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靈 - (7)論奇，這天下哪有人比得過你

隔日早晨，亦真悠悠醒轉，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窄小的木床上，雖略顯簡陋，卻也桌椅齊備，擺設井然。

他連忙翻身起床，掀窗一望，見自己仍在劉氏父女的宅子中，原來是在醫館樓上。

腦中方才回憶起昨夜醉倒的事情，目光一轉，見窗邊整齊疊著一套衣衫，略一沉吟，便穿戴整齊，快步下樓。

剛踏下樓梯，劉羽晴已迎面走來，笑道：「亦大哥，你總算醒了，都日上三竿了，還真會睡呢。」

她瞧了瞧他衣裳的長短，打趣道：「爹的衣服對你略嫌寬大了些，你就先將就穿著吧。」

亦真聞言，歪頭一笑，頗感不好意思。

馴靈師體質異於常人，靈氣自護五臟六腑。昨夜初嚐酒味，雖醉倒如泥，然而一夜沉睡後，醒來已是頭腦清明，毫無宿醉感，已是難得了。

「這…劉姑娘，承蒙妳與劉叔收留，我…」亦真欲言未竟。

劉羽晴卻擺手道：「你還說這些見外的話？昨晚我爹可已認了你為義子，別這麼客氣，不必再提了。爹眼下正給人看病呢，你先坐著，我給你倒杯醒酒茶。」

他渾身仙氣，酒氣自然被壓下，喝不喝醒酒茶都無所謂，但亦真見她堅持，也只得點頭坐下。

那茶入口苦澀，卻也頗有清神之效。

他將茶盞放下，劉羽晴便坐在他對面，低聲道：「今早我出門，發現城裡街口官兵到處盤查，說是要緝拿一名滿身疤痕的年輕人，聽他們口風，似乎那陳東水已經回到龍陵了。」

亦真神色不變，淡淡一笑，道：「我問心無愧，他們若要抓我，我也不怕。」

劉羽晴卻急了，道：「你可別小覷他！那人本領不高，可巧舌如簧，顛倒黑白是他看家本事。你若真落在他手中，難保不會被他誣個罪名，到時候就百口莫辯了。」

說罷一拍桌面，臉色一正：「你這幾日就安心在家藏身，等風頭過了，我自然會幫你查探送信之事，這樣可好？」

這忽變臉色的本事，真是與她爹一模一樣。

亦真沉吟片刻，想到若自己貿然行動，不僅徒增風險，還可能連累劉家父女，遂點頭應下。

劉羽晴見他應允，喜道：「對了，你師傅不是給了你個錦囊，說到天合後才能打開？那錦囊呢？」

經她一提醒，亦真才猛然省悟：「哎呀，我竟將這事忘了！」連忙翻身去摸腰間行囊，卻摸了個空。

「行囊不見了！」亦真大驚失色。

「你別慌，昨夜你醉得厲害，你的東西都被我收在樓上的櫃子裡了，我這便去拿來。」

語畢，她轉身上樓。

剛一踏進昨夜的房間，準備取他的行囊，便聽到樓梯吱呀作響，回頭一看，竟見亦真已快步跟上，滿臉焦急地站在門邊。

「瞧你這模樣，緊張什麼？不是都在這兒嗎？」她笑著搖頭，將包袱遞來。

亦真急忙翻檢腰包，確認一樣不缺，方才鬆了口氣。

「快看看那錦囊裡寫了什麼。」劉羽晴催促。

亦真取出那枚錦囊，拆開一看，內中只有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片，雕刻著三字：

「至、關、斬？」

他一字一句唸出，眉頭緊皺：「什麼意思？」

劉羽晴俯身看了一眼，道：「若那封信中沒寫明收信人，這木片應是暗示——這信要交給一位名為『關斬』的人。」

「原來如此。」亦真道：「姑娘可曾聽過此人？」

「當然聽過。」劉羽晴答得理所當然。

「什麼？！」亦真驚得倒退一步，道：「劉姑娘妳怎麼什麼人都認得？妳莫非也是奇人？」

「胡說什麼！」她撇了他一眼，道：「論奇，這天下哪有人比得過你？那關斬是天合國的大將軍，皇帝的心腹重臣，全天合都知道。」

「喔，原來如此。」亦真喃喃自語，又道：「那我要怎麼才能見到這位大將軍？」

劉羽晴無奈道：「這等朝中重臣，豈是說見就見的？你如今身在逃命之中，還想見他？這事還得先緩緩。」

亦真長歎一聲，只覺前路茫茫，心中不由一陣迷惘。

未曾想，師傅所託付的信，竟是要交至朝中重將之手；如今自己身陷龍陵，被官兵追緝，這一紙信函，竟成世上最難送的東西。

劉羽晴不知他心中翻湧，只是仰首嘆道：「你那師傅，連天合大將軍都認得，他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啊…」

