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一度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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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赫苔丝一个吻。
我是祂的一个国王;那时我十四岁,还是个孩子。我进了祂的圣殿,同祂说了话。我祈求祂认可我是祂的国王,祂却问我我是否爱祂,
噢,我说我爱祂。于是祂微笑垂首,将我的头颅托起,将我的嘴唇亲吻。凡有数年,我仰赖这一吻之爱,能力超出我本性,能承权杖之重。
然而赫苔丝并未吻我;我也未说爱祂。在沉默间缔造的爱之约束,存在我和另一人之间。我唯恐这约定受罚,将人爱与神爱混淆,窃取赫苔丝的威严,妄图使我的爱人同祂一般福泽漫长。
我因此欠下祂人间无法偿还之债;一切都在那一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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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妹辛纳希雅死后,我同意将权力同王位一同交予辛纳希提。时值赫苔丝第七个祭日的前夕,数日,我接连梦见过世的王妹,见到她时而是因战事被卖作奴隶的女童,时而是辛苦的少妇,又或者是丧夫丧子的老妪,满面沧桑,匍匐于地。
我于夜中骤然惊醒,觉得胸膛心口。无一不疼痛非常。这似乎是无端唤醒,杞人忧天而已,因辛纳希雅的尸身在下葬那日光洁美丽,覆以香薰金饰,比病重忧郁时更华美端庄,似乎也令辛纳希提满意;然而我却在葬礼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似乎也在无泪而泣;我知晓辛纳希雅,她天性忧郁,畏惧人群,放松时反而眉头微蹙,不似这般端重。
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缺席了赫苔丝的第七个祭日,将辛纳希雅护送至东部的王陵。她用母亲葬在一处,位处两山之间的狭窄地带,土地如血猩红,却丝毫不见湿润,粗糙干燥。
送葬歌声和铃声持续数日。她的棺椁消失在高大石柱间时,我正想为她的安宁祈祷,却发现喉咙同撕裂一般疼痛,已不能言语。
我回到辛纳希提处时,祭日已经结束,除却嘶哑的声音,辛纳希雅同赫苔丝留给我的纪念,似乎已荡然无存。
他适才继承王位,忙碌非常,过了数日才得以会见我。我向他开口时,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令我自己惊愕。辛纳希提见状,状有不忿,最终只是叹息。
“王兄还是回去休息好,”他的声音竟有几分悲切,“辛纳希雅也离我们而去,如今便只剩我和王兄了。”
我只听见他的声音模糊,不曾知道自己的模样是如何挣扎虚弱。我并不怨恨辛纳希提,但也不愿在此时见他,因他的面貌与辛纳希雅太像,正如我同佩雷斯。
“我有一事相求,陛下,”我勉力开口,“虽有僭越之处,实为我切身所望,还望得您一听。”
辛纳希提微微点头。霎那我知晓他明白我要说什么,几乎要将唇边话语生生咽下,然而覆水难收,言语如污浊水流,以喑哑声音说出。
“我想离开王都,前往黑荔波斯,”我说,“去见美提萨斯。”
辛纳希提听后向我微笑,与辛纳希雅分明有相同五官,却如此不同。“黑荔波斯不是一个养病的好去处,王兄,”他取来酒壶,将其平举至眼鼻处,声音同酒水激溅瓷瓶的声音相间响起,“美提萨斯王也不是照顾病人的合适人选。”
“但王兄如果所求仅如此,我自然也会答应。”他注视酒杯,并未看我。“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模样?辛纳希雅见到,恐以为你和她已去了同处。”
他并非有意挖苦。辛纳希提性格尖锐,却不从不夸大事实。他将酒杯推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开五指。
“喝吧,”他的眼睛因灯盏而火光熠熠,我无法看出他的深意,甚至也不见他往常的尖刻与猜忌。他看上去几乎温和,带有理解和同情;他看上去几乎是我自己。
有何奇怪?我不解于这念头。他本就和我一母同胞,有相同血脉。
“佩蔻斯王兄,”他再重复,“喝吧。”
我于是不再犹豫,低头,他的眼睛消解,我将酒水灌入口中,起初觉得辛辣非常,最后竟和钝痛一同,所有感触都消融了。我再抬头,面前竟不见辛纳希提,只有一个有漆黑头发的人,睁着灰色眼眸注视我。
那是美提萨斯。我一时口不成言,全是因为狂喜;自他返回黑荔波斯,我已有七年未见到他,不禁要确认他是否是我的幻想。因为他与我记忆中别无二致,仿佛时间不曾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我起身要触碰他的肩膀,然而方才起身,便重重跌落,眼前一片漆黑,脸颊贴在冰凉桌面,有暗香酒水,汩汩淌下台盏。
辛纳希提的声音,美提萨斯的样子,我无一能见,连手指都无法屈伸,然而比起这窘境,意识消退前的一刻,我更痛苦于美提萨斯在我面前消去踪影。自他离我而去,我对他的想念一日未停,痛苦如此剧烈,我甚至不敢回忆他的样子。
身心俱痛,我就此坠入黑暗。自我脱离童年,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睡眠。
再度醒来,已是七个月之后,睁眼时我躺在辛纳希雅过去的床上,有辛纳希提在床边。他头戴金冠,坐在我身畔,手放在膝上。逆光而坐,他的脸模糊在昏黄光芒中,我看不真切,却知道那应当是辛纳希提。
他见我醒来,脸上有温和微笑,有他递予我酒杯那一晚的温和。我无力衰弱,举起手臂,见两手帷幕笼罩之下,像雾间枯萎的树枝。
我手指抽搐颤抖,却不单因为无力支撑;是因为我意识到辛纳希提那笑容竟像美提萨斯。他见状,将一块冰冷之物送到我的手上,声音柔和,不像他自己。
“你可以前往黑荔波斯了,王兄。”他低下头,细细端详我的脸,但不曾将我触碰,举动如同关爱幼儿的乳母,却毫无亲密。
“但你总会回来的。”他断言。
我摸索手中那冰冷之物;是块人的骨头。
一月之后,我启程前往黑荔波斯,辛纳希提未来同我道别。然而他给予我的重压无处不在,早已将我深深包围。
临行前,辛纳希提令五十名士兵同我随行。领队那一名有锐利双目,名叫蜜莉诺丝;而照顾我起居的是名老人,名叫琦普欧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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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游历了黑荔波斯沿岸的五个河口,将东起海峡之柱,西到以阿文海湾的所有港口都悉数拜访,才从最西边的港口溯源而上,去见美提萨斯。
黑荔波斯自西而东的北部海岸,总长大抵三千六百八十小名阿斯,约莫是赫苔丝祭台到十二小寺的距离,同我的国家相比,诚然是个小国;在我的国家,学士和测量师用大名阿斯测量土地长宽,河流总长,黑荔波斯却用小名阿斯。
辛纳希提准我轻装出行,船身轻而帆宽,游历北部海岸,用时不过三十日。
我一早喜爱黑荔波斯,即使不言其他具体缘由,单只有一点也已足够。
黑荔波斯是美提萨斯的故乡。自从我的祖父安谧希斯将这南部小国征服,代代长王子来到赫苔丝的王庭,直到国王逝去,才乘船返回国土。
即便如此,生长在遥远王都之人不知黑荔波斯的风貌。其海中灰色鱼群,近岸的沼泽国度,乃至河流两岸的似龙生物,都是自美提萨斯向我提及,才被我所知。他口中的黑荔波斯从最开始就引我亲切,使我多加询问,而他也不厌其烦。
我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会对黑荔波斯心怀隐秘爱恋;非是温和喜爱,而将是近乎狂热的爱慕。
同我出行的船员,一些船发之前就郁郁不乐,却难以拒绝辛纳希提的命令,最终归结于我的心愿,认为我大病新起,一改旧日作风,将自己心意凌驾在旁人之上,出航是在主神赫苔丝神坛前以神谕之名起誓,和军令效应同等,不得不使人以发军的肃穆尊严遵从不乐意从前君王的癫妄心意;另一些,则是在航行中段才隐有怨言。
余下的船员是外邦人,仿佛刚因西方战事来到赫苔丝国土,对我和辛纳希提同样陌生,只知晓我沉睡数月,此前方才取下王冠,心中甚有对被放逐的逊位君主淡薄的同情。
“佩蔻斯前皇帝陛下,您这是要前往何处?”
