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斯塔的爱人们
即使不是一个句意上的文字游戏,卡塔克林西姆的克吕希弗什和罗德斯塔的克吕希弗什全然不同:虽然出生在七港,生长却都在偏远的殖民地,姓罗德斯塔的那个生活的地方冷而干燥,姓卡塔克林西姆的那个却常年体会波诺思-艾伊斯属地的湿和热。被不老又美丽强横得宛若不死的阿斯兰养大的那个,自然也体会不到被一个会老会死妓女养大的滋味。维门属地的白日被冷和灰色吞噬殆尽,波诺思-艾伊斯却见不到夜晚的影子;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的脸上蒙着一层招人腻味的厌倦:那地方万物如此,因为阳光缺席,克吕希弗什.卡塔克林西姆却知晓自然那神秘的香气。他的养母在他身上见到微笑的山谷和璀璨的花园,绕着碧蓝的海湾,浓郁的香气融在他的眼泪和汗水里。就连他沾了灰尘的头发,也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在波诺思-艾伊斯时慢慢老去时,从没对这个一直年轻的人解释过她为什么将他从他的父母亲族那抢来,只用密布皱纹的脸对他解释他的所去所来之处:一个七港的孩子,被一个会老会死的人类抢去。他也同样回报,用琥珀色,被火淬洗过的眼睛使她知晓她难言说的目的:一个血液里流着死亡必然的女人,易燃易碎就好像阳光给她的身体投下的黑色影子,势必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她转圈;她伴随他成长的过程毋宁说是他好奇地注视她的衰老。等她未老先衰,好似风中残烛,却仍能唤醒他五彩斑斓的记忆,她也就因此更为长久。她是否有回馈这个克吕希弗什呢?有的,她自认为,而有一些人一定也抱同样想法。波诺思.艾伊斯的喧哗与来去都狂烈的雨季成了他回忆之树上不败的猩红花束,这儿的草木鱼虫都像愚人一般色彩绚丽而漫无目的。至于维门——冷杉和苔原从不改变。所以另一个克吕希弗什也从改变,他是难以触碰也难以去触碰的。太阳像阿斯兰高傲明亮的眼球,只在有光的时候看他一眼。
2/
要她来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坐在这里,膝盖浮肿,手臂短小,手指臃胖的阿蕾斯.罗德斯塔来回答他们为什么是七港的子民,为何是人,而如何有和殖民地的人不一样了;一部分,她就想干脆回答: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过的只有我那残破的身体,和阿斯兰只差一步的脸貌心灵。她的心灵全是她,也全是怨恨到哀愁,因此竟有些美丽的影子了。那是否便说明她确实是身心皆残缺的呢?因为实际上不止这样一个问题,只要无关阿斯兰的,她全都只能犹豫别扭地回答‘不知道’,而阿斯兰则让她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这样,也为她平添一份神秘和优越。这一切都是阿斯兰给她的,一个衰弱无知的灵魂和扭曲残破的身体。但还是让她面对一番这个问题吧,即使是很模糊的:她从没看不起殖民地的人民,那些短命易衰的生命。他们年轻时,她像害怕阿斯兰一样害怕怨恨阿斯兰一样怨恨他们;当他们老了,充满了惆怅和恐惧,她又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他们。她也只好承认,阿蕾斯.罗德斯塔,已经这样少言寡语,几乎像阿斯兰石头做的盆栽一样沉默的阿蕾斯,在内心深处仍有几分爱自己。但这样的自爱最终也让她的同情一文不值。和我一样可怜,她心里想着,活得再长再久恐惧却日日如旧如新,仿佛不能改变,也不配改变呀。都是因为我是地上一个小小的影子,只好自己尝着自己的爱,否则我也不爱你们了。她这么想,丝毫没有意识到那爱让她的心变得比石头还冰。没人爱,最悲惨的那类人才是被她所爱的:她永远不靠近他们,在他们祈求爱意温暖的时候,她给他们金钱食水;而在他们意识消散,只嘟囔着她听不懂的‘水’时,她也就不再把他们当成人,当成一个‘她’,带着一瞬的微笑离开了。她这个性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改变过,连阿斯兰都受她蒙骗,以为她是那样逆来顺受,乃至以德报怨的温的骡子性格——她毕竟从未真心观察过她,带着一点真心劝她说少受爱意的感动:这样的好好小姐热爱传奇的神话和罗曼蒂克的爱情。
“等你长大,”她说,“你就会对这样的故事和情况无动于衷了。”
她是这么理解:她和她的爱情都是一株植物。阿斯兰说她会比她的爱活得更长;当它衰老枯萎,她却长大成人,一举一动中都是没心没肺的欢乐和傲慢优雅的铁石心肠;阿斯兰。慷慨的阿斯兰,分了她的一点给她。但不,不是的。不是的,阿斯兰!她摇摇头,因为惊愕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她结巴了。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但是不是的,都不是的。好像她和阿斯兰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她和阿斯兰也不是同一种生物。她既不是七港的孩子,也不是殖民地的人。她是一只凶恶臃肿的猎犬。她的爱也不是植物;它是震动的大地,她在其上拖拽着缓慢的脚步,它每受触动,都令她惊惧愤怒。它比她的生命还长,就连余震也能使她头晕目眩。她于是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在炽热和干枯中听着从地底传来的,无爱的诅咒。
