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蔺倚泉不讨厌沃特林;他刚来水原时经常横跨山脉去白塔,和信徒一起排队见迪彩.丹涅瑟;后来劳兹玟改造期间他生生累老了十岁,被信徒尖叫声吵到心情烦躁,一次见了穿了白袍的迪彩.丹涅瑟,见他被围在信徒中间,仍然一拨琴弦气势惊人地用东方话说:檀兄你这实在太吵,我下次就不来了。你要是有事找我不妨来劳兹玟——话音刚落他自己目瞪口呆,心道蔺倚泉你在干什么。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在干什么,而白塔神子微微一笑,用东方话回复:好,那我来找你。
蔺倚泉当然骑马就跑,回去的路上还在想一会造物主会不会落雷劈死他。结果迪彩.丹涅瑟果真脱下白袍,亲自前往劳兹玟。酒醉后蔺倚泉和他坦白:谢谢檀兄没有劈死我….对方莫名其妙。蔺闻彦倒是很高兴,说泉哥你该感谢造物主。要不趁此机会和祂冰释前嫌——蔺倚泉将酒杯砸在他面前,狠狠吐出几个字:喝!或者滚。
蔺闻彦当然笑着喝完了;蔺倚泉不讨厌沃特林。蔺倚泉讨厌的是有蔺闻彦的沃特林。因为身在此都的蔺闻彦简直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阳光和蜜糖似的,照在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即使站在迪彩.丹涅瑟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也没有一个能不看他。古特仑被吓得直往他身后缩,蔺倚泉不胜其烦,开口要怒骂蔺闻彦,他却猛然转头,长得和少年时代一样长的头发挥在他脸上,直让人说蔺醪是春风拂二度,蔺耘是寒霜覆满面。
蔺倚泉摸着脸颊:蔺。闻。彦。
他极度甜蜜地回应了一声:听到啦。然后将古特仑从他背后拉出来;这孩子当然不情愿,手还扯着他的衣角,三个人扯着一条直线,只听到站在最前面那位以介绍绝世胜景的语气深情呼唤:古特仑!请看。少年不情不愿循着他目光看去,眼见密密麻麻人流攒动的广场,鼻腔里泛着岩石里升上的皮间气味,内心怆然,眉毛弯出一道桥,小声说闻彦想让我看什么?他伸手将他眉头抚平了:这个广场。这就是当年我买下劳兹玟的地方;天真无知的十四岁小孩心智更纯,以为能买卖事物不过蔬菜水果,惊讶不加掩饰:买下?劳兹玟这样大的东西,也能买下么?那些麦田河流,飞禽走兽,还有人。还有人,也能买下来吗?
蔺倚泉已经开始翻白眼。另一人语气骄傲更胜:是噢!都是我买下的;他觉得有趣,露出笑容:闻彦是用什么买下的?蔺倚泉叹息:蔺闻彦。被点名的人见再没有比这更乖巧的反应了,喜不自胜,在蔺倚泉捂上耳朵时提高声音,手指自己:当当当——我本人是也。他拍拍他的肩膀:我在这里向他们展示了一番我是多么适合这个职位,劳兹玟伯爵舍我其谁,于是劳兹玟就是我们的啦。他的鼻尖被刮了刮,听他声音低了些:所以古特仑等会可要好好表现,像我一样将他们全部买下来。
蔺倚泉松开手,怒骂出声:你那叫个球的买卖。那叫伤风败俗。
彼时蔺闻彦在叫价时走上台前,毫无征兆将衣服脱了个干净,蔺倚泉目眦欲裂,哀叫着捂住眼睛蹲下。他们初来水原,昨天刚经历月亮坠落,精神脆弱,见到这样撕裂价值观的场景险些晕倒。他透过缝隙没见到一寸皮肤,只看见他满身的墨色痕迹,才意识到蔺闻彦绣了一整幅画在身上,肩上臂弯,挂满了珠宝玉石。他声音如常,轻柔愉快,对公证人说我们一贫如洗,只好这么出价了。您看看这里哪些值钱,自己取下来就是。好半天只有一声脆响,源自一颗玉石被受到惊吓的公证人碰到地上。蔺闻彦一挥手:对啦。我就说我好像忘了什么,旋即转身向蔺倚泉走来,手碰到他耳边的银环,说泉哥哥别动,否则被割伤不可。
他自然向后缩。银环取下来时割伤了他的耳垂,一滴血滴到蔺闻彦手上。蔺倚泉看他,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他倒是愉快一笑,将耳环置在陈物台上。结果那枚耳环成了交易中唯一当出去的物什。他挂在身上的珠宝,怎么挂来的怎么挂了回去。
蔺闻彦很无辜。他这会伸手要摸他的耳垂,被蔺倚泉闪开了。揭旧伤口未遂,他也不生气,小声说这也没办法。谁叫我把最贵的那一只戴在了泉哥身上呢。
迪彩.丹涅瑟站在一旁,看他自我表演完,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才轻轻出声;白塔神子很捧场,说祂原本就已将劳兹玟许给了你,而当日你便证明了自己配得上祂的偏爱。
他听了他的话反而不笑了,眼睛睁开,像个黑魁魁的洞:哪里的话。我们再怎么努力,比不上迪彩.丹涅瑟您。说完没等任何人反应便拉过古特仑的手,再重复了一次:所以古特仑等会要好好表现!劳兹玟的未来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咯。
他看着他,声音纯真无邪:我要见谁呢,闻彦?