水手有时跪坐在甲板上同我言语,手中握着泡沫飞散的柔软海绵;或站在高处,手握粗绳,身后有纯白高帆。我将头发梳成未出嫁女士的盘发,为纪念辛纳希雅,还因为已经卸下王冠,不再需要由着圆环的形状排正发辫,我察觉他们单纯,不带恶意的好奇,微笑回复我的去处。
“我要去黑荔波斯,尊敬的朋友们,如果你们还愿意同我说话,叫我佩蔻斯便是。”
然而很少有可亲的水手愿意同我对第二次话,那些乐意的,也会遭到劝阻和挖苦,竟迟钝于此,不知道我有不张扬的古怪。不只在于行为,还在于对沿岸荒凉小国景色的喜爱。
这是情理之中,我自然不在意。偶尔,无边的海面也唤起我对黑荔波斯的渴望,分明近在眼前,有时不免使我怅然。我原本应沿着第一见到的河口,溯源前往国王的石宫,却似在那时被赫苔丝攫住双唇,以皇帝的尊贵——自然是虚妄的哪一类——要求水手沿海岸游览。直到遍历黑荔波斯的海湾,才启程前往上游。
出航之前,我在码头放飞赫苔丝的黑鹰,怀抱虔诚,使其去通知美提萨斯。我讲述七年来我的经历,辛纳希雅的亡故,同辛纳希提之间,我无意引起的冲突,虽是简作描述,由于我不曾对他说谎掩饰,停笔之时仍须以纸拭面。
大病初醒,我的手臂长久无力,往往写一段便要停息片刻。然而我固执不愿口述,以笨拙笔迹写成,前后将黑鹰放飞,才感些许释然。
海面茫茫,我不曾希望得到美提萨斯复信,而既然无信使前来催促,我又在海岸长久徘徊,旁人揣测我已经如痴似狂,忘记前来缘由。
于我而言,美提萨斯已经复信。无边海面上偶尔停留在船栏前的鸟雀,有黑玻璃似眼珠,便成他的信使,一言不发,只全神将我注视。我于是知晓内心深处,我虽对万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却始终相信美提萨斯与我的联系不可动摇,
出航的第九十日,受辛纳希提嘱咐,照顾我起居的老人在清晨找到我,眼神忧虑四望,似乎提防隔墙有耳。我忍俊不禁,告诉他不必紧张。说来奇怪,自打离开王都,我虽仍然四肢无力,精神却轻松许多。数月来海上茫茫,无人交谈不使我焦躁失落,反而更能平静我的心情。
这种翩然而至的一无所有之感,使我感到安全。
“琦普欧斯,你是个忠实的人,”我感激他自出航以来的照料,“倘若有什么事,我仍然能帮到你,但且直说。”
他面色忧虑,使我好奇,也不免有一丝担忧。他过去曾是我母亲的士兵,对赫苔丝甚是虔诚,个性稳重而细致,脸上少有如此神色,只偶尔显出思考的模样。
我注视他,他便开口道,仍然以尊号称呼我:“佩蔻斯前王陛下,”我见他的眼神,隐有恐惧,“黑荔波斯还未到,如今返航,还来得及。”
我内心有诸多猜测,但从未想到竟是此事!一时脸色舒缓,扑哧一声笑出声,使得脊背颤抖,不住咳嗽。然而他面色严肃,未有任何变化。
等气息平复,我再抬头,企图握住他的手,以示我对他的真挚,“琦普欧斯,请您原谅我,”我握住他的双手,却发觉那有力双手微微颤抖,一时感到怪异,“已经行出这样远,您为何忽然说出这番话?”
“如果您已经厌倦旅程,或者思念家乡,我便向你道歉,不再醉心黑荔波斯海岸的风景,前往美提萨斯的石宫,使你得以返乡,向辛纳希提复命。”
言及此处,我才深感歉意,手上不免轻微用力,然而他挣开我的双手,眼中恐惧如野火,喷涌而出:“您还是改悔心意,莫再沉溺于幻想罢,佩蔻斯陛下!”
他后退数步,背抵木门,灰白胡须一片衰败,让我心生同情。未等我开口,琦普欧斯仍然高声开口,令我忧虑更甚。
“如今返航,还未至覆水难收。佩蔻斯陛下,返航罢!金殿同御座都在等待着您。”
他面向我,说来奇怪,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他眼中非是纯粹恐惧,而有深切祈求。在一个老人眼中看见如此神色,霎那便使我痛心不已。可惜我卧床无力起身,只能以言语向他谢罪。
“好琦普欧斯,”我撑在床沿,“数月奔波使你劳累。但请你看在你我都心系赫苔丝的份上,休息一两日,照顾好自己,至于金殿与权杖,那一早就该是辛纳希提之物,你在他面前,切勿提及此事!”
不知为何,我回忆这一场面,总觉得他是在听我谈及辛纳希提,才终至双膝无力,瘫坐于地。我正不知所措,门外正巧有敲门声响起,声声闷响,颇为不耐。
“佩蔻斯,”来人开口,声音漠然而粗哑,是辛纳希提任命的船长蜜莉诺丝,“你可方便开门?我有事同你商议。”
我看向琦普欧斯,见他仍然瘫坐原地,不忍让他尊严受折损,因此回复她我现下疲倦非常,可否稍等片刻。
她停顿片刻,似乎勉力忍耐,终于应好。“那好,反正你的身体向来如此,原本也不必告知你。你只是注意,这两日莫要使琦普欧斯靠近!”
她语气古怪。蜜莉诺丝虽然精明能干,却不擅隐瞒。我已隐有猜测,无意中瞥见琦普欧斯,见他也紧盯着我,眼神如困兽。
“你上次见到琦普欧斯是什么时候?”
她正问。我终于难忍异样,直视那老人,恐怕同他一样,也充满恳求,希冀他给我一两句话,好让我知道如何回复。然而琦普欧斯却一言不发,眼中痛苦同狂热纠葛。
我无可奈何,只好如实告知:“琦普欧斯正在我的房中,蜜莉诺丝。我不幸似乎惹他心伤,又身体无力,你来得正是好处,如果你愿意替我扶持他回到自己的舱室,那再好不过。”
接下来片刻,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我只听见蜜莉诺丝高叫,声音焦急:“佩蔻斯!”接连便是木门被轰开的撞击声。
琦普欧斯将我按在床上,口中呢喃混杂不清,泪涕滴落,混杂汗水,落在我面颊之上。
我尚未瞥见刀刃位置,琦普欧斯便被蜜莉诺丝紧抓手臂,身体颤抖,堪堪悬在我的身体之上。
“卫兵!”蜜莉诺丝咆哮。两人滚落于地,她将琦普欧斯压在身下,以手肘重击他的掌背,匕首随他手指痉挛,坠落于地。
“佩蔻斯!”他吃痛咆哮,脸庞肌肉扭曲。“别让一切无可挽回了!”
蜜莉诺丝如母狮低吼,用力将他的脸庞压于地板。声音骤然停止,只剩喑哑嘶吼,宛如苦痛呻吟。
士兵赶到时,我仍躺在远处,未受分毫侵害。然而精神恍惚,半晌才松开紧握被褥的手指,手掌中央,赫然一道红纹。一片冰凉的硬物跌落白布,竟是那片人骨。不知它为何在此处,只滞愣着转头,瞥见蜜莉诺丝起身,反扣琦普欧斯的双手,使他踉跄前倾,才将他交于卫兵。
末了她擦拭头上汗珠,手腕上有一道红痕,有血珠缓慢沁出。
“辛纳希提….”
我瞥见琦普欧斯离去,听他低声喃喃辛纳希提的名字,不解其故。而蜜莉诺丝眼神如刀,向他怒喝,叫他住嘴。
他走后,我向她道谢,
“感谢你,蜜莉诺丝,我欠你一条性命。”我向她微笑,却觉得冷汗涔涔,难以支撑身体,“你是如何知道那可怜人有异样的?”
她看向我,神情疲倦,隐有无奈。我看出她不愿多谈,虽然担忧琦普欧斯,将未说之话尽数收取。我如今已经知道,地上诸人,皆有自身隐秘,然而非说他人的秘密,就连能窥见自身秘而不发心思之一二,也应当知足。
出于我难以言说原因,我将那白色人骨藏在身后,未曾想到她眼尖手快,一步向前,握住我的手腕,那人骨便如此脱手,被她反手握住。
“这是什么?”她轻声询问。借由木门外的一点光亮,将它打量,灰蓝光亮照射到其上的一刻,还未等我开口,她便脸色一变,手指松开,惊呼急促,几乎尖锐,不似她往常厚重的声音。
它又落到我膝间,像块石制的白茎块。
“啊,可敬的蜜莉诺丝,”我将它拾起,开口询问,“难道你知道这是何物?”
