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許久,山徑曲折,林風時起,涼意沁骨。
亦真終於按捺不住那沉悶的氣氛,試探著開口:「羅叔,聽雪靈說,您與魏彤的娘親,昔年是舊識?」
羅雨石微一頷首,淡淡地「嗯」了一聲,道:「陳年往事罷了。」
話音落下便如斷線,毫無下文。亦真心中叫苦,這叫人怎麼接話?總不能什麼都讓他自己編吧!
只得再問:「雪靈提過,那位碧蓮阿姨從前可是富家千金,怎麼也不像如今的模樣…」
一旁白雪靈雖面沉如水,卻早豎起耳朵,心中暗道:對啊,那不是個大家閨秀嗎?怎會落魄至此,與魏彤相依為命,隱居於荒野?
羅雨石聞言,停下腳步,輕嘆一聲:「唉,說來話長…」
說罷,他望向夜空,一輪微月藏於雲後,僅餘幾縷清光透出。他隨即低聲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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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年他尚為一介軍中小卒,而碧蓮,卻是范氏之女,身家顯赫,名門出身。兩人相識甚久,情意相投,可惜天不遂人願,門戶懸殊,世俗如鐵。
後來他隨軍南征北討,而范氏為保門楣聲望,將碧蓮許配給魏氏門下的掌門之子。
那人雖非貴族出身,卻家道富裕,開有武館,聲望頗高。此人對碧蓮體貼入微,情深義重,婚後倒也無甚怨懟。
魏氏掌門之子名列武林俊才,才二十出頭便勝過同門千人,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
豈料世事難測,成親未久,前門主便突患重疾,一命嗚呼。魏氏武館的責任,便自然落於這名獨子的肩上。
彼時他雖武藝超卓,卻對經營門派一竅不通,徒以武力懾人,卻不解人心。
武藝與謀事生計豈能混為一談,要管好這千名門生屬實不易。短短一年,門人四散,武館生意一落千丈,名聲不復當年。
恰在此時,碧蓮誕下一子——魏彤。
男嬰初生,眉眼如畫,肌膚如玉,聲若黃鶯,端的是粉妝玉琢、姿容絕倫,與尋常男兒大異其趣,生的如女娃般的樣貌,
眾人初見皆嘖嘖稱奇,但世人心狹,偏見如繩。
隨之而來的,竟是門人間對其流言蜚語,說這男童「紅顏禍水」,命中帶煞,將來或有大禍。
這話傳得多了,竟有人信了,門人紛紛離去,武館漸至崩塌。
魏家掌門終是心力交瘁,某夜,趁碧蓮母子外出,獨自坐於武館之內,點燃火油,引火自焚。一時間,烈焰沖天,整座館宇化為灰燼。
當碧蓮驚魂未定地趕回,眼前唯餘焦黑斷瓦與濃煙刺鼻。烈火撲滅後,遺骸已不可辨,僅剩幾本殘破的武經與焦痕,以及逃過一劫的范氏母子。
自此,大戶魏氏,名列武林百載的世家,徹底除名於江湖。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碧蓮流離失所,只能帶著年幼的魏彤輾轉街頭,乞食為生。
曾為大戶小姐的她,靠著給人打雜洗衣服、賣身,貼補過活,粗茶淡飯地熬過數年寒暑。
在那段歲月裡,碧蓮未曾自怨自艾,她親手教魏彤識字讀書,哪怕自己餓著肚子,也要讓他翻書溫文。
魏彤自小便機靈過人,閒暇之時便翻看那幾本被火燒焦的武經秘訣。他未曾拜師,卻靠著驚人的悟性,將其中殘篇破句慢慢摸索、潛心參透。
寒來暑往,他在晨昏之間揮拳練步,毫無怨言,未曾有一日懈怠。
直到數年前,皇帝下旨於各地開設拳鬥場,徵召能者共習武道。
魏彤一展拳腳,技壓群雄,又因容貌俊逸,頗受注目,自此名震衍阜,漸成地方武壇之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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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白雪靈蹙著眉,眼中浮起一絲憐憫,低聲道:「碧蓮阿姨也是命途多舛…」
「這些年,她總算是安穩下來了。」
羅雨石語氣低沉,雙眼微紅,聲音帶著些許哽咽,道:「我聽人說她後來嫁了個好人家,我便知趣地沒再打擾。既已無望,又何必糾纏?後來卸甲歸田,我便斷了消息,她也找不著我,只當我死在戰場上…要是我早些知道…」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頓,虎目泛紅,幾欲落淚,拳頭緊握,卻怎麼也無法將後半句說出口。胸口起伏不定,半晌,終是低頭沉默,似是強忍著翻湧的情緒。
一旁的白雪靈與亦真早已默然無語,聽完這段情事,只覺百感交集,心頭酸楚難言。
羅雨石對碧蓮之情深至此,哪裡是一般兒女私情所能比?
