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蔺倚泉在当劳兹玟地区公证人时被叫做‘耘’,因为他格外擅长农田打交道。差事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连连摆手拒绝:从没做过这档子事。少年阶段过了多年,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大眼睛细眉毛,伤口划过也好得很快,看不出过去命运多舛,颇受折磨;但蔺倚泉受的折磨到底也是在养尊处优中受折磨,从没和家里的劳工一起下过地。他转头说搬砖倒是可以;人有分工,他的房子是自己建的——后来一把火给烧了——迪彩.丹涅瑟当时站在他旁边,闻言推了推他,说去吧,你行的;他摇头说我不行;但他还是下去了,因为蔺闻彦见了两人在麦田旁推推搡搡,满脸笑容地走来,袍子看似很长,却一点没拖到地上,说泉哥哥,你们在干什么呀?他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窜了下去,将麦穗攥在手里;蔺闻彦用的是水原话,蔺倚泉回的却是东方话:种地,没看见吗?
他用这名字的另一个原因是水原人的舌头和他们的名字不合称;所以蔺闻彦被称为醪,他被称为耘;后来蔺映一被称为齐,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又给自己取了一个水原名字;不过蔺倚泉没机会知道,他那时已经死了好多年,样子和生前生气也和善不同,蔺闻彦梦见也要惊醒。被蔺倚泉折磨得最凄惨是他的养子。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令最虔信的人也羡慕的长生中,有近五十年都被他的脸折磨得无法入睡,令他惊讶的是最终将他从梦中惊醒的脸和最初使他入睡的脸竟然是同一张,梦中连天光颜色都一点未变:古特仑小时候像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长大了像个面色苍白的女士,不大不小的时候尤其像具躺在琴盒棺材里的尸体,少女死在青春,头上戴着哀悼花环;古特仑不戴花环,但仍然满头金色碎屑:他走着走着就累了,劳兹玟在蔺闻彦笑里藏刀的铁腕统治下欣欣向荣,麦田整齐得像床,他心生向往,干脆躺下睡一觉。
蔺倚泉从对种地叫苦不迭到高兴种地,被蔺闻彦弄烦了种地,有了大事小事都去种地之间的心路历程自然不忍卒听,他的面孔也终于在年年的潜移默化中有了变化,浅浅纹路取代笑容,那点婴儿肥也消失不见;蔺闻彦仍然和多年前一个样子,看了他盛赞:泉哥哥,比我父亲以前还可怕!蔺倚泉嗤之以鼻:但凡蔺闻彦怕过他父亲他们就不会在这;他连他父亲的祖坟都烧了。他自己照镜子觉得横竖没有蔺伯父那么可怕。
顶多是比以前成熟了一点。
古特仑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彼时蔺倚泉一刀挥过,差点砍到他的脸,不禁长叹一口气摇醒了他。年轻人脸色苍白,头发却灿烂得可与秋日麦田争辉,睡在这里不掉脑袋也要掉头发。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原地,蓝眼睛澄澈清醒,似乎一点睡意也无,但躺在地上不起来。蔺倚泉扶着腰,摇了摇头,听见古特仑说:父亲;他‘嗯’了一声。然后古特仑说:您真美。
蔺倚泉的刀差点掉在地上,古特仑翻身起来,头上翻动的不知是麦穗还是发丝。他哭笑不得:古特仑,你这样的审美在水原可要吃苦头。他瞥了一眼他:是吗?像吹口哨一样,蔺倚泉回答:是啊。风将一缕头发吹到他嘴边,他拂开它,看它褪色变灰,说你看我不是在变老吗;造物主喜欢的东西,祂是不会让他变老的。古特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不定是您不听祂的话。闻彦不也说他再喜欢的东西,不听使唤也会毁掉么?还没说完他就闭嘴,自觉说错了话,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用余光看蔺倚泉,他却收敛了脸上嫌恶的神色,用天生就有点下垂的眼睛温和地盯着他:一点没错。你倒是很被造物主眷顾,古特仑。
他向他走过来,像涉过一片金色的海一样:但愿你能幸福。
蔺倚泉不喜欢做戏,几乎都是真心话,只是当时说这话时还是一身鸡皮疙瘩:一是难得在水原被人夸‘美’,过于惊悚。他年轻时长得很标志,求亲的人踏破了门,到了水原却少有人用这一词汇形容他。大多人用‘可爱’,或者干脆就夸他长得有特色;尤其在北方三地更是如此。他被冻得僵硬,不知如何回话,心说已经濒临绝种,当然颇有特色;二是听到古特仑字正腔圆地念蔺闻彦的表字,肉麻更甚。此君似乎认为只有全家人都亲亲热热叫他的表字,就能掩饰他其实是个说一不二暴君的事实;但蔺闻彦此举确实卓有成效,蔺倚泉要是非有求于他,都要称呼他一声‘闻彦’,然后等待他抬起那双幽黑幽黑的眼睛,看他一眼。