我抬头看她,却看见昏暗光线下她面容悲伤,竟同琦普欧斯相似,眼角闪亮,如有泪光。
“啊,佩蔻斯!”她发出一声悲呼,“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她说完这话,便推门离开,步履匆匆,留我在原地,不解发生何事。然而我注视那掌心骨片,头一次意识到它曾属于一个人;因自我触碰它,我不曾怀疑它是来自一只牲畜,仿佛我知道它是谁的骨质,而心中已有淡淡悲凉,却被阻隔,无法言说了。
自辛纳希雅去世以来,我如生活幻梦之中,现在是梦是醒,谁能说清?那两位可亲士兵的反应,我虽然全然不解,却只有微弱好奇,未有惊愕和愤怒,言及缘由,恐怕也至极简单。
我将那人骨翻转,恍然间,好似有一只手将我的手握住,力道轻柔,同蜜莉诺丝和琦普欧斯都全然不同。我碰到他,不需见到他的面容,就知道他是谁,他为何而来。
“美提萨斯。”我柔声呼唤他。如果赫苔丝曾予我一位王后,还使我能将爱与权力一同赋予,我也一定曾如此将那人称呼。
美提萨斯不发一言,然而如此便足够。失去何物,忘记何事,我都不再在意。我所来唯一缘由,是为美提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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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发生后的几日,有最可亲可爱的一类水手前来劝告我,言明辛纳希提虽然准许我出行,但仍安有刺客,便在船员之中。如今看来,那刺客便应是琦普欧斯了。
“您一定无法忍心,”这年轻水手容貌机灵可爱,声音虽混杂担忧,仍然明亮清脆,“便饶过他的性命,遣他返航,令赫苔丝审判他罢。”
我喜爱他的这番话。虽然方自年轻时,辛纳希提便嘲笑我易为最细微的关爱触动,因此常堕入甜言蜜语的陷阱,我仍不改那作风,将我听闻体察到的关爱尽数信以为真。
“善良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我于是同他说,“你既关爱我,也关爱琦普欧斯,令我欣慰。我同你一样担忧他的境况,还请放心,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所犯罪孽,即使在赫苔丝面前,也无些许权力,假使可怜的琦普欧斯着实夺我性命,我也不期许他受任何责罚。”
他听了我的话,仍然忧心忡忡。我便问他姓名,以图日后能使管事予他些许奖励,末了才意识到,这仍是旧日习惯,如今业已无用。
“佩蔻斯前王,我名叫艾米西亚斯,祖上受赫苔丝神血佑护,只是如今血脉衰微,使两性交杂于一身,都不分明。如使您不快,还望看在祂的加护上,将我谅解。”
他犹豫一番,仍然作答。我方才发现这年轻水手其实应当说是个年轻女子,而非年轻男子。恐怕是为顺承肩宽体阔的方便,索性做了男子打扮。
“艾米西亚斯,”我歉疚万分,向她道歉,“还请您原谅,我如今头昏眼拙,未能认出血脉的远亲。千万不要歉疚,我同辛纳希提年轻时都是如此。只是如今青春已逝,已不明晰。赫苔丝的佑护,在何种情况下都不是值得羞耻之事。”
我握住她的手,如若微笑,也一定虚弱难堪。然而她回应以羞怯纯善的微笑,使我对她喜爱非常。一时间,她的面容竟和琦普欧斯有几分相似。想到他们二人的年纪,我不禁感慨自己迟钝。
“容我冒昧一问,你是否和琦普欧斯有什么亲缘关系?”我因此询问。“倘若他是你的父亲或亲族,我自然将尽我所能劝说蜜莉诺丝,不要责罚他。”
“父亲?”她听我说完,喃喃念到,微微垂首。再抬头看我时,眼中伤痛明晰,竟使她的目光显得澄澈。
“不,不。他不是我的父亲,”她目光看我,眼中情绪交杂,令我不甚懂得,“但您没有说错,他是我的一个亲戚。”
一个眨眼,她便面色如常,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幻觉。我于是不再在意,转而提出想去暂关琦普欧斯将他看望。
“蜜莉诺丝一定不同意我前往,但既然事情因我而起,琦普欧斯又对我照顾有加,我实在担忧他,你如果不介意,艾米西亚斯,能否带我去看望他?”
我如此询问,她却以柔和态度一口回绝。
“您有如此想法,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但近日海上浓雾连绵,空气沉重,不适宜您的身体,还请您暂且忍耐。”她同我说,接着向我辞别,“还请您保重。”
临行前,她不忘掩上房间的木门。我目视她出行,不禁莞尔。
艾米西亚斯的某一特质,难以描述,却令我喜爱。然而即使并非如此,我也不在意她欺骗我。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我虽喜爱诚恳,却从不厌恶谎言。她为何对此不忠实,我丝毫不在意。
黑荔波斯的海岸寒冷潮湿,琦普欧斯以此为由,将我的舱室封闭,在其中燃起熏香柴火,终日有尘埃和木屑弥漫,令我咳嗽不止。蜜莉诺丝也少我出舱室之外,我理解他们的难处,从不问起原因,也不担忧自己能否抵达美提萨斯身边;说来也许像无稽之谈,越是在黑荔波斯海岸徘徊,我越确信我能够见到美提萨斯,如此令我赶到安稳,几乎将过去数年想念他的不安都消解。
几乎无由的,自从琦普欧斯在我面前落泪,蜜莉诺丝也显出异样,将我避开,我便一人独处,时常将那白色人骨放在手心,细细摩梭。藉由这动作,就仿佛能触碰到美提萨斯。
我猜想这骨头的主人是否曾是赫苔丝的古老血脉;我自幼时便对祂虔诚,此生所有能称上善举的行为,都归于祂的馈赠。赫苔丝有第三只眼,在海天之间,注视世间万物,我憧憬那第三只眼,却始终短视。
然而自从那日开始,至今与我无缘分的第三只眼似乎终于向我显露其真意。偶尔,在浅寐中,我能一见屋外的风景,见那青色动脉一般的河流,两岸的蓝色土壤,如同美提萨斯沿眼睛一般的黑色海面,天空海面,虽无日光照耀,无不平静。
我心中确信,几乎同亲眼所见,艾米西亚斯由着自己的缘故,对我说了这一谎言。然而既然我在梦中得以见到,便不在意。
她走后,心中仍挂念着琦普欧斯的事,我再次交身体于沉重病痛,陷入昏沉睡眠。一如脱离身体牵挂,梦中我步履轻盈,有如少年时代,得以推开舱门,步上甲板,注视两岸风景。
梦中夜深,河流没入黑暗,凉风冷而不涩,使我精神振奋,身体如同青年时期,稍显轻盈快捷。甲板无人,窗棂中也不见光亮,我乐于一时寂静,步行至栏杆边,在浓重夜色中凝视土地的轮廓。
起初一切皆是模糊。等到我的视线稍加适应黑暗,一点亮光便也同时而起,从狭窄河口缓缓漫出,星火漂浮,乃是一支烛台置于水中花束之上,仿佛明亮的睡莲。我自知是梦,更感到安定愉快。这花名叫西莉亚,美提萨斯曾告诉我,它虽有似睡莲之花,却有玫瑰香气,根系又不似两者,漫长柔韧,可用于造纸作船。黑荔波斯人用镰刀将其割下,花卉根系,无一不尽物而用。
远在王都,知晓它的人都称呼它为水玫瑰,只有美提萨斯将一束干花赠予我,称呼它为西莉亚,仿佛呼唤一位爱人。
我正带回忆之温,注视它孤落地漂流而近,霎时河口光亮骤起,使我惊诧万分,双眼也因光亮刺目,无法睁开,等再次睁眼,更因面前景象而震撼无言。原来这刺目明光是由于千百朵西莉亚从河口中涌出,燃火花束熠熠生辉,近岸一时明亮辉煌。
火焰照耀船体,我才发现不远处站有一人。背影高大,定睛一看,竟是琦普欧斯,又惊又喜,向他走去,一时连尚且身处梦境也忘了。
“琦普欧斯!”我唤他姓名,“蜜莉诺丝准许你出来了么?那日之事你不必在意便好,只要我们不言语,辛纳希提绝不会怪你。我此去黑荔波斯,再不会回到王都,妨害他了。还希望你如此转告他,使你和蜜莉诺丝都平安。”