白雪靈眼圈微紅,輕輕走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柔聲勸慰道:「羅叔,遲來的重逢總比永不相見好。往後您就三不五時去坐坐,說些家常話,幫幫忙什麼的,碧蓮阿姨肯定也高興得很。」
亦真也點頭附和:「羅叔,人生聚散無常,如今能再見舊人,本就是上天賜下的緣分,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可眼下這緣份還在,哪能輕易辜負?」
聽著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羅雨石終於收了心神,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呼吸平穩下來。
他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兩人的腦袋,眼神溫和卻堅定:「你們兩個倒會做說客,不過這事用不著你們操心,我自會處置。」
三人一路徒步走回宅子,時已深夜,月上中天。
羅雨石步履沉重,疲憊不堪,甫一入內便倒頭就寢,沒一會兒,房中便傳來他深沉綿長的呼吸聲,彷彿積壓多年的情緒終於得以釋放。
白雪靈望著屋內昏黃燈光,喃喃道:「希望他們能有個好結果吧。」
亦真倚著門框,眉梢一挑,語氣微冷:「你倒是替他們說得熱心,別忘了,你可是敵國人。打從進了天合以來,妳一直是這副樣子,莫非一點芥蒂都沒有?」
白雪靈側過臉,眼神倔強:「敵人又怎樣?他們是我恩人,若真有那麼一日身份敗露,命沒了便沒了,總比虧欠來得痛快。」
亦真沒再說什麼,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換作他人,怕早已棄義背恩,白雪靈雖手段狠辣,又是冥族人,倒還知道報恩二字,這已是不易。想到這,他心頭稍寬,也不多作評斷。
兩人奔波一整日,此時俱是困倦不堪,言語無多,各自就寢。
這是亦真自抵衍阜以來,頭一回躺上床榻。他也不理會白雪靈睡沒睡,只覺四肢沉重,頭一沾枕,便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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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晨霧未散,亦真一如往常早早起身,見其餘兩人尚未醒轉,便提桶打水,隨手砍了些乾柴,以解閒暇。等天色微亮,陽光灑進庭院,白雪靈與羅雨石方才陸續起身。
羅雨石見亦真早早備妥諸事,點頭稱讚,隨即帶著兩人外出,往昔日老友家中而去,打算借匹快馬,免得今夜又得徒步奔波。
老友見是羅雨石,自然熱情款待,將家中兩匹性子溫馴的馬匹借出,並細細交代一番餵養與路況。得了馬後,三人便往魏彤處趕去。
「雪靈,妳會騎馬嗎?」羅雨石一邊拍著馬背,一邊問道。
白雪靈臉色一僵,有些踟躕,皺眉道:「會是會…但騎得不怎麼樣。」
羅雨石聞言哈哈大笑:「妳這會武功的姑娘家,連馬都騎不好?我還當妳能策馬奔馳千里呢。」
白雪靈聳聳肩,含笑道:「我這人嘛,什麼都學一點,能唬得住人就成,至於精不精…那是其次。」
羅雨石搖頭道:「學得皮毛最見不得人。魏彤常說,學藝不精,日後難有大用,可不是沒道理的。」
白雪靈眨眼一笑:「還好我是姑娘家,不必去立什麼大功,倒也自在得多。」
「又嘴貧了。」羅雨石無奈地白了她一眼,卻是笑得滿臉慈愛。
說話間,羅雨石牽起韁繩,一腳踏鐙,利落地翻身上馬,儘管他腿上有殘傷,動作卻毫不遲滯,神情端肅,如有當年軍中鐵血之威。
亦真見狀,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馬,順勢拉起白雪靈的手將她扶上馬背。
他曾得秦武犽指點,雖未正式學過騎術,卻自有幾分天份,坐騎間神色鎮定,姿態沉穩。
三人一騎當先,兩騎並行,快馬加鞭,直奔魏彤小宅。羅雨石記憶猶新,又識得近路,這回行程比昨日足足省下大半。
不過小半時辰,三人已來至茅屋近旁。庭院之中,只見魏彤盤膝而坐,閉目調息,氣息悠長綿勻,渾身上下一派清明氣象,正是打坐入定之時。
忽聞馬蹄疾響,兩騎自路口奔來,馬蹄揚塵,霎時塵沙撲面,魏彤猝不及防,臉上頓時鋪滿飛塵,還未睜眼,便被嗆得咳了幾聲。
「呸呸呸!」魏彤滿臉沙塵,嘴鼻都進了灰土,急忙轉過身子,連續吐了好幾口,模樣頗為狼狽。
