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靈 - (6)三杯醉

亦真驀地神情一震，猛然握住劉羽晴的手臂，聲音緊促如雷：「妳方才所說的是真的嗎？！亦天樊？妳認得他！？」

他掌力之沉，劉羽晴不禁皺眉低呼，痛得倒抽一口氣：「你…你快放手，好痛啊！」

亦真聞言，如夢初醒，忙鬆了手，退了一步，低頭抱歉道：「我…對不住，是亦某失禮了，我並無惡意，只是一時太過激動。」

劉羽晴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見他神情懊悔，心知並無害意，便也不再計較，只淡淡道：「無妨。我所說的事情，句句屬實，那位前輩親口告訴我，他名叫亦天樊。」

「他…他是我師傅！」亦真語氣顫動，胸臆翻湧，彷彿整個人都震在當場。

這句話出口，劉羽晴驚詫無比，脫口而出：「你…你竟是那位高人的弟子！？」

亦真雙拳緊握，臂膀微顫，壯碩的身軀因激動而輕輕顫抖，眼眶中竟泛起薄霧。

他自小孤身一人，世間唯一親近的人，便是那撫養教誨他的師傅。如今行走江湖初始，竟遇上一位曾與師父結緣之人，豈非天意使然？

劉羽晴見他神情激盪，心中也不禁一熱，連聲問道：「你快說說，他現在何處？我能否再見他一面？那天在山中一別，我…我至今念念不忘。」

亦真聞言，卻是神情一黯，沉默片刻，緩緩側過臉去。

劉羽晴心頭一沉，愈發焦急，靠近一步道：「你倒是說話啊，他…他如今可還安好？」

亦真抿唇不語，過了許久，才低聲吐出一句：「師傅他…早已辭世了。」

此言一出，劉羽晴彷彿被什麼擊中似的，一時間怔在原地，眼中神光盡黯。

她低頭沉思了片刻，旋即抬起頭來，眼神堅定，語氣柔中帶剛，道：「公子無需太過哀傷，人之一生，本難逃一死。那位前輩乃是絕世高人，雖無聲名於世，但我劉羽晴，會一生一世牢牢記住他的名諱。」

這番話說得誠摯動人，亦真聞言，只覺胸中一陣溫暖，心中那份孤寂似也被她的言語驅散幾分。

他轉首望她，目中滿是感激之色。

劉羽晴望了望漸沉的天色，語調一轉，道：「天色漸漸暗了，離進城還有段路程，等我們進了龍陵城再細細詳談吧。」

「好。」亦真應聲，聲音雖低，卻多了幾分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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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加快腳步，一路趨向國都龍陵。途經山道林間，黃昏斜陽灑落，映得二人身影拉長，風聲微颯，草葉搖曳，彷若山川也為他們低語。

行過半晌，終於見到遠方城門巍峨，屹立如巨獸沉眠。

「哇…」亦真望著那高懸天際的城牆，驚歎之聲不覺逸出，雙目瞪得圓圓，宛若初入紅塵的山野小童。

劉羽晴見狀，忍俊不禁，笑道：「這城門名叫『玄空門』，乃天合建國初期所建，據說耗費了兩年才建成，動員千工，材選玉杉青磚，為的是鎮國鎖龍，護住國運。」

亦真點頭如搗蒜，直道：「好大！果然厲害！」

劉羽晴瞥了一眼天色，道：「如今已近申時，你可別看太久了，趁著天色還沒完全暗，快點進城吧。」

亦真頷首，忽又問道：「我們進城後，要去哪裡？」

「自然是我家。」劉羽晴道，「你從月孤島上來，初來乍到，又是孤身無援，我爹乃是醫者，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亦真一聽，忙擺手道：「這…萬萬不可，我尚有師命在身，不敢耽擱，打擾姑娘與令尊。」

