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
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OwlZKK0YR
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b9NUiLaM5
查尔斯毕竟是从自己覆灭的故乡来,只要细数卡维利亚一词上所带有的旧日迂腐和隽永优雅,就能解释他身上的气质。如今人们不免怀疑风度是否永远和古旧相伴,以至于只能留在一个积灰的过去,而查尔斯仍然我行我素,穿着黑色的宽袍,将自己的宅邸建在教区东侧的山坡上,在其中放置了一位安静娇小的妻子。
房屋是旧卡维利亚式的,繁复的立柱,基调灰黑,前庭开阔;尖顶。卡维利亚的灾难后,当地人向东部和南部两个方向逃离;去了南部的人,遭了新的灭顶之灾,成了开维特的奴隶;而来了东部的,大多有像查尔斯的背景。他十七岁加入教会,身材还瘦弱,着宽大黑衣,像蹒跚学步孩童,时常面颊凹陷,如挨了饿。卡维利亚人黑发白肤,查尔斯又是其中典型;主管心生恻隐,问他是否生活艰苦,他微笑,回答没有。那是灾厄的年代,人人都陷入饥饿,他不应当例外。只是,他属于适应得好的类型,后来一同加主教冠的几个同僚,内心里已经有一套攫取食物手段的排行,能同自己到一样位置的,身上的血肉同金冠一样,光彩熠熠。见了查尔斯,回忆起他初来时的瘦弱,又看见这个肩膀开阔的卡维利亚人,穿戴合身黑袍,安静优雅地步入室内,脸上便带着刻薄意味的友善微笑,将他认可了。
查尔斯坐在椅子中;双腿交叉,好让高大身体贴合宽椅;脸上常戴微笑,食指佩戴戒指,轻放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扶着脸颊,如同黑色秃鹰,使人不禁多瞧。他长相严峻,微笑时却展露女性柔和。而他时常微笑,又使人亲近。久而久之,卡维利亚人成为一个良性的外在标志,而内里,他已被认可成教会的一员。
离开卡维利亚的第二十年,查尔斯结了婚。新娘也是卡维利亚人。他在午夜牵起她的手,一袭黑布蒙上她的双眼,使她无法视物。礼拜堂空无一人,长椅上,坐着许多卡维利亚幽灵。查尔斯三十二岁,过去,是卡维利亚女爵的儿子。他说起柔软弯曲的卡维利亚语,已经有几分生涩,请他母亲见证仪式,又翻开书页,柔和地用教会语念诵经文,询问婚礼双方的意愿。新娘站在祭台下,手被花束缚,眼被黑蒙蔽,嘴唇张开,声音却清晰冷静,说我愿意。主教阖上金书,声音从祭台下降,好像卡维利亚冬夜细雪:“妻子的誓言,我已经听见。”查尔斯摘下头冠,轻快走下台阶,站到她身边,于她脸颊上轻轻一吻,也说我愿意。花束被解开,查尔斯拿刀割开两人手指,血流到银池中,不曾交融。这是卡维利亚的风俗,将教会誓言盖过,新娘一言不发,在窒息般静默中微笑,席位上坐着查尔斯的女爵母亲,仪态优雅,满怀爱意。这是卡维利亚的婚礼。她给予认可,
查尔斯的妻子比他年轻,出生于卡维利亚亡故后,于东部受洗,教名为艾希莉,原名却不为人知。她时常穿黑,灰色衣物,发色浓黑,衣物发丝,无不衬出她面色苍白,而眼睛又极为绿。她面容不美丽,也不通过气质柔和增添美丽,一瞥之下,会觉得她拘谨无趣,然而久而久之,查尔斯无意间向同僚提到自己从不出席社交场合的妻子,仿佛她就在身侧,说那冷漠警觉,以及不加掩饰的胆怯都是自由自在的象征;他举一杯温和的酒水,提及的特质仿佛成她的几分魅力。私人聚会,或有人察知查尔斯的个性,对此种矛盾性一笑置之,而不明所以的人当真一位查尔斯觉得自己低调的妻子有特别的可爱;对于好奇的眼睛,一些人喉出笑声,告诫不该再窥探查尔斯的看法;他决不是因为渴望温和家庭生活成家,自然也不是因为一般魅力而受驱动,他眼中,看见教名艾希莉的女子面貌完全不同。