蔺倚泉也问。他花了大力气将古特仑扯到沃特林,却从来没个人告诉他到底所来为何。蔺闻彦一开始讳莫如深,走过三道城墙,其间只滔滔不绝为古特仑介绍城墙装饰,齿轮飞球;小孩看见空中掠过的悬浮大环,很是惊奇。他对远处白塔视若无睹,见到空中飞鸟一般的飞行装置却双眼闪闪发光,松开蔺倚泉的手指向天空:那是什么,闻彦?
他已经身高不矮,动作却如孩童一样旁若无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蔺闻彦反倒觉得他这样天真可爱:多可爱呀!真想念最初他还在那间屋子里自由生活的样子。他坐在桌边擦拭雕像,这孩子就探身过来,他给他一颗宝石,他却看也不看,反手塞入鸟的眼中。蔺闻彦心痒难耐,往往抱起他;他伸手出去又缩回来,心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现在他可抱不起他啦。但仍心情很好,解释说那是这城市的管理者亲自设计的飞行装置,不过只能飞行一次,供戏剧表演用的;如果古特仑想看,我等会带你来看噢。
他一高兴干脆将留悬念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手指展开的方向指向城市中心,那地方白塔矗立,干净敞亮;一条直道横断防御工事,通往蓝绿色的海滨,仿佛说这城市的主人集三圈围城之力只为开出这片海滨花园,倘若为了美,遭人践踏又何妨。
当然。他补充:公爵阁下当然是觉得没人能攻破这地方咯。蔺倚泉见他装模作样地欠身,说欢迎来到沃特林,不禁转头四望,撞见迪彩.丹涅瑟的眼睛,顿一顿又转开,说好呀。
你是带他来见安多米杨.沃特林的吧。
蔺闻彦笑得宽容,仿佛他才是那个吹毛求疵的人:公爵阁下又惹泉哥哥不高兴了?能讨泉哥高兴真不容易。
蔺倚泉挥手:哪里。怎么会。我一介劳兹玟伯爵的长工怎么敢挑宗主的宗主的刺,只是此公业务繁多,只怕我们三天都未必能见到他。对方宽慰他说包在他身上,他在公爵宫廷里可吃香了,对他挑三拣四的只有家族长工,蔺倚泉点头称是:好好好。给我展示展示你的魅力,言罢转头朝向古特仑,语气凝重:一会等太久不要胡闹。晚些时候带你去玩。
小孩点头。心照不宣中达成大人孩子间牢不可破的誓言:听话瞬间,玩乐永恒。他看上去已经是成年人的样子,但心里仍是小孩,乖巧听话,只略有贪心。
9
蔺倚泉从阳台回来,在长凳下找到古特仑,金发少年睡得正香。他思索片刻在长凳下坐下,安慰自己他刚才已经看过墙上挂的画窗口垂的鸟,放在角落的急救装置也玩过了,里面还有一片不知是谁的肺片。蔺倚泉说道:不能吃;将他拉回来,现在睡在了安多米杨.沃特林公爵的长凳下;为您介绍,第五次选王的胜利者,用了明尼斯美尔三分之一的时间,孛林一半的力气,成就不比任何一个小。代代相传红发如火,名字都是安多米杨,性格略有不同,说辞永远一样:不是最后就是最美。因此话应该是这么说的,从劳兹玟伯爵那袭来:这跟长凳有什么不同呢?传承千年,历史悠久,而且很美。蔺倚泉没看出美在哪里。但美就对了。
古特仑在他手指的缝隙里睡着:现在他可算在这历史最悠久且美得不得了的一根长椅下面睡过觉了。
这个在他睡着的期间走近蔺倚泉身边的陌生人穿着沃特林夏季司空见惯的衣服;虽司空见惯不代表适合出现在安多米杨.沃特林的主宫:海边渔民也是这样穿的。脚下还偏偏一双马靴,他这衣服没被打出去实在是奇迹中的奇迹。东方人抬头,打量他蓄在唇边的小胡子,颜色墨黑油亮;再往上,绿眼睛像夜间猫的眼睛一样突出。胡子让他显得年纪大一些,眼睛又让他显得年纪更小;总之,他说不出他大概是多少岁,也说不出他是哪的人。水原人眼睛颜色浅浅淡淡,但他不记得看过绿色眼睛;不过说到底,他仔细看过多少人的眼睛呢?