琦普欧斯却未回答我。夜色中他的面容与白日不同,更显沉静肃穆。火光照亮他的眼眸,过了片刻,才听他缓缓开口,声音同艾米西亚斯一般,隐有哀痛。
“陛下确实无意返航?”他转头看我。卧在床上,我不曾意识到琦普欧斯如此高大,气势威严,不似一个船夫,而像一位将军。“您请看这水玫瑰,是两岸居民所放。黑荔波斯国王已身作活祭,黑雕也已出发。实乃您最后的期限,尚且能在第七个祭日之前,回到赫苔丝身边。”
我面色柔和,心中充满柔情。他提到美提萨斯,又提及赫苔丝,使我无从防备,只能说心中所想。
“我幼时便听闻黑荔波斯王年年身为活祭,仰赖赫苔丝的佑护得以复生。不知美提萨斯是否疼痛难耐,倘若我是主祭,定不忍落下刀刃。”
我话有自嘲。因为岂止美提萨斯,我软弱易颓,即使勉力亲临战场,也从不曾杀生。
“至于赫苔丝,琦普欧斯,请你原谅我,”未加思索,我握拢手心,好似还手持赫苔丝的信物,未想到确实碰到一件硬物。冰凉硌手,我认出是那人骨,“我虽辜负祂的金冠与权杖,也离祂圣殿遥远。然而祂永远在我身畔,仅此一点,我从不怀疑。”
我未向他展示人骨。或许是因为蜜莉诺丝那反应,而或许有我自己也不愿言说的原因。他听我说完那傲慢的自言,久久注视我,视线使我胸中涌起一丝莫名情感,如此陌生,连相近名称都无法命出。
或许我心中不发,面色已有变化。琦普欧斯看了我,眼神终于松动,同情和恳切,从未如此明显。
“看这水玫瑰吧,佩蔻斯。”他如此呼唤我,宛如慈爱长辈,仿佛我们血脉相连,已经相识许久,“黑荔波斯人放出无火之花,已示将国王之死流入大海,使其复生。然而火光亮起,则是送葬之花,以光请示赫苔丝,请祂佑护国王灵魂。”
他略有停顿,我盯着他,无法移开眼。我怎能描述那空茫瞬间我心中无名感情如何尖锐?周遭那温暖光亮一转为炼狱熔岩,炽热难耐,烧灼我皮肤,疼痛尖锐。
我抬手将他阻止,然而他已经开口,将那话语使我听闻。
“美提萨斯已死,”他话语轻柔,隐有关爱,“赫苔丝最贤明的国王,请您醒来,返航吧。”
啊,赫苔丝,原谅我。正在那瞬间,倘若我手中那骨片是把匕首,我会将它送进这忠诚老人的身体中,我会的!我会将每一个人说出这话的人深深沉默!那感情,如此陌生,仿佛不是我的,我霎那明白它姓名,那正是最尖锐狂燥的暴怒。我怎会有这样的感情?就连辛纳希提,也决不怀有如此接近野兽的情感。
不,不论辛纳希提,大神啊,就是母亲安歆阿,祖父安谧希斯,祂最勇猛的国王,谁会有这样的感情?它整个涌起,好像大海将天空吞没,天上天下,只有咆哮的灰白海浪。我怎能相信这样的感情,藏在我这孱弱的皮囊之下?
然而那千真万确!我还未能使理智冒出一丝苗头,将身体些许劝阻,声音已从我喉中发出,粗野狂暴,正如野兽。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他死了!”这身体将我的灵魂甩向前方,狂怒与痛苦,疑惑与忧虑,全搅作一处,再难分彼此。我从不记得我有这样健壮的身体,这样大的力气。琦普欧斯的肩膀被我握在手中,便动弹不得。我瞧他的面孔,见到汗水滴下,在火光照耀下,如血鲜红。
“琦普欧斯,”这身体怒吼,“你最好祈祷自己有能力将出口之话再咽下!你我都知道覆水难收,你怎敢如此口出狂言?倘若不是你对母亲安歆阿便忠诚,我真想将你千刀万剐!”
我的身体炽热沸腾,这老人的身体颤抖,仿佛车轮下的树枝,吱呀作响。我确实将自己是谁忘却了,佩蔻斯不再是我的名字,只此一瞬,我确实是祂的国王,这手中破碎身体,就是我权柄的象征。
他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
“佩….”
他再一开口,声音也是嘶鸣,手指攀附我的手臂,却衰弱无力。
“你要这么做,便这么做吧!”他如同泣血之鸟,喑哑嘶鸣,“美提萨斯已经死了,看在赫苔丝的份上,回忆起你尚在御座,莫使你的孩子,你的妻子和你的臣民无助了。你即使要杀了我,我又怎么会在意?”
他猛然用力,终于带来钝痛。我却手不放松,掐住他的咽喉,手背上,血管横暴。
我看见他眼泪簌簌,不注滑下。内心某处也泪流不止,有如哀鸣。只见他嘴唇张开,最后呼唤了一句,是我的名字。
“佩蔻斯,”他叫道,“佩蔻斯.辛纳希提,醒来,返航罢!”
辛纳希提!辛纳希提,他的名字为何如此令我疼痛困惑?王弟的脸模糊了,我听见一声怒吼,才反应过来竟发自我自己。赫苔丝这诡异的梦境,竟赋予我如此可怖的力气。我不能挣扎,深陷梦魇的愤怒,手指猛然用力,这可怜老人的喉头脆裂,身体疲弱,我终于松手,他的身体便轰然落地,发出闷响。
声音宛如一声洪钟,使我清醒又无措,骤然惊醒。见到房间昏暗无人,膝间俯卧一具身体,发色灰白,竟真是琦普欧斯!
我内心震颤,发出无声祈祷,抬起双手,瞥见斑斑血迹,那块白色人骨片红未染,坠落布匹间。我去触摸琦普欧斯的身体,已经寒冷如冰,经我触碰,向后仰去,平躺于地,嘴角血迹已干。
我兀自摇头,嘴中喃喃不成文,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木门打开,一人冲进屋内,手持提灯,放进寒风雨点。狂风吹起这人的斗篷,我方才感受到船体摇晃剧烈,然而涌进的暴雨也不使我有丝毫动作,只呆愣在床上,瞳孔大睁,看着敞开的木门。
“父亲!”来人惊叫。我认出这声音是那关心过琦普欧斯的水手,艾米西亚斯,内心不禁哀嚎。他果真是她的父亲!我迷茫又羞愧,蜷缩起身体,摩梭那块人骨,颤颤巍巍,将它握在手中,想向赫苔丝祈祷,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靠近我,我却不敢看她。一时,雨声和风声都消迩了,我耳边只有自个不成文的呢喃。直到她提起我的手臂,将我拖拽,我才看向她。
“艾米西亚斯!”我叫道,感到眼中酸涩,却无泪涌出,“我向您道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我做了个梦!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赫苔丝啊!”
她未回话。我情愿她将我杀死,她却停了动作。我抬头看她,见在提灯的照耀下,她已然满面湿润,不知是泪是雨。
那面容哀痛欲绝,令我身体颤抖,不解其故。
“走吧,”她强忍悲哀,将我扶起,“走吧,陛下!船要沉了!”
“船?”我全然困惑了,身体一再从她肩膀上滑落,终于知道这剧烈摇晃的原因。“那您离开吧,艾米西亚斯,不要管我了!”
她却充耳不闻,将我背起,冲出屋外。
赫苔丝!那是怎样的场景。我多次出海,从未见过这样场景,巨浪涌起,桅杆竟已经断裂一半。海员或紧紧抱拥余下梁柱,或已经被甩入水中。叫喊声同暴雨的轰鸣声撵作一处,使我浑身颤抖。然而最奇异的要属远处竟有闪亮的成片火光,不断亮起,又不断被暴雨熄灭。
我的牙齿颤抖磕碰。那是我梦中的西莉亚,成片的送葬之花,流淌到现实,我抬头望去,才发现除却那亮起的火光,正片目力可及的海面,已经遍布尖刺一半的似莲花朵。暴雨溅起破碎海浪,却冲不散铺天盖地的花束。
美提萨斯。
看见它,我才回忆起那个梦。那个梦!那可怜老人告诉我美提萨斯已死的梦。我不敢相信,我怎么能相信?但仍然,我痛苦万分,几乎无法呼吸。几经挣扎,才能再度开口。
“这是怎么了,艾米西亚斯?”我询问她,声音却微弱难闻,“你快一个人设法游向海岸吧,我水性不佳,只会拖累你。”
她并未回答,稳住身型,怔怔看着一处海面。
“父亲,”她轻声说,托着我的手渐渐放松,“父亲。救救母亲,救救我们。求你爱着赫苔丝,也爱着我们吧。”
我终于见一串泪珠从她眼中滑下,却不知何故。难道她的母亲也在船上?我羞愧难当,诚希望能以命换命。
然而她继续开口,所说之话语令我浑身僵硬。
“父亲,爱着赫苔丝,将美提萨斯忘了吧。”她转头看我,眼中有羞愧歉疚,亦有深重痛苦,“那不正是你的职责,那不正是你的命运?”