是,当然。轻晃酒杯,查尔斯的笑容纯真如孩童,我认为她十分有魅力;我之所以与她成婚,是为给她自由。
查尔斯既然在教会供职,他的同僚无论是应循最初的规矩独生禁欲,或者像他一般在神誓下娶一位妻子,抑或在法袍之外过一种浪荡生活,都礼貌称呼她为夫人;而多少知道查尔斯个性的,又将视线移开,不看她的脸,至于她的脸大多时候是一片模糊,只有尖锐,无甚气力的声音构成了她的形体。至于受查尔斯关照的儿童,则称呼她为‘妈妈’。这个称呼为她平添神秘,因她体态纤细,似无法生育的少女,这样的称呼,使人想到处身受孕的圣母。他偶在社交场合提及婚礼将给予这女子的种种自由,却一次未将她带离宅邸。如无必要,他不提起自己已经结婚的事,乃至于查尔斯的妻子一度在世间消失踪影。
查尔斯的妻子成为青蓝山坡上的一点黑影;卡维利亚的影子。不在查尔斯身边时,她看上去不紧绷,甚至不瘦削。她脸上有漠然的平静,走在草地上,悄无声息。查尔斯有时白日不在宅邸,有时一整晚不在其中,他的妻子则日夜待在其中,很少离开门口铺上的石子路太远。当她觉得身体应该需要一些新鲜空气,就戴上黑色的面纱,走出绘有卡维利亚旧纹的大门,手持木杖,在那条林间小路上漫步。原本林间无路径,是查尔斯在一年夏天委托工匠修筑,在秋天砌成。
“夫人,”一次,查尔斯为她沏茶,以卡维利亚的习惯称呼她。卡维利亚除了亲子之间,成人同孩童与同辈都一样冷漠疏离,从不将敬称卸下。查尔斯的妻子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向他道谢,他便微微一笑,询问道:“你是否觉得待在屋子里烦闷?”她一言不发,将茶杯放置在瓷盘上,静默注视他,等待他的言语,他于是继续道:“但请回忆一番我同你发下的誓言。我最初提出倘若你将身体的自由交予我,我便一定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如今,时不时听人提起你的状况,我也稍微改变主意。我在你身边,感到心满意足;如果你心愿自由,也一定请向我提出,因为虽然我最初提出只需要你将自由献给我,就能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即使你许愿将自由取回,我也乐意从命。”她听了这话,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眼,状似漠然地回答他她不希望自由。“我的大人,”她将手放在胸口,眼睛低垂,“我希望新鲜的空气,又不希望离这座屋子太远了。”查尔斯听后,仍然交叉双腿坐在那张高背宽椅上,嘴角却挂上了温情的微笑,伸出自己的手,在另一张椅背上握住了她的,“我明白了。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实现。”
他虽然将半座青色山峦修建为了不引人注目的花园,他的妻子却最中意这条林间道路。卵石砌成的道路延伸到山边的小径,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夏季,城市沐浴在金色光芒中,她静静驻足于此,风吹起她脸上的面纱,她时常被误会为举着黑伞的丧妇。有时,从山的一侧前来,那类欢快的郊游青年见了她,格外为她瘦削孤单的气质而触动,甚至从心里涌现出一种善意,担忧她,想去关心她。当她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一些人会向她脱帽致意,并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夫人!”他们说,“这里是查尔斯主教的教区。