他不太喜欢他:因为他觉得蔺闻彦要是老了就是他这样;可是蔺闻彦不会老,而这人看起来也不老。
这人用沃特林方言问了好;见他没有回话,又用劳兹玟方言问了好。他打断他,用沃特林方言问他:我见过你吗?
这人说:我是孛林人。
蔺倚泉的嘴角抽了一下。这人带着一个仆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榛子色的头发落在衣领上,鼻梁挺立漂亮,竟然也让看出一股熟悉感来;好了,现在他对所有人都有熟悉感了,加上虽然他穿得掉价,但带着一个这么漂亮的仆人,他于是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遍:劳驾。请问我有这荣幸,在哪见过您一面吗?
仆人没动;这人也不动。一个像一尊不动的塑像;一个像一尊微笑的塑像。
他最后说,停了很久,笑容还留在脸上:我辨不出东方人的相貌呢。
东方人想也不想,回说好巧,他辨认水原人也要费大力气;哎呀。这人说,唇上的髭须随着嘴唇颤动:那您怎么知道见过我呢?
他说话不是让人火大;而是让人十分火大,非常火大。这双绿眼睛好像没看着对面的人似的,吐出来的话又像对着空气。他于是说那正是因为我认不出,才会冒昧确认有没有见过!您瞧您这双具有特色的绿色眼睛,要不是我是个外乡人,见了一面哪能忘。
他偏了偏头。他的头发浓黑光滑,很像东方人的头发;他从没在水原人身上见过。蔺倚泉心说哪个和水原人生了孩子的人有年纪这么大的孩子,却听见他咯咯笑了起来:您的眼睛也很有特色,我猜您是劳兹玟伯爵的兄弟,是吗?蔺倚泉没回答。而他缓缓低头,好像脖子是陶瓷做的。
长凳下躺着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他端详他一会,手指在长凳的边缘动了动,好像隔着一层空气,抚摸他的脸;在这种地方,躺着一个人,实在也不能怪他看了很久。但他原本动作就慢得怪异,因此他实在看得太久了,久得蔺倚泉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肩膀。那渔民穿的衬衫上别着一个绿色的袖口,他手指刚碰到那地方,又很快弹了回来。因为那瞬间这孩子睁开了眼睛;这人轻轻感叹了一声。也像第一次见到天空的孩子。
“你好呀。”坐在椅子上的人朝他说。
蔺闻彦应酬完毕回来看到的就是这画面:古特仑魂不附体地藏在蔺倚泉身后,蔺倚泉魂不附体地站在长凳背后,正对着安多米杨.沃特林五世的画像,似乎此君的尊容深深震撼了两人;他看见他们面前站着的人,又把他们暂时忘之脑后,走上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转过头来,绿眼睛柔情款款看着他——这词恰如其分。因为他就是这么看人的,永远像两人之间有什么亲密,长久的关系一样。蔺闻彦说见到您真高兴,阁下。您也在等公爵吗?他点点头;他于是又问公爵现在在哪呢?