「你所說的，是那送信的事麼？」劉羽晴問道。

亦真點頭：「不錯。此信乃師傅遺命，讓我來天合找一位故人交給他，並囑咐我送到後才能打開。」

劉羽晴聞之，眉頭微蹙，心中暗忖：此人說話沒頭沒尾，毫無頭緒，如今又招惹官紈之禍，若任其街頭流連，怕是禍從天降。

她斷然道：「不成！你的樣子太過顯眼，又打了那朝中權貴之子，若被人發現便是牢獄之災，性命不保。你且安心先住在我家，待風聲過後，再去送信也不遲。」

亦真眉頭一擰，似有所忌，但話未出口，便聽劉羽晴又道：「你試想，若你有難，此信還如何送？你師傅泉下有知，豈能安心？」

此言一出，亦真心頭一震，只覺無言以對，總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他沉吟半晌，終是點頭道：「好吧，那便暫時叨擾了。」

劉羽晴見他終於應允，唇角微翹，滿臉笑意：「走吧，快隨我來。」

說罷，當先而行，步伐輕快。

亦真望著她的背影，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亦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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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兩人穿街過巷，走到一處巷尾宅邸。那院門簡樸，磚牆斑駁，雖無富貴氣象，卻自有一股清雅之意。

劉羽晴指道：「就是這裡了，寒舍簡陋，還請不要見怪。」

亦真凝望那座宅院，輕輕點頭，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安寧。

「爹，我回來了。」劉羽晴推門而入，聲音清亮。

堂上坐著一名鬚髮半白的中年男子，模樣四十多歲的樣子，聞聲抬頭，應道：「嗯…今天怎麼這麼晚？」

他目光隨即落在她身後，只見一名披著斗篷、形容詭異的男子，鬼鬼祟祟地跟進門來。

那中年男子頓時一驚，眉頭大皺，猛然起身！抓起一旁掃帚與桌上的毛筆，大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尾隨我女兒，是想圖謀不軌？快給我滾出去！」

說罷，便作勢要打。

劉羽晴見勢不妙，連忙攔在中間，道：「爹別激動，這人是我親自帶回來的！」

中年男子聞言一愣，身軀一顫，掃帚毛筆都落在地上，張口問道：「什麼！？莫非你們已…幹下了那天理難容之事！？」

「爹！」劉羽晴面頰緋紅，羞惱交加，急忙辯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中年男子怒火中燒，氣得七竅生煙，指著亦真咆哮：「你這小兔崽子，竟敢辱我愛女！若是不抬著十大花轎來迎親，我…」

