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塔利亚
维斯塔莉亚前来
我在欢乐主教的身畔接到维斯塔莉亚,她会成为我未来的妻子,金边黑斗篷盖在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下面是一条赭红色的长裙;她是一座雕塑,座落在广场中央,长裙作了奠基的红绒毯,鹰隼停满她的肩膀,孩童吮吸她的手指。他们渴得很,用舌头舔她的手掌,牙齿咬她的手指,一座少妇的雕塑,皲裂石膏镇压干渴,人们围着她坐。手去碰她,眼睛看她,心里想着她。斗篷下是红发还是黑发,白肤还是褐肤无从得知,她和姊妹有一样的相貌,但维斯塔莉亚是无貌的,说起她的名字我想到的是她身体的轮廓和冷硬而不是她的面目,那是我爱她的原因。维斯塔莉亚很温顺,你会说世上有很多温顺的男人女人,动物,当然,但那不是与身俱来的温顺,后天降临的被误解成天生的,强压的被误解为顺从的。我喜欢温和的,但讨厌假的,所以维斯塔莉亚是我最爱的。维斯塔莉亚的沉默和冰冷是天生的,像雪一样平和,冷一样长久,那是诺德唯一一件好事。我的维斯塔莉亚;她是孛林岩石做出来的,只能生长在诺德的,为了这个原因,我原谅诺德的人,接走了我的新娘,留下了我不在意的。我将她放在马上,牵着她在雪地上行走,融化的雪上有粉色的兔尿痕迹,麝鼠在树丛中震落雪块,但维斯塔莉亚一言不发,她显得如此寂静以至于其余的更加聒噪令人痛苦了;我不能准确说出我从什么开始强求安静,如果你说我迷恋安静,我会愤怒,或者我会伤害你;或者我不会。我以为我不经常伤人,但显然在传闻中我伤人的频率比我安静的频率高。我需要安静,你只需要明白死亡不是寂静唯一的方法,我会坐在你身旁,你和我身上都没有非在此时抽出的疼痛不可。学着维斯塔莉亚,如果你一定要说,一定要强求喧哗和安全一起前来,好像谨慎和满足可以并行一样,那么学着她,我的妻子。我可以模仿我的两个鲁里玟说她是我的一生挚爱,然而我第一次说我就知道我在模范他们。当他们这么看着彼此的时候我从房间里退出去,因为他们变得太吵了。我说我很寂寞,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将我排在外面,然而他们说你只是在模仿,你觉得我们太吵。但聒噪和愤怒不会咬着你的皮肤,一点点啃着,它们很快来也很快离去了,我承认是模仿的,但这就是孤单,我的两个,将可怜小弟弟排在外面的鲁里玟,让我在那座城市里徘徊,那么可爱,我却被孤单咬着。那是你自己求的,拉斯蒂迦;一部分,是这样的。满足和谨慎不能并行,太谨慎的人不是人。我觉得他们的身体太热了,就得让他们变冷 ,嘴唇太潮湿了,他们就要干着。他们的嘴唇像坍塌的沼泽一样陷下来,他们就不能再吻我了;不是我的两个鲁里玟,他们从来不吻我,于是我想让别人吻我,但他们的吻太恐怖,身体太癫狂,我感觉太吵,那些扭曲着的身体,变成了空气中嘈杂的音乐。维斯塔莉亚;她的嘴唇是冷的,她的颈部抬起落下,没有粉粒的凸起和汗液。她的肚子不会颤动,她不会用腿缠着我。她完美无缺的静止,但在某些时候,我喜欢她身体最深处的一点颤抖,几乎不存在一样,又一时存在,打扰不了她的寂静,我终于不孤单了。我说:这是我的一生挚爱;他们说,这是’求痛者’的妻子,在最寂静的夜里流泪,因为她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看;她痛苦因为他在我的手中发出最隐秘的颤抖,我爱她因为她只有这微弱的热量和颤抖。我在黑池发了大誓言,给了她我的容貌,她的面孔在被我看见之前消失,泛起阵阵白沫,像被割了一千次的墙。我贴得很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没有哭,一点声响也没有,寂静里一切漂亮,我将她抱在怀里。我的维斯塔莉亚;我让她送我一样东西,我死的时候,要握着她的手,手心里的匕首被她送进我的心脏。
维斯塔莉亚沉默