蔺倚泉确实希望古特仑能幸福;他倒还希望他能离蔺闻彦稍微远一些。但后来这年轻人感到困惑的很大一部分理由是他今天望向他的那张脸,而不是蔺闻彦。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一言蔽之,颇受造物主宠爱,与蔺闻彦是一类人。但他在这天就已经隐约窥探到日后让他痛苦的理由:他认为一个会老,会腐朽,会衰退,会湮灭于无声的事物是美的。他因此在无意中与造物主背道而行,注定他长日无尽,将求痛而生。
2
捡到古特仑的是蔺倚泉;当时他和蔺闻彦大吵一架,从劳兹玟取道沃特林,最终去了北方三地,在那游荡了三个月;来年春天回到劳兹玟时蔺闻彦亲自骑马出来接他,见他空手而去满载而归,马上堆了各式新奇东西,怀里还抱了个孩子,乐不可支地笑得肩膀都在逗;蔺倚泉不厌其烦,指指婴儿头上金丝一样的头发,问他这看上去像是他的小孩吗;他摇摇头,嘴唇里漏出的都是笑声,说我怎么知道泉哥哥喜欢怎样的女性。说不定就有这样的金发呢;毕竟我们那从来没有过。
他说完发现蔺倚泉一脸杀气,笑得更高兴,下了马走到他身旁。蔺闻彦不仅知道蔺倚泉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还知道得很清楚。他很年轻就当了族长,大大小小的婚事都要经他同意。蔺闻彦当时看了他的未婚妻,想了想,眉头皱起又舒展,说没问题啦,表兄,祝你新婚快乐;如今想来是因为他妻子去世得很早,对于蔺闻彦来说,同意不同意都无所谓;他都能想象出水原的造物主对他说:她就像不存在一样。蔺倚泉一直以来都尤其讨厌水原的造物主,而蔺闻彦一靠近他,他便感觉祂也在靠近他,一扯缰绳移开了马。
蔺闻彦扑了空,向他张开手;蔺倚泉咬起牙,问他这是干什么。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干什么。抱孩子。
在蔺闻彦看来,只要进入了劳兹玟的领地,从此都算他的孩子。造物主很早就告诉他会有个与他的家族格外亲密的水原人出现,因此他谈不上惊讶;他唯一惊讶的是这孩子竟然是蔺倚泉带回来的。由于蔺闻彦将那些偷带过来的书都烧了,蔺倚泉气得不轻,他以为他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结果来年春天就回来了,不由暗自嘀咕了一句:主实在是全知全能。不过他怎么在这种时候突然想到这事呢?他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如此思绪,简直像只鸟忽然忘了他能飞行一样。蔺闻彦因此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同时手上一沉。他一抬头,蔺倚泉向他靠过来,这婴儿落在他手里,被四只手托着。
他抱怨:发什么呆,摔了孩子怎么办。蔺闻彦的声音轻轻的:泉哥哥真的很喜欢孩子啊。在仿佛半生之前,蔺倚泉有一个孩子;蔺闻彦不记得那孩子的样子。不过能忘掉不是最好么?是否有了替代品一切伤痛都能忘掉?蔺闻彦从未知道;因为出生至今,他不曾被伤害过。他当然希望他带到水原来的这支族人也能不知痛苦;如果遗忘能做到,那么遗忘。如果欢乐能做到,那么欢乐。因此他总是笑着,嘴唇笑着,眼睛笑着。他笑的时候,他怀中的婴儿睁开眼睛,瞳孔蓝胜天空,他第一次见到能捧在怀里的东西有这么蓝的眼睛,好像一尊眼窝里放了蓝宝石的温热塑像,让他爱不释手,想摆在他的收藏室里。
蔺倚泉误会他是人性大发,缓和了一下表情。抱着他的人心痒难耐:他可不想错过命名自己收藏品的机会,抬头问他这孩子有没有取名字;蔺倚泉愣一下。他朴素的价值观里,他不是这孩子的父母,没有权力给他命名。况且他的水原话只限于问路问水问吃的,命出来的名不是地名就是食物;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说如果要他命名,这个孩子应该叫水.明尼斯美尔。因为他是在一个叫明尼斯美尔的地方,四处找水时捡到他的。
蔺闻彦狐疑地盯着他:明尼斯美尔?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DCag35lmd
他点点头。
随古特仑.明尼斯美尔捡到的还有一枚戒指。在他尚未被命名之前,蔺倚泉想起了它,将这金底白纹的戒指晃到蔺闻彦面前。他看看这戒指,再看看这个婴儿,有一会没说话。他不说话,蔺倚泉便瘆得慌:蔺闻彦一说话他很心烦,但蔺闻彦不说话他更紧张。
蔺倚泉那会儿也隐隐觉得他是不是捡了个不太好的孩子。他被母亲丢在原地,虽然当时尚是初冬,石头上也积了一层初雪。蔺倚泉见了悲从中来:这么冷的天哭也不哭,怕是死了。他走近抱起他,他却仿佛被他的体温烫伤了,嚎啕大哭,口里还涌着鲜血。场景一时血腥至极,他好似一个杀婴犯;然而周围空无一人,连一个能谴责他的人也没有,他只好蹲下来花了不短时间生了火,其间他又不再哭泣,若不是眼睛仍在闪烁,他觉得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又死了;可惜火苗涌现的瞬间哭声骤起,蔺倚泉晕头转向,举起婴儿冰凉的身体凑到火前;他一动作,一枚戒指就从他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里滚落下来,看得他不明所以,不知怎样的父母吝于留下一块完整的布,却留了一只金光闪烁的戒指。