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听了这样的话,她回过头,一言不发地注视他们。过路的行人,无论是否知道她是查尔斯的妻子,是否被她见过,都从未听过她的声音,仿佛又聋又哑一样,只能在她注视他们的第一眼中感受到些许真诚。在对视第一瞬间,好像正午的水格外澄澈一样,那双绿眼睛显得纯洁,几乎有几分好奇在其中,但这个时间一过,她的目光变得漠然,令人困惑又气愤;此时也正是如此。她一言不发,像幽灵一样远去了,留下行人觉得自己的善意遭到践踏。他们结伴向山下走去,脚边盛开着洁白的接骨木花,看见远处行来一匹黑马,上面坐着一个高大的卡维利亚人,发色深灰,绑成一个鞭子在脑后,戴着教士的帽子,见到他们,手扯住缰绳,让马的步伐慢了,稳定了,好让灰尘不溅到他们身上。他们抬起头,可以看见他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一个适合郊游的好天气,是不是,年轻的朋友们?”脸上挂着太阳的红晕,他们向这个苍白的卡维利亚人问好:“是的,美好的天气,查尔斯主教。一个伤心的女人在您的领地附近游荡,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她看起来冰冷,像会在阳光下蒸发。”
他将手指放在自己加深的微笑边:“我的朋友,和你对话就像听一首诗一样。那是我的妻子;如果你向她道了友善的招呼,我代替她向你表示感谢,因为她安静得如同一个没有鸟的夜晚。”
听见的人很惊讶,因为他们不知道查尔斯有妻子。他愉快地向他们道别,驱马向自己的屋邸去。另一些惊讶于,虽然查尔斯从未刻意掩饰,他的妻子也很少为人所知;她的存在稀薄,仿佛笼罩林间的薄雾,随昨日阳光在记忆中消逝。这令查尔斯高兴。在林间,他见到了她,于是翻身下马,将手递给她。“今天有人同我提起了你,阿萨西亚。你是否被这些人的出现打扰?如果是这样,我可以为你将这片森林封闭。”她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叫他的名字:“查尔斯,我已经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人。看见你的脸,我便将他们全部忘记。”
他对她微笑,握紧了她的手。他的声音像从一个铁壳中传来,空虚却悠长。“阿萨西亚,”他说道,“我有没有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像你这样让我高兴?”
她摇了摇头,眼睛看着他,说了这个无声的谎。
查尔斯的宅邸中,同人和一些稍显庞大的屋宇一样,有一些房间无法被进入。足有十间,在查尔斯的妻子熟睡时,九间房门自然开启,从其中走出面目相同的奴仆,清理整间屋子。但一间只在查尔斯同妻子一同睡熟时,才放出其中的住人。他个子矮小,同其余奴仆都不相同,神情活泼,体态轻盈。这些仆人都要听他指挥。月光透过高大窗棱,他的影子穿过如水地面,不知疲倦。查尔斯偶尔见到他,用温和的笑容招呼他,他却无法回应以相同微笑;这也是他们的不同。“你已经得到了一个妻子,如今满足了吗?”他以挖苦语气询问查尔斯。完美的卡维利亚男子微笑回应:“我已经满足了,可是你绝不会满足。”这人感叹道人偶不像人偶,主人也不像主人了。卡维利亚的手艺,已经和过去一般没落。在他面前,查尔斯有真实的同情,不曾指明生活的那一个才是主人。