“啊,国王。”她松开手,我却没有跌落,而是稳稳站立,“你是个了不起的国王。你的爱使你战无不胜,那为什么不爱一个使你永恒,使你王国不朽的事?”
我不知道是她说的哪一句话,哪一个词,使我这样痛苦。我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似从我的皮肤钻入。是哪一个词,哪一句话,穿刺我的身体,抑或是这所有话,才组成一柄剑,将我深深贯穿?我捂住自己喉头,仿佛上面有一个血洞,在汩汩流血,乃至我无法呼吸。
国王,责任,母亲,命运?不,不,不,不是!我简直要尖叫。爱!是爱,我不爱赫苔丝么?大神知道,我从初识人慧,没有一天不爱着祂!我尚是祂的国王,则爱着我的亲族臣民,连同那沉重责任,也一并热爱。然而确实有一个人,一件事,我一想到,心中便从来不想到爱,只有那事物的样貌和名字,在我脑海浮现。
美提萨斯!
我半跪于地,身体浸没水中,却不是因为冷水感到冰冷。美提萨斯!多年以来,他不在我身边一事才如此清晰,让我身体痉挛,冷热交杂。霎那间,我竟不明白怎会有多年,我能容忍一个王国中不存在他的影子。在他的身边,我一次也没有想到永恒与不朽;我将对死亡的恐惧全部忘却,只有一个比雕塑和圣殿都更长久的微笑留存给我,使我挣脱了时间强加于这肉体的一切。
爱?不,我不爱美提萨斯。赫苔丝知道,我最爱祂….我怎么会用爱来形容美提萨斯?因为,啊,祂怎么会允许,我爱美提萨斯,比祂更多?所以我只是看见他,想念他,从来不爱他。
“啊,美提萨斯,”我跪在那儿,仿佛不在海上,也不在赫苔丝的眼中。我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只有这询问,无助地回响,“你在哪?”
正在这时,海浪发出巨响,似要撕裂耳膜,携我的身体与意识,一同回到海面之上,我颓然抬头,见一庞然举手破开西莉亚的花群,将火与花一同打翻,身上鳞片如刀,雨点滴落其上,在微弱月光下明光闪耀。黑荔波斯的似龙圣兽,美提萨斯曾同我提及,我却从来未想过它竟如此庞大,一时僵愣原地,忘记他的告诫。
他告诉我切勿直视这巨兽的眼睛。而我已经透过雨幕,看它灰色的巨眸,觉得无比熟悉。
这巨兽张开下颔,口中人身人头,散落各处,血流渗下,仿佛血雨。不知是否是错觉,隔着如此遥远,而尸身几乎面目全非,我却觉得看见了蜜莉诺丝,闭目躺在它口中,手指摊开,有如久已劳累,希冀睡眠。
“母亲!”艾米西亚斯尖叫。她再不看我,飞身而去,向着那水中巨兽的方向,我伸手去抓她,却只抓握她的斗篷。布匹掀开,露出她的如火长发,同蜜莉诺丝迥然一致。
由着一种不知名的冲动,我想呼喊她的名字,却终究无法出口,仿佛一再言说,那话确成现实:我听见琦普欧斯的声音,哀伤却无埋怨,说着覆水难收。
便在这瞬间,船体轰然崩裂,无论是残存的木块,抑或是艾米西亚斯离开的身影,都被巨浪吞没。
我同样落入水中,感到无法呼吸。勉力睁开双眼,意识朦胧之际,无法见到一具完整身体,只有散落残肢,环绕在那巨兽身边。灰蓝海水中,那巨大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与我安静对视。
我不知同它对视会发生什么;但美提萨斯从不骗我。
意识朦胧之际,我的嘴已经张开,肺中灌入海水。如同水中树叶,在海中漂浮。有无王冠,岂有任何差别?在海中,一切外物都飘离而去,只有身体残存,黏附将逝意识之上。
我已看不见那巨兽眼睛,周围海水,连苦痛都快消散,这时一双手将我托起,极快速地使我浮向水面。那不该是真实,而是幻想,从一个幻想中上浮,因为倘若身在现实,我的耳膜口鼻,都要因这迅疾而血流喷涌。然而它确实要将我撕碎了,我的整个意识都快化为碎片,却就算以此代价,也想破出水面,不为求生,而因为我的喉头心灵,都想念出这双手主人的名字。
“美提萨斯!”破水而出的一刻,我的视线一片昏暗,紧紧抓着这双手,听这名字发出,多年来,第一次沾染喜悦。
然而他并未回复——我从未怀疑,这就是美提萨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支持我,托举我,从未欺骗,背叛我。这双手不会属于其余任何人。我不在意他稍加沉默,然而却也焦躁痛苦,期望听见他的声音,使我的恐惧和担忧尽数消散。
然而我未等来回答;我等到的是一个吻。
这人吻了我。一个吻。怎样才是一个吻?我闭着眼睛,不能言语,怎能知道使我不能言语的是一把刀,一根尖刺,一具身体,还是一片唇瓣?
吻不是那样定义的。不是由嘴唇而定;它带来沉默,拉近身体。它带来的感情比赫苔丝能控制的更深,因为我不能形容,所以它是一个吻。
一件沉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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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赫苔丝一个吻。
那是我戴冠后的第一年,祂的第七个祭日。
自一万七千年之前,祂将这个世界亲自创造以来,七个祭日在七座主城中依次兴起,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第一在最北部的西波斯,第二在埃勒厄芬,第三落在缁临王都的提萨尼斯,而后再越过王都,将纪念南推,直到最南的黑荔波斯,凡历六城。
在那城市,人们点起千盏明灯,使水面如镜面透彻,祭司将国王献祭,血漫石阶,赫苔丝的第三只眼将国君注视,于天明之际,使其脱离死境,复归于人世。
方到此时,祭日在年尽之际回到王都。一整日,太阳不升起,直到两只黑雕从群山遮蔽处前来,落在主祭的肩上。它引颈嘶鸣,唤出天明,以证赫苔丝的降临,男女老少,圣灵亡魂,都闭上双目,接受祂第三只眼的审视。
我既然身负王脉,虽力有不逮,仍依照惯例,自戴冠之日,便是祂第七祭日的主祭。
该从我说起。
我名叫佩蔻斯,是主神赫苔丝的后裔,安谧希斯的重曾孙之子。
创世之处天和地都炽热荒芜,祂用圣水灌溉一片广阔的荒漠,又降下雷霆与烈火,使山脉升起,河流冲刷,方筑造了我先辈统御的国家。
从西往东,海岸绵延,深邃港湾不计其数,总计六千七百大名阿斯,即使最快的轻船,又在神佑下躲开漩涡风暴,顺应风和水的流向,也需要十个月一往。
赫苔丝最小的孩子,我最早的先辈已同凡人一般大小,因她留下来的一只银鞋,不过十一码。她精明能干,又以神裔的伟力同勇敢征服海上同陆上的民族,建立起如今的金殿和坚固的制度,方才拿起权杖称王。