3/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不再打听有没有人见到了一个黑发绿眼的高挑女人;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一个和我长得相像的女士。她是我的妻子,您有看见她吗?但很快他们就会认出他是个七港来的人。以前,他们的眼神是冰冷疏离的,但他们从来不碰他们。因为他们警觉害怕,像受人责打的猎犬,为着一个遮风避雨的去处和食物凑到他们的脚边;现在他们不再警觉了。他们的眼睛是明亮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了。他见了许多七港的人被处决;他们恐怕彼此认识,却认不出面前的人现在的样子。死了的人悬在空中,身上涂了厚厚的油脂,脸上的血流仿佛被封存在琥珀里。一树死亡的琥珀,风铃似地在风中摇晃。
他躺在木板上。热气从干裂地土地上蒸腾,像层漂浮的轻纱一样地将他卷起来,再慢悠悠地升上全然静止的天空。木板颠簸,车身炽热,快要散架一般。这一切他全都看得到:砂石路,干涸的绿色,女王之眼一样的天蓝色;然后呢,不知怎么地,好像天空中有一只眼睛一样,他躺在尾板上的身影,他也看得见:蜷缩着,这沼泽烂泥样的疾病缠着他。他蒸出了云一样清洁美丽的芙乌斯,造就了七个港口的芙乌斯,留下一个溃烂痛苦的躯壳。他长了胡须,皱纹等着日夜流逝窜出。他想到阿蕾斯: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是活着的;她觉得他是否是活着的?他不知道。但芙乌斯将他们失去的给了她。可怜的阿蕾斯。他想要她快乐,即使只有一瞬间。一瞬间。因为他们的生命也只有一瞬间。他坐起来,感受不到自己的手和脚。绿色咬着弯曲的路,他的眼睛是否还是绿色?如果她还能见到他,她会认得出他吗?他想要这只眼睛安然无恙;因为一具尸体,如果眼睛还是完好的,她就认不错他。
4/
她将这焦黄的人头凑到这只灰黑的狗面前,它竖起耳朵,焦躁而好奇地盯着它;然后,等它凑近的时候,她抬起手用它狠狠地捶着它的脑袋,直到他哀叫着跑离了远离火的地方,远远地望着她。她瞥它一眼,将人头丢给它,重重坐在这坍塌了的木条上。她看着窗外,风雪覆盖堤岸的对面,铁轨贯入一片漆黑的森林。阿蕾斯.罗德斯塔心想:真冷。在那狗啃咬那人头的时候,她不仅心灵冷漠近乎无动于衷,手和脚也全消失了感觉,冰和霜像藤蔓攀着窗棱沿她身体生长。以至于她流泪的过程全然不是无意识的爆发,眼泪从眼眶里缓缓下落,诸如此类;然后一切改变,她用牙齿将手套咬下来,因为冷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滑稽,最后变成了悲伤。于是她做了判断:她哭了。虽然她没有任何感觉,只能去找眼泪落下的地方,和落下的原因。那茫然刺痛骤然寻到方向,领她向这的屋子主人;她想到克吕希弗什。克吕希弗什,被她吞噬殆尽的克吕希弗什,面目模糊了的克吕希弗什,一旦她想忘记阿斯兰,她就要忘记他的一部分。如果他忘了他,她也记不起自己的样子。如果她不要再记起克吕希弗什,她就永远不能再照镜子。她的痛苦原本和克吕希弗什是毫无关系的,如果没有克吕希弗什,她会生活在一个充满镜子的世界里;然而没有克吕希弗什,她永远不会到这儿来。他和她的痛苦绑在了一起,且她的痛苦,一直以来是如此纯粹的邪恶,只有他的死,成了她痛苦中和她无关的一小部分,一片由纯粹悲伤铸成的纯洁之地。如此寒冷的一片水域,她一踏进去便忘了自己。噢,噢,在这里,在克吕希弗什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她咬着一个人的手臂,将她的头喂了狗;不时,她也许还要杀了这只狗。但克吕希弗什却已经死了。她是否不要再去任何地方,不要再去维门,不要再去亚历山德拉,不要再去波诺斯-爱伊斯,去他尸体所在的地方。不再去这天寒地冻的与世隔绝之所之外的任何地方。因为她如此邪恶,一旦启程,他最后的存在也要随这木屋留在雪中了。可怜的,可怜的阿蕾斯.罗德斯塔,他们说唯一爱她的人竟然是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可是邪恶的阿蕾斯,一想到她要将他也忘掉便流下忘我的眼泪。那火灼烧着她的影子,像灼烧着一副彩色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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