“安多米杨现在在狩猎行宫。”他轻柔地说。蔺闻彦不继续说了,看了眼坐在一旁,有榛子色头发的仆人,笑着说您一向带着两个仆人呢。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士呢?她可真是悦目赏心,看了一眼就忘不了。
这人抬起头,看了古特仑一眼。片刻后笑了一下,看得蔺倚泉抓紧了古特仑的衣袖:老天啊,这人笑起来真是太怪了。他要是再这么笑起来不按肌肉先后顺序他就要叫了。他回过头,又对蔺闻彦说,您也喜欢她吗?我也很喜欢她,所以才把她留在我身边。我派她去找安多米杨,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用眼神向蔺闻彦示意古特仑:“这孩子叫什么?”
蔺闻彦耸耸肩:“古特仑。”
“水。”这人说。他转头推了推他的仆人,凑到他跟前,说叙珀,叙珀。他说了几遍,于是旁人大多时候就想,这是这个人的名字罢;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你还喜欢这个名字吗?但理所当然似的,他没问答他。他是个很特别的仆人:他总是低着头,将眼睛藏在头发造出来的一片阴影里,等他抬起头来,旁人于是发现他是个无魂者;牵着他的人刚刚那声声呼唤,便是替他做介绍。站在长凳背后的东方人觉得他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站在他背后的孩子也觉得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他于是探出头想去看看他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但看见他空荡荡的眼睛。眼窝里,他留下来的闪烁瞳孔是棕色的;一瞥之下,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鼻梁,嘴唇,但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在这个坐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仆人呢,则一点也没看见他。他不曾看过他一眼;当古特仑.明尼斯美尔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时,他的头移开了;因为那双牵着他的手移开了。这孩子顺着这双手看去,见到一双绿色的眼睛。它刚刚看了他许久,现在却移开了,看向门口;怪不了他,因为许多双眼睛都看着门口。像石头被吸向漩涡一样。
门开了。
安多米杨.沃特林的声音原本清脆优美,现在因为醉得不轻,所以颠三倒四,像散了架的拼图,即使这样也有协调秩序在里头,好似酒酿在瓷瓶里晃荡似的。他说:多米?多米?你人呢?你怎么派一个无魂者来找我呢?她迷路啦,还要我去给你找——找回来。他晃了晃,但他胯下那匹马稳稳当当的,一个穿着钟形裙的女人走在前面,头上蒙着黑纱。黑纱在金发上飘扬,分明鼻子,眼睛,嘴唇,一个都没遮住,但人们感觉看不清她的脸。公爵骑着马进了内殿,撞倒塑像一座,水盆一尊。水倾倒在金光闪闪的地面上,沾湿了这女人的裙子。她一低头,脸就映照在地砖中,惟在这一瞬间,她的面容才清晰可见。只要这些眼睛随着光的反射向前,看一眼躲在长凳背后的哪个孩子,就能好好打量她的眼眉口鼻,赞叹分明无一不像,她却如此凛然,而他如此无措。多米!安多米杨.沃特林喊道。将剑在空中挥了挥,人群随着他的动作,像海浪一样来来回回,发出哗啦的声音。他叫了好多遍,这个有绿色眼睛的孛林人才站起身;东方人内心悚然,因为他坐着的时候看起来像个瘦小的渔民,站起来却比卫兵还高大。这时他转头对他微笑一下,好像一层石膏面具,随着这微笑轰然剥落,方才见到他真实容貌。蔺倚泉抬手指着他:原来是你!我在明尼斯美尔见过你…..他加深笑容,仿佛说:是啦,然后走向那匹在大厅中央踱步的马。它在吊灯下,将安多米杨.沃特林的眼睛,对着熠熠的烛焰;但他绕过他,径直走到那女士面前。
安多米杨.沃特林说:多米。他没抬头。他挽着那女士的手,回到阳台附近。古特仑.明尼斯美尔站在一张靠近窗户的长凳后,窗外,天空正如两人的眼睛。
“叶莲娜,”他牵着这女士的手,指指古特仑,“古特仑。”然后以相同的语气,他指向这位女士:“古特仑,”,卢戈多米安.孛林抬起眼,又看了他一眼:“叶莲娜。”
他随后松开她的手,来到叙珀身后。他说叙珀,叙珀,原谅我。先轮到做母亲的,好不好?反正你已经等了一百四十五年,不急这一会。你看他们多像啊。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好像说叙珀叙珀,不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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