她活了三百七十岁;她的四个孩子,先后作为摄政王子,统治国家各处,也都生活了两百余岁,死时同盛年一样,面容红润,仿佛只是入睡。他们的孩子仍维持神嗣尊严,长生美丽,以无上权威统治这个国家,并不愧对赫苔丝的名号。
只是物转星移,到了我这一代,无论是身体还是寿命,都已同常人无异。
我虽是祂血脉的一个子嗣,但时过境迁,已难见任何联系,因此宁愿闭口不谈。然即使如此,血脉使王冠落在我的头上,代替祂管制祂所创天地。
我自幼时开始便对祂多有崇敬和亲切,倘若日后发生诸事,同万物一样,都有发前初兆,那便应是当日我第一次进入祂的圣殿,深感惶恐之时,便提听到一人声,将我柔声抚慰。
须知圣殿建在水上,错综复杂,更胜王家金殿。我虽脸蒙黑纱,不能视物,却仍能觉自身渺小,初入其中,心中惶恐非常。因我兹有身体孱弱,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a2gClqsa4
在襁褓中曾受怒惊。
彼时王都遭异邦之人劫掠,有一士兵砍伤护送我的侍女,要将我开膛破肚,所幸母亲及时赶到,自背后将他勒死,才使我逃过一劫。虽并无记忆,却留下癫痫的毛病,一旦受惊便浑身抽搐,要以无药熏香,才能止息。
我母亲说是由于赫苔丝的佑护,才使她前往那一方向,我早已尊敬祂,自然深以为然,对祂虔诚有加,然而在那日登入圣殿,听见那声音之前,都不曾对祂如此感情。
我尚未明白,那声音响起的一刻,无论其主人为何,是赫苔丝,还是一个过行司祭,抑或是一个可怜奴隶,都已经将我完全拥有。
我但记得自己赤脚步入圣殿的,外界庆典的鼎沸声响全然消逝;这体验惊奇无比,我险些睁开双目,所幸被黑纱蒙住眼睑,才不毁坏规矩。
自双雕归来,庆典不休,昼夜几度转换,我静坐在正殿,不知天上是否有炽阳,亦不知那时是黑夜或白日。
权杖如此沉重,头一次令我感到光滑如水银,难以握住。脚步拖曳在石面上,更有寒冷触感从脚底漫过身体,仿佛一柄刀刃将我劈为两半。我深知自己身体不佳,唯恐在祂的圣殿晕厥,扭转身体,企图寻到祭司,询问她何处可以跪拜,以支撑我的身体。
然而骤然间,周围似乎空无一人。那空旷不由触觉和目视察知,而是直接发自心灵深处。霎那,我仿佛置身在灰白海面之上,头顶便有祂的第三只眼。
那瞬的心情是恐惧还是庆幸,我难以描述。我感到心魂脱离了肉体,后者已彻底死去,令残存意识无处可返,但却令我感到快乐;那感觉那样陌生。有生以来,那是我第一回有那样感触。即使双目遮蔽,也能看见灰云密布的寂静天空。
权杖自松开手掌坠落,击在地面,轰然如同碎裂。
我正确信周围空无一人,因受古怪神启,一面焦急,一面恍惚时,一只手将权杖递回我手中,手指同我触碰一瞬,又再次离开。
这人像凭空出现。许久,我才确信这我无法分别性别,来处,形态面目的人的确站在我面前。
我浑身颤抖,心怀难言的念头,霎时间,便认定祂是赫苔丝。是的,除了赫苔丝,谁能出现在祂的神坛呢?于是嘴唇几度张合,在祭坛前应说何话,当作何事,全然忘记。身体只顾如受害一般,痉挛不止。
当是时,倘若任由我跌倒在地,我便不会知晓脆弱肉身难承的神爱,虽力有限制,却仍能做个凡常国王,使祂的血脉蔓延,生生不息。然而祂既然向我开口,同我交谈,我的心灵便再难复原,终至无可改变。
祂从未向我报出姓名,也未以任何有似神谕的方式开口,仍然,我在祂触碰的我瞬间便知道祂是谁。我如受雷击,不助颤抖,不光是权杖,整具身体都因痛苦摇摇欲坠,伸出双手,企图寻到支撑,未曾想任何人或任何事会将我扶住。然而这身体上前一步,将我抱在怀中,我感受到祂的脸颊身体,如同柔软冰柱,散发寒气温柔,一如冬季海面。
陷入祂怀中的一刻,我感到轻盈且自痛苦中解脱,一时哑口无言,嘴唇微张,在黑暗中以目光寻祂的实体。
“你怎么在这里晃悠?告诉我你的身份。”
赫苔丝向我开口。我听了祂的声音,哑口无言,脸上却有恍惚微笑。目不能视。仍旧感到安稳。
祂向我开口;我记住了那声音。我难以任何具体的词汇将它描述,过后数年,曾徒劳无功试图付诸于笔墨,却不免借用极乐和狂喜二字。我不怀疑,若非一具已死肉体,或无羁绊的魂灵,无法承受如此汹涌情感。我浑身颤抖,以手指攀附祂的身体,仿佛长出野兽的利爪和树的藤蔓,五指张开,使那权杖倾斜,在它要坠落前夕,祂却将我的手握住,将它托举其中,那金杖轻若无物。
我心受震动,宛如自祂这动作中知晓答案。
“我是您的国王。”
我抬头靠近他的脸颊,嘴唇中话语喃喃,如若癫狂,视线黑暗,但祂的轮廓,几乎已在勾勒之中。越是即将清晰,越使我痴心迷醉,企图咬破指尖,以血将祂的面孔描绘。
祂向我微笑。那嘴唇已成黑暗中的红。我屈身使我膝盖能触及冰凉地面,就此跪于祂身前,感受他的双手环住我面颊,感触使我挣扎起身,紧紧握住祂的手腕,听祂说不是。
“国王?你怎么是国王;如果你真的是,未免太过可怜。”
不是?我简直要惊叫出声。我是您的国王!
我当祂是说我的国家臣民可怜,内心羞愤无比。瞳孔睁大,几乎流出泪来。
或许正是那日,使我明了心中仍留傲慢和自以为已然摈弃的自我。金冠赫赫,从未那样沉重,紧固,尖锐。那成了一场无人观看的冕礼。
“啊,亲爱的人,不是。那就不该是这个身份了。你既然来了,那便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祂见我的样子,似乎心有不忍,声音略带安抚,用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眼泪擦去。我感受到祂,几乎确信得如同感受一具鲜活肉体,比我自己得身体更为清晰。我几乎哭叫,请您问我!假使一个错误回答,都会使祂离我而去,我也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究竟。
“问我吧,我会回答!”
见祂停顿良久,我不禁哀求。那手将我安抚,好像怜惜一个苦恼孩子,又好像年纪尚轻,充满好奇。
“你真的想回答!”祂说道。话语便如一个微笑,“那好,小国王,可不要吓到。”
我不曾想到,赫苔丝会同我开玩笑。但祂语气轻快又漠然,天真同肃穆交杂其中,诚然是极致矛盾才能编织出的神曲。
“只有两种身份,”祂向我低垂头颅,我听着,只希望祂的声音再长。“爱我的,或者不爱我的。”
祂微微一顿,我感到自己的身躯脸庞,如同一座冰冷雕塑,被祂审视凝望。我不该如此感受,却觉得祂若有犹豫,不知该不该问出那问题,身体僵硬而灼热,好像有血在喉,即将涌出。
片刻,祂再开口,声音如常。
“我的国王,”,祂目光看我,我只觉得紧张无比,听祂认同我身份,将我呼唤。
“你爱我吗?”