这戒指做工极美,宽边上花纹繁复,内部还刻着一排小字,他看不清;光是注视它,就忍不住让人戴在手上。蔺倚泉也这么做了:戴上的瞬间他就忙不迭地取了下来。那排字贴着指尖的皮肤,好像在咬他似的。婴儿没再吐出鲜血;他看上去像是个皱巴巴的新生儿,眼睛却睁得很开。他用手指擦干了他唇边的血迹,不打算将他留在原地,但也没指望他能活下来。
不过事实证明差点没活下来的是蔺倚泉。离开明尼斯美尔后,他到了另一座城市,在酒馆里找了地方住下,靠着他的‘吃穿住行’水原对话,将戒指放在手心,找他能看见的每个人问这个孩子的来处;他相信这行字有他看不懂的深意。然而他们也全看不懂:他问的醉汉不是听不懂他蹩脚的水原话,就是醉得不轻,他听不懂来人在说什么。蔺倚泉一无所获,抱着这孩子上了楼。他不哭不闹,唯一给他添的麻烦是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东方人用余光瞥他一眼,发现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缩在他的怀里。
诚如蔺闻彦所说:蔺倚泉喜欢孩子。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他心软,想干脆将他带回劳兹玟;对孩子的喜爱压过了对蔺闻彦的厌恶。这一心软导致更晚些的时候他差点丢了性命。
清晨两点时一队人撬开了他的房门,对着他的腹部先来了两拳;至于那个孩子,由于一贯的处变不惊,在他被痛殴到失声的时候只是漠然与他对视着,自始至终未被来人注意到。
他们要求他交出戒指。
蔺倚泉照做了,精疲力尽地请他们放过他。最终他除了被再击了一掌之外没损失更多东西。两个月后的现在,伤口都已经消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是这么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告诉了蔺闻彦。他听了,不住微笑,偶尔点头,问道:那么戒指怎么又在你手上了呢?蔺倚泉面孔一抽,回答道:说来话长。
他看了他怀里的孩子一眼:“捡到的。我不喜欢它;还有他——虽然我将他带了回来。这戒指回到他身边的感觉很恶心。”——和蔺闻彦一样恶心。让他透不过气来。
有一会,蔺闻彦没说话。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他虽然让他颇遭了一番罪,但不至于让他不想留下他;他看见蔺闻彦的表情,很是后悔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上,凑过身去接他。但蔺闻彦挡住了他的手。他皱眉头: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要对他做什么怪事;但蔺闻彦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像和他赌气一样说: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真喜欢呀。他把他搂进了怀里,用开边袖将他包裹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蔺倚泉,说泉哥哥,谢谢你给我带了这么好的礼物。
蔺倚泉眼看又要大发雷霆:孩子不是你的礼物,蔺闻彦你这畜生….这话自然没说出口。
蔺闻彦打断他,眼睛笑成了一条月牙:“名字就按泉哥想的来吧。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是古德仁,男孩就是古特仑咯。”
他的意思是水.明尼斯美尔。蔺倚泉心说这也太随便了,蔺闻彦却翻身上马,将孩子稳稳抱在怀里。他的面前,劳兹玟的风景从最外层的河流一路展开。此地春季短暂,阳光很快便将嫩叶褪去,他在这个季节握住他仍然柔软小巧的手指,在他耳边说:欢迎你来到劳兹玟,尊贵的王公之子。他的蓝眼睛看着他,以一种不知痛苦和欢乐的态度,让他想象他该为他布置一个怎样的房间;蔺倚泉在他身边,问他说了什么。
他眨眨眼:“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他又问他戒指里写了什么。蔺闻彦笑了。
“写了‘妈妈爱你。’”
他说得诚恳,蔺倚泉翻了个白眼:鬼扯吧。蔺闻彦很无辜:真的差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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