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索里德的第二大都市黛珂特尔,城市东侧有座闻名全境的大学城,因景色和精神环境于斯都带有朦胧美意,黛珂特尔别名’诗山’,忒斯提斯出生在这。他的父亲是一个出版商,母亲则是银行职员。他们住在学院林立街道的南侧,教区的中部有一座铜绿色的尖顶塔,在黄昏暮红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喷泉中的水流和道路两旁鱼尾般的树叶都被其光亮点燃。对童年模糊的回忆中,他唯独记得这一景象;然而这也是过往云烟,因为于他而言,回忆和人生都开始在十四岁当年。那一年,忒斯提斯的两亲得了怪病,先是变得暴躁易怒,之后逐渐在半个年头中丧失了记忆,最后终于无法再照料自己。他那时才十四岁,自然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病,而聘请了医生也无事于补,来人反而建议他聘请一个教士。依照常理,他原本应当对这一建议表示愤慨,再不济也应当有一些恐慌,因为当时,连续的医师已经弃诊之时,他很快就不得不考虑两亲亡故的可能性;然而他心中,除了一种微弱的茫然别无他感。父亲的亲族只剩下一个表亲,而母亲则只有一位年老的母亲。如果两人就此死去,留给他的遗产便只有这间小公寓——当时,他父亲的产业早已江河日下,与破产无异了。他父亲的表亲自始至终未发报一言,祖母却在一天午后出现在他的屋前,手中提着一个行李箱,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寡言少语,而他也乐意四人在屋内沉默。一张柳条椅上侧坐着他的母亲,和沙发上,父亲垂头坐在那。他们的体温已经与死人无异,身上却仍然有活人的芳香。忒斯提斯坐在地毯上,读曾经由父亲出版的书,感到一种古怪而冰冷的温馨感。某一个这样的午后,他抬起头问他的祖母:”夫人。”她的面容沉默而疏远,”您今后会带我去您的城市居住吗?””不。”她回答他,目光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我很早就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流浪。”他静静注视了她一会,手上的书页和时间一样,乍看仿佛静止,”您也许可以也带我去…”她则颇为奇怪地回望他,语气中头一次带上了一丝嗔怪的情感。
“你一直在流浪。”她如此告知他。她同他生活了半年,从这座城市的秋天到春天。在一个冬季的清晨,他跟随她将父母都埋葬了,既没有棺材,也没有马车,因为他们四人是走到覆了薄雪的山岗上,而两人回来,手上提着沾着泥土的铁铲。他的脸因为劳作泛着红色, 而她的面孔则一如往常。他们将他的父母抱进没有墓碑的坟墓中,他感受到他们身体的重量,如此轻盈仿佛婴孩;他们没入雪水中也像婴儿没入摇篮。水的幕布中,他们消失不见。后来的三个月中,她不再和他说话,仿佛是骤然发生一般,某天清晨,他发觉她不再认识他;她的脸变得陌生,陌生中她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也展现出与他父母相似的症状。但她的记忆丧失得缓慢,它们追溯着源头,一点点侵蚀,她或许不记得现在,却回到了过去;她生活在了另一座城市里。起初,他因为她的离去而感到孤单,但最终感到很好奇。”窗外是哪里?”他问道。”你看不见;梅伊森-克黛因在雨天里隐去外形,你只需要等到雨停。”阳光照在她的鼻梁上,皱纹和斑点组成的面具破碎了,她原本的面孔如银水凝固显出形貌。”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她露出和蔼的微笑。”这是我的家。”顺着她的目光,他也注视墙上的油画。”那么你是谁呢?”忒斯提斯感到好奇。
“拉-莫尔。”她清晰地说。那声音清脆,宛如风铃的第一声。”我是厄德里厄斯的第四个孩子。”此后她再也没有说话;他若无其事地仍然去教会学院上课。某天,当他从学院回来时,在那座尖塔下见到她。他险些没有认出她,因为她身姿挺拔,气质如此辉煌,如同一位年轻的王子。她看了他一眼,走向城市的边缘。”要下雨了,”他在她的身后说,”很大的雨。”她没有回头,也再也没有回来。他回到公寓的过程中,都席卷着落下的雨滴。她离开之后,他偶尔在学校问一些年长的教师,”也许您知道一个地方…”他说起’梅伊森-扎贡’。但他们只是觉得奇怪,因为没人知道;此事原本只是引起了他的一些兴趣,因为他既不为她的离去感到恐惧,也不因此伤感;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那病症。但诚然他对这一问题是执着的,因为有一天当他在路上行走的时候听见了两位男士的对话,中间夹杂着的’梅伊森’这一音节让他从长椅上起身,将那两人吓了一跳。”我很抱歉打扰你们,”他解释道,”但也许,我可以知道’梅伊森-扎贡’的意思…”