滑落的胎盘起先被埋在帕皮费拉下,我知道了后让多米指派了一个无魂者给我,将那东西挖出来,因为我当时在城外的长船上,签一个原本应该他来签署的东西。我对莪诺拉多少生了气,但自己没意识到,直到最终和北方人一样将泰斯提克的信徒厌恶了个遍,我才终于意识到木已成舟。这之前我对她没发过一次脾气;我给她红色马尾做成的鞭子,请她鞭笞我,她也丝毫不接受我已经出格的示好,不能不使周围人都惊讶。他们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没经过我的同意;对我有了一套自己的看法,也从来没过我是否同意;怎么,难道有人比我更有对此有最终决定权。莪诺拉不接受我的示好,因为‘求痛者’是被两个兄姊溺爱长大,从来不向任何人伸出一片圣牌的叶子。‘求痛者’这个称号又是怎么来的呢?我很难知道,但被我接受了,因为一次我知道他们说维斯塔莉亚才是‘求痛者’的妻子,而莪诺拉是不得已停留在这的,好像南飞候鸟中道搁浅了。我喜欢这个称呼,针对维斯塔莉亚的那一个,事情显而易见,我和莪诺拉,以及更多一些人与其余一些人之间对妻子的理解各不相同。“妻子意味维斯塔莉亚是我的。”我告诉她,她开始不快了。和我待着多一分钟都让她不愉快,我,正好也在维斯塔莉亚的枕头下发现了她的头发,和溃烂的蒜头一样猩红,我是因为身旁有维斯塔莉亚,才没对她大发雷霆——母亲原谅,我如今也会用这个词了,或许我一直会,但我母亲决计做不出这样一副样子;我在维斯塔莉亚的枕头和床垫上撒了杰珀尼卡,好让那张床和她的气味和服饰相符合,自不用提莪诺拉进入里面带来的混乱;我没去问她进入维斯塔莉亚房间的原因,一并也没探寻想让她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的理由,只是向她解释了这件事,但她仍然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自然,莪诺拉不认为这是好心,我是自己在觉得好心,如果你愿意,别执着这种心理的本质。“你的。”她开口,“你最好说明白,你一次也没觉得我……”“没有。”我打断她。“你不是我的。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我坐在原地,然后她甩了我一个盘子,出去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做了这个!叫她出去,对莪诺拉来说,这和‘滚开点’没区别。但我也有点没头脑了,毋宁说,我一直都是没什么头脑的人,我一门心思想的是去到楼上,到维斯塔莉亚的身边,先为她铺一张长椅做床铺,然后把那张沾了莪诺拉红色发丝的床铺拖到那棵帕皮费拉下烧了。她母亲从沃特林来孛林做外派官员时带来了这些树种,到我们立下结合誓言时已经成了一片树林。泰斯提克的信徒将其视作胜利的象征,将细嫩的树枝编成一个圆环,戴在优胜者的头上,我不得不相信莪诺拉当时将维斯塔莉亚的胎盘埋在帕皮费拉下同样出于示好,因为一些地区有胎盘在哪腐烂这孩子就有何意义的传统;帕皮费拉高大美丽,在沃特林标准下,而达弥斯费雪矮小瑟缩,希望莪诺拉满意这个结果,我从来没告诉他,以免他认为母亲对他不满意,是由于我没让他的胎盘下树下埋着,而他仍然怕我。这没道理,但他千真万确怕我,我不在意;我没什么可怕的地方,但他要是连我都害怕,世上让他害怕的事一定数不胜数。但相较达米安里德,我更喜欢达弥斯费雪。他们刚成人,我就忘记他是在我的屋子里长大的了;更记不起他们是我的儿子。偶尔,我看见达弥斯费雪在街道中经过,穿着脏兮兮的煤黑色衣服,和过路的人说他实在讨人喜欢,只有莪诺拉纠正我,有一次她终于拿着那根鞭子开始鞭打我,只是为时已晚,我们都过了那个年纪,只让气氛尴尬,但最初的松筋动骨好歹让她一股脑地喊了出来:“那是你的儿子,拉斯蒂迦!”我确实忘了;达弥斯费雪更让我亲近,就好像我的两个鲁里玟,我更亲近莫尔一样,只是因为一些小事。他经过维斯塔莉亚的房间从来不像我的另一个儿子那样故作漠不关心,实则充满好奇。由于莪诺拉自从看见那束红色发丝被我用钢针插在餐厅的墙上变得恼怒非常,无论她私底下对维斯塔莉亚是什么看法,从此提到她都面露鄙夷。于是她先告诉姐妹会的同僚,再由这些同僚散播,最终被达里安米德知晓。他既然知道里面做的是所谓‘父亲的禁脔’,既厌恶又忍不住同情,好奇是其中最不体面的情感。一直以来,我企图不让莫尔见到他;因为她见到他一定大为不快,认为是莪诺拉的血玷污了多米的灵魂;难以置信,但我俩心知肚明他原本恐怕是多米那样子。多米,一如既往,从不在意。他待达弥斯费雪和达里安米德一样;他待任何人都一样。达弥斯费雪,如我所说,与我的另一个儿子恰恰相反,他来到那间屋子前,看到我,向我问了好。“雷佩恩。我知道您不想让人靠近这间屋子,但我因为好奇,还是来了;诚然我可以谎称是迷路前来的,但我不愿意冒那个险。”他言之过甚。我的确不希望他人靠近这间屋子,莪诺拉的出现差点让我昏厥在地上。但那是我希望而已,他们是否做这样的事,我怎么能干涉?而达弥斯费雪知道我不惩罚他;因为他拥有的太少。