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马沿着诺德的驿道行走;他不喜欢热闹,所以绕开了城镇,他听见城镇的喧闹,却将它抛在身后。蔺倚泉对水深感亲切,然而在他最初离开诺德时,却少遇河流。驿道向前延伸,路旁的篱笆内坐着农人,眼睛总盯着天空,让他想起东方人行经葳蒽时遇见的无魂女人;他既好奇又略感害怕,然而他走近时他们却拿起烟管深吸一口,灰色烟圈冉冉上升。他不必开口,他们已经为他指明方向。他在诺德时既未遇到无魂者,也未遇到一条河流,仿佛于他而言,两者紧密相连。而明尼斯美尔用河流迎接他。隔着一尊石墙,他听见水声,但他翻过石墙后,却忘记了河流:这堆砌起的齐人高石墙,蜿蜒如同一条海防堤,因为他眼前铺展开的天空占据了全部视野,荒芜的草野谦卑,不引人注目地向前蔓延,水流澎湃冲击的声音宛如自空中来。一棵干枯的朽木,远远矗立着。他无从知道——因为明尼斯美尔覆灭迄今已逾百年,而其领地高远的天空落入这一家族眼中,他们的眼中重重叠叠的蓝,未因野心染上污浊,因其自始至终只是向往天空,欲知飞翔的感触。
他听从他的建议,始终不曾向南部去,而是顺着目视可及的道路向西前进。然而他最终进入明尼斯美尔的旧城,足足源自十六次选择。从空中白鹭的眼中看去,他前行的道路恰似蔚蓝天空下,一株横卧在地的白色树木。枝叶交错,他在分岔处作出选择,顺枝干,走向那颗绯红的果实:他原本可以穿过城镇,然而他已经不如过去温和,新生的固执让他选了荒野;带着城镇中的食物,他在荒野中策马游荡:他原本可以选过去修建的驿道,却选了蓊蓊郁郁的冬季森林。一场初雪,将他引离了直通孛林的道路。他顺着水边行走,走出那片森林时,两条路摆在他的面前。一条通往孛林北部的盐湖,另一条,那绯红的果实在呼唤他。他绝无意接近那座旧城,然而他最终仍遇到了卢戈多米安.孛林大公。他邀请他一同前往孛林;他畏惧卢戈多米安.孛林身上与迪彩.丹涅瑟相似又相反的气氛,与他走了相反道路。他策马前往旧城时,那带着漆黑羊群的过路人仍旧嘱咐他无需害怕,他的羊群都很温和。卢戈多米安.孛林目视他离去,在他消失进雾中时听见苍鹭的一声嘶鸣;他抬头四望,却感到那慈爱却强横的力量落在他肩上。他认得造物主,祂的呢喃宛如落雷,祂的爱抚宛如利爪,他绝无意反抗他的意志,但仍然对那离去的陌生人感到嫉妒;他怨恨主,主却仍然指引他前往那璀璨神秘的枯树之心。
他遇见卢戈多米安.孛林时,正自三日独自露宿荒野中再次见到农人。新雪覆盖的田野上,零星人群躬身劳作。然而他牵马走近,只失望于自己所发现的:他已经身在水原,不必再费心力认出何人被剥夺了灵魂,而何人没有。他原先期望他们告诉他面前两条分岔道路所通何处,而他们起身向他走近,金发绚烂,如秋季麦田。那层层绽开的蓝色涟漪中空无一物,他知道询问只是白费力气,于是后退几步,为他们让开一条路。这些农人,便继续迈着轻盈的步伐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当日在葳蒽,他原本就想问迪彩.丹涅瑟,这些失去了灵魂的人为何会继续劳作。但他抬头看他的朋友,发现他出神地翕动嘴唇,只好作罢;而此时置身他们中间,这感触更加清晰。他们视若无睹地穿过他,杂乱无序中浮现一种惟从空中得以窥见的秩序。这些湖蓝色的眼睛,逐渐成了悬浮在眼眶中的蓝色灯火,顺着人流向他飘来。他若想辨认他们的相貌,则只能收获一张张变得雷同的面孔。