那两人从学城中走出;他们的装束显示出他们不是教员,就是学者。他们告诉了他;’梅伊森’是黑的意思,和他的头发一样黑。’扎贡’是堡垒的意思。”这是哪里的语言?”他感到高兴。”我该怎么去那里呢?”他们相视一笑。
“你没有办法去到那里,年轻人。”其中一个说。”它不在这里;实际上,甚至没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它在兰德克黛因,一个无法到达的地方。””你说的非常庄严,但近来更多人说这是个长期骗局。”另一个人打趣他,但他的眼神并无恶意。”现在,更少年轻人对此感兴趣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站在他们面前,安静地思索了一会。”这个词是’黑池堡垒’的意思。”他说了自己的结论。实际上,他看过这个词;多次。这两位路过的人都心领神会,因为,毕竟,这个地方一度是个喧哗的话题,经过了许多年,才沉寂到如今体面的模样。”尤其是用于哗众取宠的书里,不会提到原文;因为那样她要取悦的读者看不懂,很遗憾的。”他们走了。最后那句话无疑是一种报复性的挖苦。但他们说的话不使他在意。忒斯提斯看过这个词多次,因为他父亲出版过多本关于兰德克黛因的书,大多都不入流,那之后,他的事业开始走了下坡路。他在知道了梅伊森-扎贡是哪里(或者说,知道了她回到了哪里)之后不再深究此事,直到他父亲的表亲某天出现在他身前。他和他的祖母疏忽两极;他看上去那样愉快,愉快的深处,又埋藏着截然相反的情绪。他取下帽子,向他问好:”看到你还没有离开很令我感到庆幸。”他穿着很高的圆领,那样的领结适合在一个干净整洁的人身上出现,然而他是既脏乱又邋遢的。”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跟随他,他去往了兰德索里德的东部,纳西塔尼舍。一次,这个表亲试图卖掉他父亲的公寓,他向他表达了不满,他则微笑起来。”这样对你更好;那不是你的家。你不应该有一个虚假的印象。”他不知道他的名字,称呼他为表叔。他没有职业。关于他的事,他竟然几乎是从同学之间的流言蜚语中得来:他是个登徒子。他在墓地游荡,盗窃尸体。但他,有时,喜欢他,因为他的手和皮肤都让他感到亲切和熟悉。
他的颈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这样深,好像他的头已经断裂过一次。他因此穿着高领,或者戴上围巾。他同他生活了五年,在十九岁那年回到了黛珂特尔,上大学。不久后,信使告诉他他死了,尸体停留了一晚就不见踪影。他给他的信只有很潦草的一个地址,他低头闻那张信纸,可以嗅到他们(他和她)皮肤上残留的气味。”去这里。”他写道,”你寻找阿斯提克。”他没有写’你要寻找’,或者’你会寻找’。他几乎在写一件确定的事情;他寻找一个叫阿斯提克的人。
他就是在那里见到阿斯提克。
2/
忒斯提斯不感到孤独。父母生病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一直在他身旁,他反而和他们相处得更多了,这令人感到宽慰;之后,她又来了。他享受那段时光。同他那位表叔待在一起时,他很少让周遭寂静下来,他时常酗酒,大声说话;有时他安静了,又会坐在他身旁。那样的时候,尤其能让一个人感到平静。他是直到回到了黛珂特尔的学院,那座公寓之后才开始音乐觉得孤独。那座公寓失去了四个人,对他来说似乎有点过多;而学院充斥着他回忆中不曾出现的喧哗,让他疲倦而孤单。他进修了法律,却花很少一部分时间那之上。入学典礼上,东部学院请了一位讲述兰德克黛因诸事的作家来演讲,他记住了,于是闲暇时间用来读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书目,看上去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自在。一部分是真的,而另一部分,他在歇斯底里将孤独从身边驱赶走。他的孤单自始至终不被人注意到,因为他表现得言辞犀利而生活井井有序,无须多言,他的未来是一目了然的。他在第三年放弃了律师考试,转到了历史系,认识他的人都很惊讶。他的导师对他冷淡,因为兰德克黛因,已经不再是一个合适的研究目标了。他交予他一些文件,上面飘落着一张字条。
他的两只手不得空,教授只得不情愿地,自己将那只纸条收回来。他看见了,嘴唇张开。”一个邀请而已。”他的导师很厌烦。他后悔自己年轻时选了这个题目,被困在无用的研究中间。”一个自封的移民后裔….我不准备去。你有兴趣,忒斯提斯?”
