思是我们很快要再见。他被逗得哈哈直笑说古特仑你这不是已经很了解他了吗?他向后躺下想他真可怜,和卢戈多米安之间也来日方长。
古特仑的手抚摸他的额头:父亲头痛?
他‘嗯’了一声。蔺倚泉原本在诺德过得高兴,想劳兹玟干脆见鬼去吧,他不如在诺德开个酒馆打烊了就在广场弹琴,结果外出到第三年身体忽然一落千丈。一次晕在桥边被马一脚踢下河,古特仑挤他腹部挤出半升水,一睁眼这孩子满脸慌张眼看就要掉眼泪,蔺倚泉却觉得刚刚做了个微有刺痛的美梦,被唤醒心情失落;事后古特仑问:你不高兴我救了你吗?东方人心虚,回答怎么会!
他沉默一会,蔺倚泉以为皆大欢喜,却听他说你似乎不想醒来。他很认真:我感到被拒绝了。
蔺倚泉也沉默一会。然后说今晚我做饭吧。古特仑皱眉。他很坚定地又重复一遍:我做饭。
于是这问题不被再提。此时古特仑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他又记起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窗外接骨木吐着白花。他盯着看了半天,对车夫说去一趟白塔。
可是不顺路。古特仑说。
他摆摆手:去就是了。
迪彩.丹涅瑟不在。他于是放了一束花在圣坛上。花香被香油味吞了个一干二净,好像落进火里。他将手一松,花束堆叠,发出干涩的摩梭声,然后走回马车上。没见到迪彩这事他当然没告诉古特仑。否则绕了一大圈路送了束花给石头,被蔺闻彦知道不被笑死。
但最后蔺闻彦还是知道了。蔺倚泉自己说漏嘴:他上次绕了一大圈去送花想感动白塔神子一回结果扑了空,问他知不知道迪彩去了哪。蔺闻彦笑了半天也没回答他迪彩在哪,只说蔺耘你也真行想用一束花感动白塔神子;你送人家一个花园都感动不了他呀!
你送的什么花啊?红玫瑰吧?哎哟…..
蔺倚泉很没好气:路边采的白花!行了吧!笑不死你。
蔺闻彦果然扑到了床上。蔺倚泉现在说话都不怎么看他的脸,觉得看了那张光滑如昔的脸实在晦气。且蔺闻彦越发不像他最初少年时期生的样子了。他说不出他长什么样,只在他走近时知道他是蔺闻彦;他笑起来时想抽他一顿。
他笑够了坐起来说不过古特仑出去旅行一趟倒是长大了不少。
蔺倚泉失笑:谁说不是?古特仑一下马车,以前被蔺倚泉抓过来教他怎么和外人相处的孩子都说这不是古特仑吗,怎么出去三年长大了三十岁;他合乎礼仪地打了个招呼,金发贴着头皮向后梳,在脑后扎成一个像女士的发髻,和叶莲娜极像,据他说是对她的怀念。被打了个招呼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天哪,古特仑都会打招呼了。他一挥剑砍掉一根枝条旁人也欢呼,就差将他抛在空中。叶莲娜.明尼斯美尔四肢颀长,比大多女性都高大,这也便是古特仑。
蔺倚泉看了这一切,眉毛上挑: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寻思正常十七岁年轻人不该这样么?
蔺闻彦摆摆手,拿来一张纸,叫他写个字。
蔺倚泉写了。
蔺闻彦于是说,泉哥你看,他近来很少叫他这个名字,他因此侧头看他,蔺闻彦却低头,专心致志地嘲笑他的字:因为古特仑十四岁时还像个小孩,十七岁时却像十七岁了,是个天大的进步;至于你呢,你但凡字写得像个水原七岁小孩,我也将你夸上天。
他顿了顿,然后说蔺闻彦你去死吧。
13
夏季快结束时迪彩.丹涅瑟来了劳兹玟,手上带着一束干花。蔺倚泉见状,想也没想拉着他一路跑,到蔺闻彦门前,对方正趴在桌子上补眠,一张脸睡眼惺忪,扑面而来一束快死的干花,揉揉眼睛说蔺耘你还是没吃什么苦,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
他瞳孔幽幽:可惜泉哥你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你若早几年就能反悔,兴许还能……
蔺耘将干花插进他花瓶里。他原本想丢一束在蔺醪脸上,想了想这可是他送给迪彩,丹涅瑟,迪彩.丹涅瑟再送回给他的珍贵礼物。如此丢了岂不可惜?于是一束束分开,再一株株插进花瓶,声音放缓了。这般声音,竟然像他年轻时候,还没离家出行,也还没结婚生子时。蔺耘说你领地倒确实打理得不错。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听神者,连鸟都怕你;他回头对他笑笑:我夜间在外面走,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他皱眉头:说起来你自从从北方回来后就睡得少….做梦还是人老了就是如此?
他呸一声。说他哪有很老?他离家时不过二十出头。来了水原也不过十七年,蔺闻彦你那被烧了坟的父亲可活了八十多岁。蔺耘顿了顿:做梦和头痛一半一半吧。
花插完了他走出去。迪彩.丹涅瑟靠在门边等他,见他出来了向他招了招手。两人沿着蔺闻彦的堡垒绕了一圈。往常迪彩.丹涅瑟不喜欢河,两人往往绕开河,这回他倒主动提出去河上。蔺耘登时想起那座桥上的无魂者:他老记得她。因为她实在像他过世的妻子,眼睛蓝头发黑。他于是第一次和迪彩.丹涅瑟说起她;第一次除了提起他过去有个妻子之外提起她。
他听完后说我从不知道你妻子竟然是水原人。可我第一次见你,你并不会说水原话。
他吸了口气,说他以前似乎会说。但她一死,他什么都忘了。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吧?”