卢戈多米安.孛林的军队接近,令蔺倚泉听见阵阵轻快,虚幻的铃声。来人仿佛穿着轻捷的衣服,手中拿着一只老旧的银色铃铛。而他的马引颈嘶鸣,迫使他攥紧缰绳;他的周围,羊群以祈祷姿势跪下。手指贴着额头,而嘴唇吻着手背。自初冬雾气中走出的这支军队既无令大地颤动的铁骑声,也无铠甲和铁剑狂热的摩擦声。这支军队出现得几乎悄无声息,等到马蹄,铁甲碰撞声响起时,这些身披黑甲的步兵已近在眼前。这军队只有几位骑兵,旗帜上,两条赭红色的线交缠在一起。他随羊群一起,将膝盖轻轻触碰地面;在这些无罪无欲的眼睛里,他认出他们不过是同一羊群的两支。而唯有行在最前面的骑兵确实在看他;他见了他,轻轻扯了马的缰绳。他戴着头盔,但他认出那应是个活人,因在这片漆黑的坚枪森林中,他像鹿一般活泼。
他的士兵巍然不动,而他摘下头盔。他头盔下那张脸和迪彩.丹涅瑟如此相似:一张不知青春,不知皱纹的脸。但他仍有一种那神子不具有的少年纯真。他漆黑的头发披在肩上;而因他是个外乡人,没认出这双孛林家人特有的绿色眼睛。卢戈多米安对他微笑,因为他的旅伴从来不曾真的陪伴他,所以在此处相遇的两人都是独自旅行;他对他微笑,以一种在旷野里遇到友人的心情。
彼时卢戈多米安.孛林大公因冬季休战自南部返回,他生养皆于葳蒽,从不喜欢孛林,但对北部大湖情有独钟,情愿走沃特林的辖区进入孛林。他当葳蒽的大公如今已经一百六十三年,爱自己的羊群胜过活人。对路人来说羊群当是千人一面,对羊倌来说却各有不同,他亲自剔除他们的灵魂,吻掉最后的眼泪,将衣物铠甲各复其位,从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释然哀伤,因此见了蔺倚泉粲然一笑:这不是他的羊群。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不止是他,水原见过这个人的人又有多少呢?他皮肉下的惶恐像支陌生的乐曲,让他心生怜爱。他于是翻身下马,将被了黑甲的手递给东方人,示意他不必跪下。因为羊群因跪拜而感到宽慰,而人却相反;万物各归其位,方才是造物主所期许。仿佛一颗石子丢进鸟群众,他的眼睛里惊恐扇动翅膀。卢戈多米安.孛林甚少打猎,不养鹰隼,他唯一猎杀过的鸟是叶莲娜.明尼斯美尔,而不可避免的,这一瞬间他想起她。他因此柔声问他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太柔和,表情太温顺,以至于蔺倚泉没能说出第一个谎言。他说他要去孛林;他于是笑得更开心:我也要去孛林。您不介意要不要同路。
他后退几步以离开他身边。
“我也要去孛林。”卢戈多米安.孛林笑意更深。他轻轻呼气,仿佛无心之举:“多冷,这地方。您要是不介意,不妨和我一起来。”他习惯孤单,又最怕孤单。因此总是做出邀请。他一向能吓坏被邀请的人,于是蔺倚泉强忍恐惧拒绝他时,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欠了欠身,为他让出一条路。他身后那条路是原先被他放弃的那条路,他却紧紧攥紧缰绳,向他点点头以示感谢,而后向那条蔓延向不知何处的道路的奔去;卢戈多米安.孛林认出那条路通往明尼斯美尔的旧城,远远嘱咐他不要怕;但外乡人前行的速度更快了,他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在旷野里回荡。他的羊群认为他的声音仿佛鸟的羽毛,抬头望去,惹得他咯咯直笑。