「女兒沒有受辱！」劉羽晴搶著打斷，唯恐他說出更失禮的話來。

「沒受辱？」中年男子眉頭微挑，惡狠狠瞪向亦真。

「沒有。」劉羽晴說罷，臉上紅霞如雲。

「沒有。」亦真面無表情，神色鎮定。

「那他來幹嘛？」中年男子大聲喝問。

不等亦真開口，劉羽晴已將方才所歷的事一一道來。

中年男子聽罷，一時愕然，不敢置信的說道：「一人敵十人？」

「不假，全是持刀官兵。」劉羽晴補充。

「咦？這等狗血事你也幹得出來？袍子掀起來讓我看看。」中年男子斜睨著亦真，一臉懷疑。

亦真只得照他說的，慢慢褪下斗篷，露出精壯軀體與斑斑傷痕，神情略帶無奈，手掌撫摸著額上傷疤。

「嗯哼～嗯哼～」中年男子打量片刻，忽地大笑起來。

亦真見他變幻無常，一時怒一時笑，不禁面露疑色。

「好小子，竟敢痛打朝廷命官之子，我老劉佩服你！我姓劉，名安堤，你既與小女相識，便是自家人了。」劉安堤笑聲朗朗，一把拉他坐下。

「這…劉叔，劉姑娘…我看我還是儘早送信要緊，這裡待久了…恐怕會連累你們。」亦真有些坐立難安，誠懇起身。

「送信？你如今這模樣，一出門便是自投羅網。還是聽我女兒的話，暫時避一避。等風聲一過，鼻說送信了，就是遞刀入宮也無不可。」劉安堤笑道，隨即一掌將他按回坐椅中。

「這…」亦真欲言又止。

劉安堤轉身從櫃子中取出藥材與紗布，熟練地為他包紮傷口，邊道：「你護我女兒周全，此恩此義，我老劉記下了。眼下你便在我家暫住一宿，羽晴會替你安頓一切。」

語畢，臉色一沉，冷聲補上一句：「若再見那陳東水那狗東西，老夫也照打不誤！」

「爹，你可是讀書人，說話別這般粗鄙。」劉羽晴嗔道。

「是，是，是，女兒教訓得是。」

劉安堤聽得女兒一語，立時改口，臉轉如翻書，又笑道：「羽晴，快去備些飯菜，好好招待亦小弟，今晚咱們得痛快聊聊。」

劉羽晴聞言應下，轉身入廚，廳中只留下二人。

劉安堤與羽晴一般，性情灑脫、胸無城府，且為人坦蕩，極重情義。

二人促膝而談未久，亦真心中那層防備便已悄然卸下，不像剛進門時那般拘謹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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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劉安堤替他包紮完畢，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中早已香氣四溢。

劉羽晴將飯菜端上桌來，熱氣蒸騰，色香撲鼻，竟非尋常人家粗茶淡飯可比。

亦真鼻間一動，早已口水暗咽，這般美食陣仗，他自出關以來從未見過。

「我女兒手藝不差吧？今日你可有口福了，快嚐嚐這幾道菜色。」劉安堤笑著，筷子夾得疾快，轉眼便將亦真碗中夾得滿滿。

亦真見滿桌珍饈，再無半點矜持，連聲稱好，一口一口吃得滿嘴生香，連說話都含糊不清：「好資！好資！」

父女倆見他吃得如此暢快，不禁相視大笑，堂中氣氛頓時活絡起來，仿佛寒夜中燃起一爐暖火。

酒過飯飽，劉安堤撫著肚皮，笑道：「今日相談甚歡，女兒啊，把我藏的那壇好酒取來，我要與亦小弟痛飲三杯！」

「您又要喝？小心傷身。」

劉羽晴雖嘴上勸著，卻還是進屋取了那酒，輕輕地放在桌上，自己斟滿了三杯。

劉安堤舉杯而起，眉宇間多了幾分豪氣：「亦小弟，你拳打權貴子弟、腳踢持刀官兵，痛快！這一杯，我敬你！」

說完，瞬間將酒水一飲而盡。

亦真雖然從沒嚐過酒水，卻也被這番話激起血氣，一仰頭便灌下，一時間燒得喉間火辣，頓時咳嗽起來，臉也漲得通紅。

「好！」劉安堤拍桌大笑，轉而問道：「亦小弟今年幾歲了？」

亦真神情微醺，聲音微糊：「劉叔…嗝，二十一啦。」

「只比羽晴大上一歲啊，」

劉安堤頷首道：「你是從哪裡來的？月孤島又是何地？還有你身上的傷，並非是尋常刀劍所留…亦小弟，你的來歷，怕是不凡啊。」

聞言，亦真忽地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劉羽晴見他神色，柔聲道：「亦大哥，你就說吧。我跟爹爹都不是那等心懷不軌之人，絕不會害你的。」

不知是酒意上湧，還是真情所動，亦真終於點頭，緩緩將自己身世道出。

他本就心性單純，不擅言辭，語句間或斷或續。

然而劉氏父女都是聰穎之人，語雖未盡，意已通透。

從月孤島災變，師傅收留，再到影鬈之事、師門逝去、馴靈經過，點點滴滴皆細細道來。

兩人起初尚且半信半疑，直到說到馴靈一節，更是聽得目瞪口呆，半晌不能合口。

亦真從沒像這樣傾訴過，說得口乾舌燥，竟不自覺又舉杯灌了一口，才又繼續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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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說完，窗外天色早已暗了，已近亥時，夜風微涼，堂中燈火猶明。