这人名叫查尔斯.卡维利亚。如今已经三十五岁,靠卡维利亚女爵之血肉青春不老;女爵是他的母亲,以血教他制作人偶,用肉哺育了他的身体,使他留存在世间,不作为卡维利亚的遗产,而只作为一个生命。然而她的爱未曾阻止他颠沛流离,饱尝痛苦。他从一个与教会为敌的佣兵手中学会战斗的技巧,对他心生依恋;依恋使他烦恼,因为他毕竟已经尝过完全献身的滋味,不能再无私。他学会了他的全部技巧,向教会告发他的行踪,从砍下他头颅的人手中抢回尸身,以此进入教会。查尔斯.卡维利亚那时十七岁。三年后,他制成人偶,取回再也无法长成的样貌,成了查尔斯主教。人偶替他行动,工作,布道,他则住在高塔的阁楼中,在虚妄中度日。那时,教名艾希莉的那女孩五岁。她来教会时,已经丧失了一切记忆和血亲,一片空白,靠近那高大的卡维利亚人,在他脸上看见自己血脉的样貌。查尔斯主教建设收容所,保护卡维利亚人的后裔,这是其中之一。查尔斯.卡维利亚不曾关心他同血的同胞,却喜欢这个女孩。于是查尔斯主教身着黑衣,以活人温热的体温靠近她,唤醒她对卡维利亚冰冷的记忆,使她在惊奇中颤抖,脸上的冷漠渐渐动摇。他坐在长椅上,长袍上褶皱如水纹,交叠双腿上置有勋带,侧脸上展现耐心,诱骗她将真名告诉他。
她名叫阿萨西亚。阿萨西亚,查尔斯.卡维利亚透过主教的身体,用降低的声音,新生的善意,糅杂的意识呼唤她,你看起来很无助。阿萨西亚,我能做什么帮助你?她摇头,恢复了几分平静。但在神坛前,查尔斯主教已经以神的名义爱她一次,将圣水撒在她额头,圣餐喂进她口中。她跪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咬到了他的手指,不怀疑他不曾对任何人做过这事。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异教的神也销声匿迹了,阿萨西亚开口:主教,您能否能爱我?查尔斯点头,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她的膝盖扣在地面,头埋在他的腹部,手揽着他的腰,呼吸急促,眼泪没有流下。她的回忆,她说,既然这样,您已经爱过我,我已经满足了。我应该只需要这样多。主教微笑,伸出手,任由她亲吻他的手,
查尔斯主教任她离去;查尔斯.卡维利亚,腹中有母亲血肉,手上有师长头颅,所犯血罪全为挚爱,知晓她将不知餍足。布道场上,他使人群亲吻主教的手,使他被众人围住,使他将关爱在她眼前给予别人。查尔斯.卡维利亚做了这些,将人偶放置在无人的广场侧翼,坐在长椅上,等待阿萨西亚的到来。路上下了秋季的细雨,她到查尔斯主教的面前,脸上带有水中血雨的痕迹。他见到她来来了,站起来,将她脱力的身体扶起,说您到这里是为什么,阿萨西亚?你对我有什么愿望?阿萨西亚被查尔斯.卡维利亚的意识拥抱在查尔斯的怀中,无法动弹,只能看卡维利亚女爵馈赠他金红的眼睛,张开嘴说自己的愿望:请你将我的自由….
查尔斯.卡维利亚折磨她;然而查尔斯主教同情她。他抚摸她被雨浸湿,情感如崩裂血冠喷涌的面孔,感受她如同感受一座石雕,刀刀来自无情奇迹;因为他也便是这样诞生的。他用食指捂住她的嘴唇,替她请求:“我请您变成我的,阿萨西亚;您的什么愿望我都实现。安全还是快乐,我都给您,只要您把自己交给我。”秋季暴雨从东方袭来,冲刷眼泪。她不能坐在水坑中,因此站立在雨中。查尔斯主教告诉她,她只需要再考虑;而她已经答应了查尔斯.卡维利亚的要求,用自由换了自由。查尔斯.卡维利亚用人偶的身体占有她的身体,逐渐模糊人偶师的恶毒和人偶的善意。身体的自由换心灵的自由,久被束缚,她能嗅到他权力背后展开一座由坟墓铸成,自由的天堂。等到查尔斯.卡维利亚感到疲倦,他会赋予她一具新身体,旧身体被他带进坟墓,他们要以新的心灵而活,灵魂是来自卡维利亚的灵魂,在生死的狭缝之间徘徊。
ns216.73.216.8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