于是他再次上马,沿着那条被外乡人留下的道路前行。蔺倚泉在回到劳兹玟之后才会知道他的名字;而卢戈多米安.孛林并不在乎他是否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在备受神宠爱的长生中的所作所为。他戴上头盔,哼着一支音调单一的曲子,任由马在这片过去被他毁灭的土地上前行。在路边,这些金发碧眼的无魂者用眼睛追随他的身影;他抬手时,他们也跟着抬手。他抚摸他们的金发,他们不着寸缕却不感寒冷的身体。这些过去姓明尼斯美尔,如今却无名的尸骸,被他以怜悯之心留在自己的故土上。他花半天时间教一个无魂者如何亲吻他的手,而作为回礼,他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的蓝眼睛里,他的脸经年不改;他仿佛要使他宽心一样,捧住他的手,对他说他他仍有令人艳羡的地方:你会比我存在得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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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叙珀,”他说,“你在这。”
蔺倚泉将到明尼斯美尔的旧城时,卢戈多米安.孛林再次想起了叶莲娜.明尼斯美尔。这次的记忆是如此深刻,至于他轻轻勒马,整支军队便随他这动作停了下来;而后他从队首穿行到队尾,仔细打量每个士兵的样子。他时常说他认识他的每个士兵,绝非吹嘘,因为他爱他们胜过除自身以外的一切。一束榛子色的头发从缝隙漏出来,像春日树发的新芽。他于是喜出望外地拉过他的手,将他拖出了队伍,说了这句话:叙珀,你在这!他将他的头盔摘下,打量一番他的样子,认为他榛子色的头发还像过去那般蜷曲柔软,而柔软发丝下,那张绵羊样可爱的脸亦是十足旧日模样,遂满足于一纸契约赋予他将逝去之物长久留存在身边的能力;叙珀是他的朋友,当他们都还是年轻人的时候。而令人欣喜的是,两人仍然看起来都是如此年轻,而上一次他与叙铂说话,已经是一百四十五年前的事;叙珀死时,脊椎被压断,脸被碾碎,他花了七年将他复原如初。但叙珀对他的伤害永远无法复原,虽然他时常以一种孩童般的争强好胜之心,宣称他已经原谅了叙珀:因为叙珀.阿奈尔雷什文在灵魂完整时无论如何不愿原谅卢戈多米安.孛林杀害了他的妻子。
故事是这么说的:狮头燕身的明尼斯美尔,心魂炽烈如狮,身体却像一只被砍去翅膀的鸟。一边撞上孛林盐湖的浓雾,一边撞上阿奈尔雷什文的群山。曼河的一条支流,自南向北贯穿这片狭长土地,这块土地非为六个更小的管制区。旧时六片领地以会议形式互相交涉,随明尼斯美尔野心愈盛,这鸟也宛如渴求羽翼一般,将六块领地牢牢掌握在手心。出自一片荒原的这一支选王家族,金发蓝眼,不苟言笑,深深眷恋着造物主的那顶王冠,这一爱恋造就其酷烈性格,迫使代代大公严以律己,待人更苛。棕发的叙珀与金发的叶莲娜在主的佑护下成婚,她继承了大公的御座,也继承了御座的贪婪;随岁月流逝,明尼斯美尔逐渐不再相信主的信条,只循自己的需要,解读主的旨意。这般肆意,招致了孛林和沃特林的不满;在前四次选王中,明尼斯美尔吞并了三块领地,素来与孛林交恶。叙珀年轻的时候,在他妻子的领地逮捕了一队孛林士兵,拆下铠甲,却发现这只是一队劫匪。卢戈多米安.孛林告诉他,因为孛林和明尼斯美尔交恶如此深,有了‘倘若想在明尼斯美尔的领地犯事,不妨扮作孛林人’的说法。第五支烛焰眼看要点燃,他深知两支必然有一支要陨落,因此他对妻子说不要伤害多米;对着多米呢。他也说不要伤害叶莲娜。但两人没有一人听了他的话。