“没有。”他摇头。他赞许又嫌恶地看着他。”你的父母,显然曾经也迷恋过这一传闻。因为的名字那么显著。”他将他视作一个不幸被经年锁链捆住的未老先衰者,在他离开前解释了一番他的名字。”将它用古梅伊森语的字母拼写出来,你就会发现…虽然更多人可能会误解成’拉斯提库斯’,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元音化的规则。”他想着那个地址…”这是’厄德里厄斯’。可悲的迷恋。”
“你可以离开了。”他嘱咐道。他离开了。他认出了那个地址,因为他多次阅读过,却从未前往。他在一个夜晚前往,寻找到一座海滨的宅邸,觉得十分放松:因为它看起来如此明亮奢侈,显然不是他应该寻找的地方。长桌上的菜肴摆在先生,教授,夫人小姐之前,他很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一份。怎么,为什么。他不想找到阿斯提克。与找到阿斯提克相比,身边的香水味和吃着餐盘的女性猛兽更好忍受。他并不知道阿斯提克是谁。那时一个人坐到他的对面,”表叔。”他向他举杯。他的领口和这样的场景相配,其余的地方则更显滑稽。他的绿色眼眸闪闪发亮,汩汩泉水从中喷涌。”您要喝一杯吗?”他担忧他在无人之处会感到冷。但他没有说话,起身示意他跟随他,他带他走向中庭。他并不情愿,但跟随他前行,因为在他身边,他感到愉快。”如果您要带我去找阿斯提克,那么我得离开了。”
他转过头,好让他看见他的面孔。他断裂的颈部,脸上的伤口,美丽绸缪的黑发,以及明火幽暗的绿色眼睛。他注视着他,意识到如果他的名字是阿斯提克(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是的,他可以去寻找他。但他在他眨眼间消失了,他只能顺着灯火暗淡的走廊再次回到大厅,晶石闪耀的厅灯使他眯起眼。他走回桌边,餐宴已经停了,注意力落到了人身上——任何人。就像任何食物都能被尝一口。他有一点醉意,开口道:”我在找一个叫阿斯提克的人,您知道他在哪里?”这个妇人转了转眼珠。”他在找阿斯提克。””阿斯提克不在这。”另一个说,声音传了出去,他听到许许多多。许许多多这个名字。”一个人在找阿斯提克。啊,帮帮他。”他已经说不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帮帮他。但阿斯提克不在这里,据我所知。”它在上方。”他在找阿斯提克,亲爱的,他在哪儿?”左方。”不在这。”右方。”不,不,他在这。”前方。”他在寻找拉斯提库斯呢,他在哪?”下方。他们静了一会….
“就在这。”一个人说。
“阿斯提克就在这!”声音炸开了,有一会,他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好像所有人都在对他说话。他感到晕乎乎的,手上的刀掉到盘子里,人影模糊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坐在他对面。他没没有黑发;他没有头发,那颗头颅被刮掉了一半,开出一个清晰美丽的口子。他勉强地看着他。过了那么久,他已经认不出他;他认出了那双绿色的眼睛,才伸手去抚摸他的手。他的手变热,变柔软,最后变粘稠了。他将手伸进了奶油里,一个醉了酒的人将他的手指放在手里吮吸。他的手指变得水津津的,而那个人伸着舌头,用醉了酒的声音告诉他:阿斯提克不在这里….他只好踉跄地离开座位,去寻找他。
他找到宴会的主人,打断了她的对话,告诉她他在找阿斯提克。她皱着眉看着他….她开口时,他认出她在典礼上讲过话。”阿斯提克不在这里,”不知为何,这句话由她说出格外令他痛心,他用手攥着胸前的布料,才使自己不至于跌落在地,”他在纳西塔尼舍…高山别苑。你不指望我们把他那样一个人放在外面,有损声名,对他也无必要。为什么,你们都在寻找阿斯提克….”他离开这座宅邸,走向夜色。在门廊上,他看见他那位表叔同他告别。”怎么,你不是他么?”他靠在门柱上,眼神温和地看着他。”我可以是,但你要去找到他。去吧,去吧。”他催促他。”你是要找到他的,忒斯提斯。”
因此他回到纳西塔尼舍。在颠簸去东部的路上,他都半梦半醒,不曾通知任何人。但一呼吸到纳西塔尼舍的空气,那腥咸混杂着污秽的海洋气息,他骤然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蹲在地上无法前进。售票员只好将他从行道上拉开。他坐在长椅上,呼吸粗重,身上的衣服脏乱,这些人勉为其难地来问他:”您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他是否有可以联系的人,他摇着头,但最终还是被带到了电报室。他发了电报给他的导师,解释他缺席的原因,他过了几日才回复,他差点就没有接到…他们让他睡在电报室的地板上。他读了电报,振作起来梳洗了自己,很快,又显得既年轻有为又受人尊重了。他的导师压根没有发现他的缺席,他有那样的感觉,即使他忽然消失,一定也无关紧要,他因此感到孤独又轻松。”你既然在纳西塔尼舍,帮我带一些书回来。那毕竟是前哨的一个海港。”他读着。街道上,纳西塔尼舍同兰德索里德的界线可以模糊,曾经,他是因为在他的身边,忽视了这种变化。”那毕竟是’移民’登陆的地方——如果确有其事。对我们来说,一定确有其事。(他在自嘲)”一个报童凑到他的面前,用梅伊森语同他问好….