「馴靈師…這世間竟真有馴靈師？」劉安堤喃喃出聲，臉上滿是駭然之色。

「不可思議…」劉羽晴目光流轉，不住地望著亦真，似要將他看穿。

此時亦真已連飲三杯，酒力上頭，身子搖搖晃晃，坐姿不穩，隨時都會醉倒。

劉安堤見狀，面色驟然一凝，轉頭對女兒道：「羽晴，把門窗鎖上。」

劉羽晴立刻會意，忙不迭去關窗掩門，動作輕巧迅速。

亦真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險惡。

這「生靈」之事乃世所罕聞，若被有心人聽去，豈不是一紙書信便可將他送入羅網？朝廷設局，江湖窺覦，皆有可能。

幸運的是今天他遇上的是劉安堤與劉羽晴，兩人識大體、知輕重，不但不報官，反而誠心護他。此情此義，真堪稱老天垂憐，命裡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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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小弟…你方才所言，是否為真？」劉安堤已是滿額冷汗，聲音也低了幾分。

「是真的…」亦真意識昏沉，搖頭晃腦，語氣迷離。

「那你可有證據？」劉安堤凝聲問道。

「我…可召影鬈…還能馴生靈…我這就喚來給你看…」

亦真話沒說完，手指已然飛舞，數萬遍的印法如行雲流水，一絲不差，即便酒醉也無丁點紊亂。

眼見他即將唸出最後的衍咒，劉安堤驟然變色，疾步上前，猛地一把將他手腕攔住！

「別！亦小弟，別唸下去！」語聲急切，早已不像方才笑談的神態。

亦真一愣，所幸最後一句咒術尚未吐出口。

「嗯…嗝…」他收了手，呆呆地望著劉安堤。

這時窗邊的劉羽晴已將門窗關好，見著方才那一幕，臉色微變，心中亦是添了幾分信服，道：「爹，女兒這條命是他救的，這大恩不能不報。依我看，還是先收留他，再慢慢想法子吧。」

「唉…這事難啊…」劉安堤一聲長歎，道：「亦小弟，你送完信之後，有何打算？」

「嗝！沒打算啊…走到哪，就到哪…」亦真眼皮沉重，話語含糊。

劉安堤正色道：「哪有什麼走到哪就到哪？你不嫌棄的話，咱家大門永為你開。你年少閱歷淺，不識世道險惡，我劉安堤在此發誓，絕不對你做出違天逆理之事。」

「劉叔…」亦真聽得這番話，雖迷糊不清，心頭卻是一震。

「你若不嫌棄，不如送完信後便住下來，我們從長計議。這世上，已容不得你這等奇才，今日小女之恩，我本已無以為報。你無父無母，若不嫌棄，我劉安堤便收你為義子，可好？」

「亦大哥…」劉羽晴低喚，眼眶微紅。

「乾爹？乾爹？」亦真喃喃自語，過了片刻，忽然仰頭大笑，那醉意朦朧的模樣竟帶幾分孩氣。

「不錯，我收你做義子。日後誰敢欺負你，儘管報我名號——劉氏醫館的劉安堤！叫他嚇得屁滾尿流！」劉安堤爽朗一笑，滿臉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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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自出生以來便無親無依，唯一親近的人，乃是救他性命、將他養大的師傅亦天樊。

然而亦天樊終身未娶，雖撫養多年，卻不諳父道，與他相處，總隔著幾分距離。

而劉安堤雖與他素未謀面，卻從相識至今，盡展長輩之情，惜才憐人，真摯可感。

這樣的溫情，亦真從未得見，心中激動，難以言喻。

他踉蹌著欲行至劉安堤身前，卻因醉意大作，身子一歪，直倒了下去。

劉氏父女驚呼一聲，急忙扶住，只聽得他含糊低語：「我有爹了…」

語畢，便沉沉睡去。

劉安堤與劉羽晴對視一眼，臉上盡是慈憫與憐惜之色。

心中齊道：即便傳說中的馴靈師，能一人敵數十官兵，縱橫無敵，可今日仍是敗在咱家老爹那一壺「三杯醉」下啊——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mbLwIlS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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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杯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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