他虽然镇定自若,内心仍然恐惧甚重,但他那样的态度一向很能讨好我,也许令达弥斯费雪高兴。我意识到他的好奇也压倒了一样更致命的东西,因此将维斯塔莉亚的存在作为奖励告诉了他,希望多少能抚慰他一路到此内心的挣扎:我在维斯塔莉亚的窗口向下望去,看见他在小路上徘徊,脚步声缓慢地传上塔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爱的。你身上有我双亲的血呢,这是好理解的。”我解释道,“她是你生长的温床,你的胎盘是从她身上落下的,而不是你的母亲。”他露出没有任何破绽的微笑,让我和他都舒服;那是种水贩的微笑,将他希望感受和不希望感受的都藏在下头了。“我理解了;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一个胎盘会被如此大做文章…鲁里安至今都在提起。它最后怎样了,雷佩恩?在一棵无夜草下吗?”我回忆了一番。“不,我记得。噢,我记起来,”那回忆让我微笑。“我和你母亲吃了它。婚礼按照了泰斯提克的惯例,这回稍微异教了一点,你能理解吗,亲爱的?”他说他可以,然后他离开了,将自己没出口的要求和问题都带走了。我和维斯塔莉亚说,如同我很多时候和她做的那样。莪诺拉认为既然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回答,言语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徒增痛苦而已。但总归,我不考虑这个,日日重复这一行为。我亲爱的;当时,将她的一块血肉从帕皮费拉下挖出来时,我说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莪诺拉甚至没有过问我的意见就将你的一块肉丢弃了。维斯塔莉亚的一块皮屑,一枚指甲,一根头发我都不曾丢弃过;这些废弃物都很少。她毕竟是稀薄地坐在这里,连颈部细小地绒毛都少见。杰珀尼卡的肥大枝干上有精致的花萼,周围簇拥着白色的绒毛;我是因为这想起来维斯塔莉亚,才将它烧干,铺在她的床上。她靠在我的胸口,一动不动又颤抖不着,同往常一样。
维斯塔莉亚复生
一片混乱;国王撞开了门,从房间里踉跄而出。四周什么人也没有,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摸着塔楼的石壁走下楼,走进温和的夜风里,一时将自己是谁也忘了。对他来说,他的一部分确实留在背后那座塔楼里,那间屋子里。从屋子里望出,窗外的森林和道路都笼罩在一层薄雾里,遥远的地方闪烁着一点灯火,那扇窗户上搭着一只手,很轻地放在那里。手上搭着红色地布料,是手的主人经常穿的,也是国王替她挑选的。手的主人在头顶的帷幔下看见国王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底的石门处,摇摇晃晃地走向森林的入口;他就是从那里来的,多少年他都是从那个位置出现,来到这间屋子中,脸上挂着微笑,坐在她的身旁,同她说话,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她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晓,因为这种流言的普遍性,这个头戴金冠的国王是一个蹩脚的伪装者,他的优雅和风度可以欺瞒一个人两次,但绝不是第三次;所以他的两个兄姊,他的祭司和士兵,确保他不遇到一个敌人三次,不讨好,用魅力取胜第三次。但她同样也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因为她认为他的,他对她永远柔和的话语和耐心,不厌其烦地在寂静中前来,口中的内容不带有任何的吹捧和自夸,抑或是自怨自艾和恐惧是所谓优雅或风度,那么他是真的。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她的身上,虽然这一天之前她从来不曾回复,也不能,但她不像他人认为那样的因为不能动作和说话而感到痛苦。如果雕塑是一种生命,这就是它存在的方式;她存在的方式。一只带斑点的猫头鹰在松树林嚎叫,透过雾气,如果他去看它,它又无从得见了,像在浓汤一样的水中的一条鱼。他走到这里,或者说逃到这里,才停下来,发现自己的胸口,后背,颈部都已经汗湿了。