“低劣幻想。”…他总结。他在其中沉睡得很自在。他去到过去他和他那位表叔居住的地下室,结果其中已经有人。”忒斯提斯!”此人很惊喜,那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后来去了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探索其中的奥秘。他孓然一身,却性格活泼。他在他铺设的报纸上坐下。”你还好吗…我!我已经探索了所有的地方…只有一个…”他已经将兰德索里德印在脑海,心中想的是一个无法抵达的地方。他是比他对兰德克黛因更热情的。他说他要去高山别苑。”噢。”他的语气中有自己无法明白的冷淡,”你也是要去寻找阿斯提克。”
“阿斯提克?”他很疑惑。”那是谁?”他不知道。他感到庆幸和一丝凄凉。寻找阿斯提克的是一个人。纳西塔尼舍的最高峰是崇高的,到了那样的高度,连青苔都少见了,他因此感到头脑麻木,嘴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味。他机械性地行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但是他寻找阿斯提克的理由并没有显得更容易琢磨。他们在最后一段路上迟疑地行动着,他忽然想要离开。他就快付诸行动了;他毫不怀疑,即使到了那门前,他也能掉头离开。”为什么我要见他?他是谁呢,我是谁呢?””你不打算到了现在也打退堂鼓,忒斯提斯。”他的同行者说。他置之不理。
“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站在窗前。他靠在金色,蓝色,都被黑色吞噬的窗帘前,靠在一根木栏上。他用微笑欢迎他。”我,我知道我是谁么?”这人说。他在狭窄的窗前望着他,这声音就像为他一个人谱的曲子。一整个音节都寂静了,为他说一句话,它使整个湖面都停息,风和生命都被挡在外面。他说的是古梅伊森语,音节多变,难以成言。他展开手指。”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我是个国王,王后,僭主,我是个男人,女人,是个妓女和奴隶。我是个最悲惨的人,我美丽又丑陋,我臃肿不堪又骨瘦如柴,一事无成,如尘如灰;我是个造物主。”他看着他。”但我….”
他问他为什么不走。”忒斯提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窗子,当然是没有的…这人在他面前跪下,而他的同伴的声音太高,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小声点!”他呵斥他。这个好心的同伴来拉他,因为他已经无法前行了。”你累了。忒斯提斯,对你来说太高了。”他抬起手将他挥开,但他确实已经耗尽了力气。他们扭打在一起时,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坐在轮椅上,另一个则推着他。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拿着一本书: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我知道我是谁么?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我是个国王,王后,是个僭主,我是个男人,女人,是个妓女和奴隶。我是个最悲惨的人,我美丽又丑陋,我臃肿不堪又骨瘦如柴,一事无成,如尘如灰;我是个造物主。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念道。”噢,这还是有趣的。”推着他的人抱怨他老生常谈,日日如此。
“但是我是来找你的。我是为你而来;我将这个名字送给你,因为你才是这一切的意义。”他轻声念道,脸上带着微笑。念完了,则关上了书。他转头,看见他们两人。
“阿斯提克。”他停止了挣扎。他侧过头,云从他身后经过。他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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