迪彩.丹涅瑟微笑,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有的。”阳光透过他的手,再照到他身下的水面上:“有时候我觉得我会修锁,但似乎只在我自己觉得的瞬间确有其事;我担任神子至今四十一年,唯一不会的事就是开锁。”
他轻轻笑起来:“想一想也挺可笑。”
蔺耘心满意足:既然连迪彩.丹涅瑟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他那经历也不足为奇。他近来老是梦见她;他当然已经不爱她啦。他真的爱过她么?他不确定,但她代表了一种稳固的生活。一种永久,漫长的温柔。他带着她站在蔺闻彦身前的那一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蔺闻彦的眼睛里有一种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璀璨火光。它原本细小宛如夜间幽暗鬼火,忽然一日以燎原之势,撤下月亮吞没海洋,使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然后屈膝俯身,嬉笑怒骂如常,告诉他不过换个地方生活,无物曾改变。
但果真如此么?他闭上眼睛想。黑暗中他又睁开眼,见到漆黑苍穹。雪花从中天坠落,覆满夏日灼热躯体。一个亚麻色头发,琥珀色眼睛的男孩站在他不远处。他好像认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但他喜欢他。因为他们仿佛已经彼此熟知了很多年,从远东的海上,直到如今。他走过去问那天他是否也在那条大河上。
男孩点点头。
蔺耘微笑,握住他冰冷的手。男孩五指张开,放松地落在他掌心上:“很高兴见到你。我已经一个人待了好多年。”一缕灰麻色的发丝落在他的前额;他既像灰头土脸,也像怡然自得:“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已经认识你好多年啦。但你要走了,对不对?”
东方人不回答。反问他那些走在河上的无魂者,果真不痛苦么?他们的眼睛如此清澈。祂说这是最深的惩罚,他却觉得这是最美的无眠。蔺耘说:倘若无魂者真的无知无觉,我也想请他将我变成无魂者。
男孩摇摇头:确实不痛。我和祂待了多年,深知此事。他说耘,你如果要走,能不能晚一些睁眼?如果你现在睁眼,我再也见不到你。
于是蔺耘手支在桥上,闭了很久眼。他睁眼时天色已经暗淡,迪彩.丹涅瑟仍然站在他身旁。夕阳为他亚麻色的头发镀上金边;这天色和他当日从沃特林启程去往东方时别无二致,那时一只鸟经过,他见到它,对它说了一句话,如此轻又如此深地刻在了它翅膀上。此时蔺耘睁眼,同样的一只鸟扑着羽翼经行两人身侧。迪彩.丹涅瑟伸手接住它,说耘,我不知道他们痛不痛。但有一天祂问我我有什么愿望。他顿了顿。
我说我别无所求,惟愿我没有灵魂。
鸟起飞了。
终
丰收祭结束后的一天这男孩在麦田中睡着。他从北方回来,便如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与过往截然不同的人。为纪念母亲,他梳一个女士的发髻:据说叶莲娜.明尼斯美尔继位大公时,这发型一度成为当时潮流。她的一位朋友说,叶莲娜,你本来就气势惊人,这样扎起头发,我实在不敢接近你。她却回答说他确实不该接近她。多米。她说。你一定会命陨我手,我从来就不该和你做朋友;我心知肚明,却因此苦恼。因为从最开始,你便已经是我的朋友。
他像是不责怪这话中的一丝一毫一样,轻声对她开口:我知道。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横贯明尼斯美尔的河流一样,将整片土地渲染上其色彩: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叶莲娜,即使你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他因为做了这个梦而感到惊骇万分,在麦田中翻了身。发出的声音惊扰了过路的马。当日那唯一返回了故乡的东方人原本未和任何人告别,却在经由造物主洒下的光明中见到了他;彼时他躺在麦田中,面容如同痛苦的塑像,双手环抱着胸口。蔺耘下马,拍打着他的背。朦朦胧胧中,他醒了,但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好像还是屋内的鸟,长不大的孩子,而蔺倚泉一边怒骂一边哄他入睡。他觉得他在抽身离去,于是扯住他的衣袖。
父亲要去哪?
很远的地方。蔺耘回答。马抬蹄嘶鸣,钟声响起,话还没问出口,答案已经出现:很远的地方意思是他不会再回来。意识深处,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去月亮在的地方。他在歌里唱过,话中说过,用这地方恐吓过他,敷衍过他,说古特仑你再不睡我就把你丢到月亮坟场去蔺闻彦也不给你收尸啦。他说那父亲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就算你不去,我们最后会去同一个地方么?
他摇摇头。他知道他最后留给他的是这样的感触:他在水中将他捞起,拍打他冰凉的脸,尽全力要将他唤醒,但他睁眼瞬间阴森,沉默地瞪着他,埋怨他为何将他唤醒?他原本可以随水而去,如今却必须与火共逝,那推开他的手臂说,紧闭的嘴唇说的都是拒绝,告诉他他希望他们不要去往同一个地方。
在这惊骇中,古特仑.明尼斯美尔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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