他的额头上缀着一串一串的汗珠,因为他经常鞭笞自己,所以这样的出汗,这样汗如雨下的状况并不少见,在鞭子落下以及伤口切实疼痛,且他还在呼吸,能够打趣的瞬间,他感觉身体充满了温热的血液;他感到一天才终于能开始了,不是由时钟或者阳光唤醒的,鞭笞和伤口才能唤醒他。但此时他感觉越是流着汗,喘着气,他的力气就于是稀薄。怀着深重的空虚和恐惧,他不敢回头看那座石塔,尤其是那座窗口,那个由他亲自装饰的雕塑,在睁眼的瞬间就成了他恐惧的源头,因为他很敏感,清醒,甚至可以说是聪明;他从没在政治上犯过任何一点小的错误,因为他很机警,知道什么是可以挽回,可以争取,非获得不可的,什么也是碰也不能碰的纷争。因此她睁开眼的时候他就明白,这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他不会因为旧日的消逝而后悔。人因为回忆不断侵扰而纠结痛苦,他很小时候就明白这点,时常让脑海里空空荡荡,只看着面前的事,不想着自己过去的时间,以至于不再出现的人对他来说就好像从未来过,从未认识过,而不是他们已经死了;而他那时也常常看上去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乐天的人。在她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话的时刻,他的手就放开了,他感觉冷,于是拼命地要让自己温热起来。记忆和希望从他的手上滑落下去,他开始逼迫自己需要一种新的伤痛,直到它连伤痛都不再是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他们谁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直到他眨了一下,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这滴眼泪滑过他的面颊给他一种那样的感觉,他是一只鹿,而一只狼已经看见他了;他开始出汗,肌肉收缩,手去摸剑柄,徒劳地向四周张望。最重要的是:他想要逃跑。但他没有真的动作,而是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才推开门冲了出去。一些回忆回到他的身上,一边闪现一边消失。当他还小,微笑站在原地,请他们鞭打他的时候,他实际上像要逃跑的;现在他逃跑了,第一次真正地逃跑,从那座石塔边跑开,跑进黑色的森林中,一次也没想到她。过去他走在这条路上,一次也没有不想到她,脸上挂着平静,温和的微笑,那个时候,任谁也要被这时的印象盖过对他的恶评,认为他确实是不掺任何虚伪而美丽的;这时不是,见到他的认为会认为他惊慌失措,看上去像一个十三四岁,被父母殴打,驱逐出家门,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只有她会认为他此时和平常一样,甚至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抿紧的嘴唇和泫然欲泣的眼睛,带着和过去不一样的新奇。他跑出去的时候,她在想:她应该做什么,她应不应该坐起身,她能做到吗?她犹豫了一下,动着手指,手指扣着床垫,发出的声音让她觉得她做不到。因为这不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吗?她看过他在她身边坐起身,然后轻轻将她托起来。不,她会和他一样吗?她有这么多年,几乎和永远一样不会变的岁月,都和他完全不同;和那些她故乡的孩子和路人不同。当她在广场上当一座塑像的时候,他们行色匆匆,偶尔驻足观赏她,一些人往她的身上挂着金色的丝线,一些人向她吐痰。有一些人将他们的体液撒在她身上;但他们没有恶意,因为她并不是人,没有一个灵魂。噢…他。拉斯蒂迦,他的名字,他是唯一一个对她说话,抱着她,好像,简直就好像她有灵魂一样的人,这一天前的一段时间,大概是日升日落出现七十次的日子里,她感到了变化,好像她的手指可以颤动,她可以在闭合的眼皮下轻轻转动眼珠。有一次,他靠近她:“我是出现了错觉…好像你在动一样。”他的嘴唇靠着她的面颊,他那时候很高兴;因为她不是活着,回应他,而是分明是静止不动的,也在回应他,他喜欢这种不可能带来的安全,其下隐藏着一种已经逝去,变形的渴望。但是他最害怕的事已经出现了:她有了灵魂。从最开始就有,但是谁将它解放的?