故事是这么说的:明尼斯美尔富有强大,孛林因此联合其除阿奈尔雷什文的三片领地从三个方向围攻这片狭长土地。沃特林公爵之所以加入他们,一是因为他知道孛林公爵大发雷霆,第五道烛光被谁点燃已经一目了然;且沃特林人虽然放荡自由,不受拘束,爱好强抢,却狂热地支持并认可着主的信条:美。困苦化美,痛苦化美,强权化美。惟美是一切的信条。因此沃特林公爵虽代代耽于享乐,却绝不允许自己堕入丑陋的境地。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外见风度,无不以最美要求自己;明尼斯美尔这骄横又忌惮的态度,让他觉得丑陋。所有军队中,属孛林的无魂军队造成的伤害最大。因明尼斯美尔富有,弩箭众多,常人很难在炮阵和箭雨中穿行,而无魂的士兵却不惧疼痛。最终葳蒽大公卢戈多米安.孛林攻破了明尼斯美尔的城墙;叶莲娜.明尼斯美尔在城墙上被他击杀,然而最终攫取第五次选王胜利的却是沃特林公爵。烛光自白塔上亮起,钟声响彻水原;明尼斯美尔化作一片废墟的城市中央,白塔骤然消失;而在沃特林的欢声中,另一座白塔凭空升起。第五道烛光中,明尼斯美尔变为熊熊烈火。
对于叙铂来说,多米和叶莲娜之间还有另一个小约定。叶莲娜对多米说:如果我输了,一定杀了我。不是王冠,就是死。金发碧眼的叶莲娜,身段高挑,穿上铠甲几乎和他一样高;他说不准死的会是谁呀。当时,他正被一群无魂的士兵包围在中间;一声活人的惊呼中,他看见一个士兵砍倒了数十人,自城墙下向他冲过来。多米吓得不清,摇铃要他的小羊们都退后,否则他被砍成肉酱,谁来照顾他们?士兵胸上画着狮头燕尾的家纹,一剑挥下,却砍在了门上。他赶紧蹲下,钻过他的手臂,用全身的重量将这人压在地上。他掀飞他的头盔,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却一下撞上来,他一个踉跄,差点仰面倒下。这士兵抽出门上的剑,一剑向他劈下,一个无魂士兵登时被劈成两半。多米将这两具身体一起踢开,在看清她的脸之后才把剑插进她的喉咙里。在地上,士兵在恢复,叶莲娜.明尼斯美尔在流血。与性格不符,她看上去竟有些后悔。多米后来见了叙铂,告诉他:叙珀,她在城墙上就被炮弹击中了,我绝不是故意的!他为了安慰他,将她制成了无魂者,送还给了他;但他也向他砍来;现在他知道叶莲娜那时已经怀孕了。多米将叙珀带在身边,但再也没见过叶莲娜。
叶莲娜.明尼斯美尔自那之后一直住在自己的故乡。身量高挑,金发碧眼,蓝眼睛比诺德的冰河更寒冷。蔺倚泉见到她时,她和在城墙上将卢戈多米安击倒在地的样子相差无几。只是他靠近时,她正站在城门口,如冰似火地盯着他,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外乡人气喘吁吁地从马上下来,见到她的眼神,差点策马离开。但她只是扫过他,不再动作,他最终确认她不过是个无魂者。她袒露着胸脯,在给婴儿哺乳。他下意识想给她一件衣服,却记起他们不会冷;但是无魂者也会喂养自己的孩子吗?她的孩子有灵魂吗?他稍稍靠近,她没有离开;但他别开了头:因为婴儿吮吸的并非奶水,而是浓黑的血。那些粘稠的液体滴落下来,落到她身下沾了新雪的草地上。他注意到她没有穿鞋。但她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于是他只好走开了。在他身后,叶莲娜.明尼斯美尔抬头看向月亮已经消失的夜空,融化的新雪,落在她怀中婴儿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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