赫苔丝知道我不曾想过会是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该是这个问题。一刻,几乎不存在的一刻,我的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这人感到畅快,几乎想哈哈大笑。我从未如此做过,仿佛这具年轻孱弱的身体,已经体验了该体验的一切,情愿入生死之间了。
但在那一刻,我的脸同祂的脸一样,一定也是忧喜交加的。便是在祂的圣坛前,这极致的苦乐同哀喜,才得以在同一张面容上显现。
祂问我一个关于爱的问题,
爱?我感到困惑;不,我感到眩晕。片刻之间,足以被人疑问的短暂瞬间,那快意高笑的人就消失不见了。我感到忧愁何困惑。
我感到似乎不是这个问题,应该出现,我因此不知所措了。我跪在一片过于平静的水面上,祂在等我回答,我却将时间忘了。我又感到痛苦;因为某一部分,我是想属于祂的,正是这个问题,在我生命中被我期待,它到来了,我却不知所措了。这感情的交融仿佛漩涡一样,其中夹杂尖锐利刃,将我裹挟其中,让我的声音消迩。气若游丝,我在祂手中正是一片将死亡灵,一切话语都无效了,然而身体用手臂上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支撑,使那头颅抬起,眼泪滑下,嘴唇张开。
“我当然是爱您的。”我同祂说。
又或许话语并未出口,只是嘴唇张开,发出无声呢喃。话语同张开嘴唇一同搅拌着气流,我落入漩涡,无法呼吸了;正在此刻,那黑布仿佛被一阵白日烈火烧灼,我在惊愕的瞬间一瞥祂的面容。
祂对我微笑,令我不免怀疑所说之事,然而视线霎那便被焚烧,留下漆黑一片。
“你爱我。”祂以一种无邪语气言明,如此赦免了我的一切僭越抑或贪欲,好像爱之一件事便是好的,值得被言说的。
“那么我也爱你。”赫苔丝说。我的眼泪无法停止…那没什么理由;那理由,甚至对赫苔丝都无法言说。“噢,小国王….亲爱的佩蔻斯,”祂低下头,将我的一切包裹,“我会爱你的。我会永远爱你。”
在祂呼唤我名字的瞬间,赫苔丝知道,我感到权杖和金冠,一切有重量的事物,都在滑落。同一滴眼泪一样滑落。我恳求这人,用一种无助,孱弱的声音。
“求求您,”我哀求道,“不要再说了。”
那块黑布被眼泪浸湿了。祂的手指在我的眼球上打着转。祂没理会我的话,或者,我知晓祂太了解我,知道我心中最深的渴望。
“让你听见,”祂柔声说。“让你看见。”
那颗头颅已成我唯一能感知的事物,我已经说不清,是祂注视我,还是我捧着祂的头颅,听祂说一个寓言。“让你得偿所愿。”
祂微笑起来。假使剜掉我的双眼,这微笑也同灵与火一般,既然为赫苔丝的第三只眼所见。我感到我就是祂。祂的眼睛是我的眼睛。这座圣殿便是我的金殿;祂的一切都是我的…这极致的亵渎同僭越,然而我怎能停止?我的一切都已经无力至极,因此发生的一切,也都无力阻止。我感到祂将头颅低下,一时手指抽搐,如同将死之人。
赫苔丝吻了我。
祂的呼吸同我的呼吸融为了一处,我终于得以呼吸,想要惊叫,又终于归于沉默。身体的激痛,茫然,苦恼和喜悦彼此触碰,又将所有都撕成了碎片。
仅仅一刻,在祂触碰到我的一刻,我的意识和祂的存在都碎裂了。我和祂变成了了一堆灰白色的碎片。噢,赫苔丝,我几乎是快乐的。祂微笑了,松开那捧着我面颊的双手,让我落下去,同风中的羽毛一样,落在冰冷的地面,黑布已经消失无踪,面前天顶高耸,盘旋入灰蓝无垠的天空。权杖同金冠落在地面,发出笑声一样,清脆,动人的声响,
祂伏在我的身上。赫苔丝,我的大神,像食腐的鬣狗,啄食我的身体。我的身躯和手指,脸庞和嘴唇都僵硬了。我无法动弹,否则也会将一切忘记,环住祂的颈脖,让这个拥抱更长一些。祂扣住我的手指,使我的嘴唇扬起,露出个微笑。
我的身体那样冷;但我不在意。因为就是那相拥的身体就是那吻的含义。
那一切便是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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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赤身裸体,被西莉亚漫长根系覆盖,入眼是黑荔波斯寂静,无垠的海岸。一切氤氲在幽蓝的雾气中,记忆中的巨兽同暴雨,无一有真实感触。
我摸索起身,从未觉得身体如此轻松。手臂上散乱的根系落下,颜色淡红,映衬皮肤惨白如纸。我仿佛是一具纸雕,适才洗浆,从池中钻出,触觉感官皆疲乏空洞。周遭空旷无物,无论是船只残骸,还是人骨尸骸,都仿佛被记忆裹挟,消失在雾中。
我脑海中仍有艾米西亚斯的脸孔,此时若能照映水面,凝视我自己的面孔,想必同她一样,亦是千般情感夹杂,复杂难解。
衣物同权杖王冠一般,已尽数卸下。我摊开手掌,果然只见到那片白色人骨,兀自闪耀,有如洁白宝石,奇怪是我的手指冰冷,它却带有人的体温。
有一个上午,四个上午,七个上午,数十日,又或者过了几月,数年,我业已无法说清。我有如浑身发白起皱,从海中升起的半人半兽,赤裸身体而披散头发,在海边徜徉。我的口舌不能动作,干瘦双颊抽搐,只能发出微弱声响。我察觉自己胸膛微弱起伏,身体寒冷无力,同样不须进食,洗漱。在这海岸的跋涉中,时间和风景都亡故了,遗留一具手脚麻木的身体,佝偻躯体,在蓝色海岸拖曳出白色痕迹。
我少见行人,偶尔见到,无疑相看皆觉得彼此怪异。美提萨斯曾向我提及他的容貌在黑荔波斯人中显得奇特,而辛纳希提自他从黑荔波斯来之处便宣称他对我来说险恶而充满诱惑。
“你觉得他是美的。”我记得他同我言此时的脸孔,不可置信同鄙夷,彼此交杂,说道最后,不由自嘲而笑。
笑;诚然如此。船沉以来,我总微笑,在外人看来必定是无端痴笑,而我已无感觉,只觉得一种动作触动面颊,如同风吹柳条,将其拖曳而去。我此时也的确觉得此事滑稽。我既然觉得美提萨斯是美丽的,黑荔波斯的人的,对我来说自然是怪诞的了。
过路行人赤裸上身,皮肤苍白,带有浅淡蓝色,使人不能分清是天海之色浸染视线,还是皮肤原本色泽。
我该觉得奇怪,却心中漠然,日夜不停,缓慢又多受山涧泥潭阻隔,在海岸跋涉;我自当因为辛纳希提的面孔和话语频繁出现在脑海而感到惊奇,因为我数久未曾想到他,沉船之时没有,坠海之时没有,而此时在生死同人兽之间徘徊,我却想到他。
我想到他,却记不清他的面孔。那话语也只是文字。
我一再记起他说美提萨斯的容貌古怪。又仿佛只是我自己在说;我一边觉得他是古怪的,又觉得他美丽非凡。霎时间,我这么想,又看见他了。他坐下那张桌前,瞧着我。
我看他的灰眼睛,又哭又笑。大多时候,我在他面前,都是这样的。这旅程便是这样不真实,而我一边知晓再也不能从虚幻中脱离,一边又觉得安心自在。
我已经说过,在他面前;在美提萨斯面前,微笑和眼泪总是一起前来的。有时我见道那相貌同形态都古怪的黑荔波斯人,停了脚步,盘起双腿,在莎草丛中坐下,一半身体因为积水冷得打战,一半身体却在那吃吃发笑!黑荔波斯人的话,我听不懂。音节和音节因为停顿断了,那些分割开来的词,也像是在喉咙里暗藏的笑声一样。
他们的脸却往往是肃穆的。嘴角下垂,髋骨很高,啊,和美提萨斯全然不像。
美提萨斯有张极愉快,温柔的脸。他的脸便成了一整个微笑的周遭世界。
我同这些黑荔波斯人交换无意义的笑语。有时候我用莎草遮蔽身体,有时候我干脆什么也不穿。我冷;我冷得诚然已经该是一具尸体里,但却没变成。我该惊讶我一开口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我第一次向一个黑荔波斯人开口,眼泪随唇角笑容绽开落下,声音虽然打颤了,仍然是沉稳,温和的。
“劳驾,”我这么开口了,“还请您告诉我,我是个死人,还是个活人呢?”
这黑荔波斯人回复我的声音像鹭鸶发出的叫声一样。我感到太愉快,笑起来,将脸埋进手里。
过一会,我又将头抬起来。
“国王!”我向他叫道,“国王在哪里?”
他没有回复我,离开了。我做不到继续坐在水里,想起身,却整个跌进更深的一条溪流。
有一段时间,我肯定像一条鱼一样,在河流里扑腾,企图去到对岸。但我没了力气,好像下面有个漩涡;我只得随着河水漂流。那些黑荔波斯人见到我,都停下脚步。
他们背上背着沉重的包袱,脸藏在斗篷里。一张脸既然抬起,我在上面便看见艾米西亚斯。那像个健壮小伙子的女孩儿,艾米西亚斯!