他不由自主,又非常厌恶地想到是他自己,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她的身边只有他;他没法接受这种可能,甚至连想到这事的自己,都开始埋怨;他埋怨自己,因为在这件事上解放了她的身躯的人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他即使直到也能承认她的身边只有他,但却否认自己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他总是在她身边,将她的一切都占去了,但是他一定对她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毕竟什么也不是——忘了那顶王冠,连他自己也觉得那是虚假的——,而她,没有灵魂。没有灵魂是贵重的,谁也不能改变,伤害这样的事物。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几乎转瞬即逝,他感到一种愧疚,以及为她感到痛苦,像每一个知道她存在的人一样:她不能动,不能说话,先是在自己的家庭里,最后被当作礼物送给了他,然后她一直待在这座塔里。她看见他也不能逃,而显然她必须厌恶他。他在森林中缓慢地走着,只走出了很近的距离,首先因为时间短暂,他的头脑剧烈变化着,其次因为他其实不想离开。他想了,想着,一些平时,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想法,比如,某个人是痛苦的,他会给某个人带来痛苦。他会给她带来痛苦;一个人厌恶他,每个人都得厌恶他,显而易见,理所当然的;他会对什么事造成影响,而不是像一个象征一样仅仅存在在那地方;他会感到,抗拒痛苦,老天,他的绰号是‘求痛者’,他怎么能害怕痛苦呢?他想要回到一个离开的地方,是,正是如此,他想停下来,回到那座塔里,回到她身边,回到黄昏之前,然后度过整个安静的夜晚,她还是没有灵魂,冰冷的。她厌恶他,但是不能,不能,他会因此感到痛苦…因为他…因为维斯塔莉亚对他来说很重要。他说了谎,这些想法此前从未出现过,因此显得粗糙,毕竟,她应该是没有灵魂的,一个人如何被一具雕塑厌恶?一步,两步,十五步,厌恶,痛苦,恐惧,挣扎出现,十六,十七,三十,厌恶,痛苦,恐惧,挣扎消失不见,如同他幼年时的习惯一样,情感被潮水裹挟离去,但他没法因为初次相见而好奇,乐天地幻想它们没有来过,也不会再来了。他的呼吸也许慢慢平缓,但只是在一座随时被巨浪击碎的堤岸上,听听那破碎的呼吸声,恐惧在沙中埋着,埋得很浅,但他毕竟埋住了。他的表情就好像在一次战争中幸存一样,面容疲惫不堪。他仍然想回头,越来越淡,但渴望仍然存在,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越走,遗忘得就越快。他没有想她的感受;太剧烈的痛苦已经让他害怕。但是她在想着他,他为什么要逃跑?她似乎做不到直起身。“拉斯蒂迦。”她说道,似乎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拉斯蒂迦。”正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个名字让他逃跑,害怕了。但是她需要见到他。为什么,这不公平,这是她应该见到他的一天,她需要见到他。她的手撑着床垫,轻而易举地坐了起来,好像她不曾徒劳地尝试过,又好像是一种渴望驱使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将手放在石栏上,或许二者皆非,又或者两者皆是;自然就是不自然的,一种强烈的结果让过程被遗忘,所以你不能相信一具雕塑有灵魂,而又爱上了它。树林将所有都遮住,黄昏逝去,夜色倾泻而下,将下面一个穿行的人脸上的泪痕遮住,他的悲伤和绝望在一段很短的时间,无法被记录的时间里是应当被观赏的纯粹,那样的挫败和失魂落魄使他纯洁,完美,那层快乐的外皮固然已经虽岁月被精炼到以假乱真,几乎已成贴紧灵魂象征一样的东西;那几乎,有时也是美的了。他是因为拥有了她,才从自己的真实中背过身,却仍然不至于完全失落。一得之下,他的真实是明显的,那不是欢乐的国王,而是哭泣的游魂。树林把一切都遮住了;维斯塔莉亚看不见拉斯蒂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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