亦真見狀趕緊翻身下馬,滿臉歉意地作揖賠罪道:「魏兄莫怪,是我騎術不精,實在對不住。」
魏彤搖了搖頭,苦笑著一手舀了瓢井水,俐落地潑在臉上,將一臉土色洗去,隨手一拂,原本蓬頭垢面的模樣頃刻煥然一新,又現出那份清俊脫俗、意氣風發的模樣來。
「無妨無妨。」
他笑道,一邊將水瓢放回,一邊熱切地走來拉住亦真的手:「來了就好,這昨日我心緒難安,打坐都靜不下心來,正盼著你們早些來呢!」
白雪靈一躍下馬,踏著碎步走來,雙手負於身後,語帶調笑道:「面首哥哥,看你這架勢,怕是昨夜已經掂量好了招式套路,今日便要將好好教亦真了吧?」
魏彤聞言失笑,點頭道:「倒也算是有了些許頭緒,只是不知亦小兄願不願意學這門功夫。」
亦真聞言一愣,道:「魏兄何出此言?若真是武學,又豈有不可學之理,難不成是旁門左道?」
魏彤苦笑著搖頭道:「並非什麼旁門左道,只是…我昨夜思來想去,看遍所有的武功祕笈,沒有一門功法適合你此刻急需速成之用。那等正統武藝,講求厚積薄發、寒暑不輟,少則三年、長則十載,方得初成,徒勞無益。」
亦真一聽,不禁焦急道:「那魏兄方才所言,莫非另有他法?」
「這…」魏彤遲疑了片刻,終是嘆了口氣,道:「算得上一門武功,只是…說來羞愧,乃是我閒暇時所創的。」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微愕,不想魏彤年紀輕輕,竟已有自創武功造詣了。
羅雨石也難掩訝色,翻身下馬,笑道:「這是好事啊,亦真若能學得你這功夫,何樂而不為?你怎地還扭扭捏捏的?」
魏彤聞言,臉上露出一抹尷尬之色,低聲道:「我與亦小兄年歲相仿,若真要授以武藝,名不正言不順,豈不是要收他為徒?那我這一輩份,可就尷尬了。」
三人聞言,登時異口同聲地「喔」了一聲,這才明白他遲疑不語的原因。
白雪靈輕輕一笑,眼中帶著幾分狡黠,道:「沒想到面首哥哥做事,竟還這般一板一眼,連輩份都計較起來了,真是讓人意外。」
「話雖如此,可傳授武功終究是師徒之誼,我若不尊重這層關係,便是辱了武道本分。」魏彤眉頭微皺,顯得頗為認真。
白雪靈忽地轉念,眨了眨眼,拍手道:「那就簡單了,你演一遍給我們看看,亦真不小心偷看學去了,一來不拜師,二來也不壞禮數,豈不皆大歡喜?」
「偷看?」魏彤做事光明磊落,教人武功還要偷雞摸狗的找個理由,雖然別人都不在意,可自己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他來回踱了幾步,思忖良久,終於點了點頭,道:「好吧,這事就這麼定了,亦小兄,你可要看仔細了,若是有點差錯,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武功力由心發,一招差之毫釐,一切全走偏了。」
亦真正色頷首,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這可是他平生頭一遭要認真「偷學」的武功,自然不敢有半點馬虎。
正當此時,茅草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范氏婦人披著素衣走了出來,手中還提著一壺熱茶,見院中多了三人,微微一愣,旋即莞爾一笑,柔聲道:「你們來了,還擔心你們會不會迷了路呢…」
白雪靈一見她,笑盈盈地迎上前去道:「羅叔在這呢,碧蓮阿姨不妨與他說說話,面首哥哥要教亦真功夫…」
「我沒教他。」魏彤立刻板起臉糾正,一臉認真地道:「他是自己偷看的,與我無關。」
白雪靈幾乎被這句話噎住,踉蹌了兩步,好不容易才站穩,無奈笑道:「好好好,你沒教,全是亦真偷學的,這下總成了吧?」
「如此便好。」魏彤點頭應道,一臉正經。
白雪靈只覺這人性子固執得好笑,轉頭看向羅雨石道:「羅叔,亦真不小心偷看到了一門絕世武功,恐怕要看上不少時間呢,您進屋去跟碧蓮阿姨聊聊天、敘敘舊吧。」
羅雨石看了范氏一眼,見她臉上並無為難的樣子,不禁心中一動。
遲疑片刻,終是點頭道:「那我便先進屋與她說說話,你們練功,可莫傷著…」
說罷,他略帶局促地與范氏並肩進屋,留下魏彤、亦真與白雪靈三人在院中。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klco1q1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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