我不知道我曾经那样在乎过她。有时,我觉得赫苔丝,土地和海水,以及像艾米西亚斯这样的生命都是同样珍贵的。曾经,我珍爱她,一定同珍爱赫苔丝的恩赐一样。
我那时便在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那画面使我的心和心,身体与身体分离了。我瞧见,她,艾米西亚斯坐在我的腿上。我抱着她;我一瞬间就觉得那是足够的了。我们在花园里,和金殿相较,布置混乱,堪称不堪入目。但我同她都快乐。
那时美提萨斯走近。我看了他,心中同往常一样,同永远一样,一向是温柔,恍惚,心满意足的——心满意足愿意赴死的,但那恬谧被打破,因为艾米西亚斯哭泣。
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恨他。我恨美提萨斯!我的脸,如今因为觉得可笑而处在大笑不止的情态里;回忆里,则全然是紧皱着眉头,显得眼里有光彩的样子。
我同他在一棵葡萄藤下。阳光几乎让他浅灰色的眼睛是绿色的了。
他好像漂浮在金水里。我在恨他的瞬间,看起来是最生气勃勃的。但怎么可能呢?我的脸和他的面孔,我们的回忆一起融化了。我只对他有一种情感。
赫苔丝知道,如果我不爱他,那感情就是融化。
“父亲!”作黑荔波斯人打扮的艾米西亚斯叫我,声音快活,不知忧愁,“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在水里漂流?”
她笑着:“你要到哪里去?”
我想回答她,赫苔丝知道我想。然而我平躺在水中,四肢和去鳞的鱼一样光滑脆弱,水藻和根系,没有能拖拽我的。于是我离她远去了;我在水中看她的面孔,记得最后那是快乐的,因此我能够欣慰地微笑。我整个栽进水中,尝到透明,有冰渣一样水泽中半咸淡水的味道,好像被一只有圆嘴的鱼吻着,肺中的空气被吸出,四肢被巨石挤压。挤得那么紧,那么痛苦,我便从水中起身,每一滴水珠都好像在拖拽我,
我站起来,嘴唇张开。那些被鱼亲吻,夺取,所剩无几的气流向外涌。
我听这人开口,声如雷霆,咆哮如狮子,叫着美提萨斯的名字。
那些过路的黑荔波斯人看了他,眼睛里有了光彩。我猜他们也是知道他的名字的。
“美提萨斯在哪?”这人咆哮道。“看在赫苔丝的份上,告诉我!”
赫苔丝。这是个伤心的人,我能听出。他能用断剑开凿出一道深沟,以装盛他的伤感,却用盛怒抒发了。你无疑可以说他不是个智慧的人,我却置之不顾,被他的愤怒同悲痛感召了。
黑荔波斯人的手指向灰蓝海岸的相反方向,群山消失在雾气之间。他们将他的位置告诉我了,我便起身,身体冷了,干燥了,疲倦了,却昼夜不停。我将辛纳希提忘了,琦普欧斯,蜜莉诺丝,哭泣的艾米西亚斯;在忘记他们之前,我就将赫苔丝忘了。我如今提起祂的名号,是在替代另一个人的名字。祂知道,我同样知道。
没有惩罚给我。
我都遗忘了。我的指甲浸在松软的蓝色泥土里,血和皮肤都发着蓝色的光。秃鹰在我头顶打着转,那些似龙的圣兽,在水中喷吐着泡沫晶莹的冷泉。美提萨斯的名字在我的牙齿间打着哆嗦,在地面上,被慢慢挖掘着的指甲写出来。
美提萨斯,我说我是为了寻找你来的。无论你在哪,我同土壤,莎草,腐烂的根说;我同我自己说。无论你在哪,让我看见你。
我沿着他们告知我的位置走。太阳不落下了,这人用着四肢,在沙地上穿行;群山间的墓地沉默将他引领。我看见沙土变白了,平原变成高山,盐在内陆里变成了晶。花束成为贝壳,暴露的根系在我眼中转成凸起暴露的巨兽骸骨,蓝色被白色吞没。
他的身体,我瞧见了,被白色的粉末覆盖。他穿上了衣服,白作袍,红修边。一顶金冠,戴在他的头上。
一座墓塔将我召唤,没有陪葬品和守墓人,我想:终于,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
他却哭起来。我看见他匍匐在地面,沿着石阶向墓穴深处爬行,墙上有他的手印,那些红色,蓝色,银色的血。
我快见到他;美提萨斯。我已经看见他,却还没触碰他。他躺在那干燥冰凉石棺里,海中放有西莉亚,千千万万,他手却握着空心的草。美提萨斯盘着高发辫,被一条石枕支撑着颈部,让那发辫轻轻垂下。我脚步蹒跚,但看见他脸上仍带微笑,便卸尽了防备和紧绷的精神,终于得以歇息了。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没到十四岁,不认得赫苔丝,祂也不特殊待我。我得了重病,像他如今这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手指轻轻颤抖。美提萨斯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展开,他的皮肤,血管,脉搏是我唯一能碰到的东西。我眨不了眼,泪水从眼角滑下,他将它抹掉。我张开嘴,无法呼气,拽着他的衣服,要对他道别。
美提萨斯吻了我。他润湿我的嘴唇,让那身体颤抖,喘气,复生。
我握着他的手;我还没戴金冠,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样。他看着我,仿佛除了微笑什么也无法给我。
我说美提萨斯,我永远永远不要失去你。我没法呼吸;我说直到诸天确实夺走我的呼吸,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这人;这从海岸跋涉,头戴金冠之人,坐在他的石棺边,手指浮肿,布满肿块斑点,将他的手拾起,看它张开垂下,像一只婴儿的手。那新生生命正在生命的黎明中睡眠,他却带来了永恒的黄昏。
我知道这人。我知道他的生平,他金冠的来历,他的个性;我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了解他。所以我知道他觉得这墓塔像一只永夜的摇篮,在这具身体的黄昏中久久沉默。然而我不在意了;我握着美提萨斯的手,感到面颊舒缓,仿佛能同他一般微笑。
“美提萨斯,”我同他说,“我还欠你一个吻。”
我欠赫苔丝一个吻。
国王上金殿,吻了一位奴隶。我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却吻了一位神。墓塔外寂静被扰乱,这头戴金冠的人起身,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佩蔻斯.辛纳希提!他们说,你是安谧希斯之后,最英勇的国王,为何放弃你的御座,将你的国家陷入如此深的动乱?
他的眼泪滴落在石棺上,滴落在美提萨斯身上,滴落在我身上。
他站起身,消失在墓室。
他离开了,我却留了下来。我不厌恶他;我能忍受他。他是我唯一能在这地方忍受的一个人,但我更乐意他离开。安宁和寂静终于长久降临,我倚靠在边缘,多希望能躺进去,和美提萨斯在一起啊。但我不能;我还想多看他一会。仿佛我从没见过他,从没认识他一样。
他的头发光滑美丽;祭司剃头,而祭品留长头发。只为这缘故,我乐意他上祭坛;但我又不希望他痛苦。我不再碰他了,但我再也不离开了。因为我花了这样久,行了这样远,才来到这里,来到他身边。
而我永远不想离开他。
美提萨斯。我记得那个孩子,他有一个黑色的奴隶。他那么爱他,像一个国王爱着赐他金冠的神一样爱着他;他爱他比一个孩子爱自己的母亲更深。他在初尝死亡的时候握住他的手,说希望他永远能和他在一起。
他是个奴隶;但这孩子想象他是个王子。他造出了一整个蓝色的王国供他统治。
“美提萨斯,”这孩子问,“你能否永远不离开我?”
他没回答他。
我问美提萨斯,在那间墓室里,我问他,几乎胆怯,畏缩,又被温和,有礼的外表掩饰着,我问他我能否吻他一下。
美提萨斯没有回答我;然而我擅作主张,还上那一吻之债。低头触碰他的嘴唇,正在那瞬间,我尝到他死亡滋味的时候,那絮语同酒水中黄金泡沫一般涌起,我听它呢喃,却不知内容。海天之间,赫苔丝将第三只眼睁开,目光灼灼,要将我审判。
一瞬间,我诚惶诚恐。
然而美提萨斯抬起手,抱住了我。他的手揽着我的背,将我贴紧他的嘴唇。他的牙齿撕咬我的舌头,但那手指却比心怀挚爱的母亲更温柔。于是如潮细语同天眼都消失不见,他嘴唇开合,有如微笑,却不言语。
美提萨斯无法言语,而我失去了舌头。那脱落软肉抖落猩红雨点,仿佛汗珠。美提萨斯说沉默,他说我们需要沉默;佩蔻斯,假使我们将一切都失去了,但有安宁和沉默,不就得偿所愿?而我理解。噢。美提萨斯,我理解…..
因为那正是那吻的意义;那正是那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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