亦真對此事可謂一頭霧水，對師傅的認知，亦僅止於那生靈之事。

至於師門往事，師尊卻從未吐露半句，是以他對亦天樊的來歷，也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已。

「亦大哥！亦大哥！」

「啊？啊？我在這…」亦真回過神來，方才驚覺自己方才陷入沉思。

劉羽晴見他傻傻的，噗哧一笑，卻又正色問道：「什麼在這不在這的？你說…你能喚影鬈、收生靈，當真不假？」

亦真聽她提及此事，心知昨夜酒後失言，苦笑點頭。

「真的！？」劉羽晴頓時雙眸一亮，歡欣道：「你能讓我看看那生靈嗎？我活到這歲數，連生靈的腳指頭都沒見過呢！」

亦真怔住：「現在？」

劉羽晴雙眼閃爍著好奇與渴望，像個小姑娘般說道：「趁爹不在，就讓我瞧一眼，一眼就好。」

亦真摸了摸額上的舊疤，道：「劉姑娘，說來不瞞妳——」

「不能喚嗎？」劉羽晴垂下眼眸，語氣低落：「我也猜著了，生靈不是說喚就喚，是我勉強你了。」

「不不不！」亦真急忙擺手，解釋道：「其實…我現在所收服的生靈，正是那影鬈無疑，只是這屋子狹小，牠若一現身，轉個身怕是這房梁也保不住了。姑娘千萬不要誤會！」

「當真？」劉羽晴眸光一閃，「若有機會，我能不能親眼一見那影鬈真容？」

亦真見她如此懇切，實難拒絕，只好點頭道：「若有機會，自當讓姑娘一見。」

「太好了！」劉羽晴一時歡喜得幾欲跳起，忽而又收斂笑意，慎重道：「亦大哥，這生靈的事除了我跟我爹，萬萬不可再告訴別人，這是為你著想。」

「我明白。」亦真點頭。

見他答應，劉羽晴便笑得彎眉如月，容顏明媚，令人一時看得呆了。

亦真猛地回神，暗罵自己失態，急忙垂眸，將注意力轉至那枚小木片之上。

劉羽晴一邊凝視他，一邊喃喃自語道：「你年紀尚輕，卻能收伏影鬈…果然馴…果然高人就是與眾不同，真是神奇。」

話至一半，想到某些忌諱，生生將馴靈師三字吞了下去。

「想當初收服那影鬈…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亦真感慨低語，思緒飛回當日與影鬈廝殺之時。

那時血戰連場，傷痕累累，數度命懸一線，全憑毅力與計策，才將其引入陷阱，一搏成功。此行艱險，唯有親歷者方知其重。

「你這身傷疤…莫非…」劉羽晴瞧著他臉上與頸旁的疤痕，忽然醒悟，脫口而出。

亦真淡淡一笑，沒作否認。

「原來如此…」劉羽晴怔怔地望著他，神情敬服，隨即笑道：「亦大哥，既然你眼下不便出門，爹爹又在外頭給人看病，不若我與你說說這天合的事。若往後真遇上什麼困難，總好過兩眼一抹黑。」

亦真點頭道：「那就多謝劉姑娘了。」

「不過——得附個條件。」她忽然狡黠一笑。

「什麼條件？」亦真心頭一緊，下意識倒退兩步。

「哈哈…你怎麼這麼容易被嚇著？」劉羽晴笑得眼角沁出淚來：「我不過想你也與我說說那生靈的事情，又不是要你銀兩。」

「原來如此…這倒沒問題。」亦真苦笑兩聲，頗感尷尬。

他卻不知自己早已入了劉羽晴的如意算盤。那生靈之事，於天下間何等罕聞，豈是人人皆知的天合史能交換來的？

亦真雖非愚鈍，卻也沒聰明到哪去，輕易就受了這「條件」之約。

但所幸今日遇上的，只是個滿腔好奇心的劉羽晴，若換作心機深沉之徒，恐怕早就落入陷阱，而不自知了。

「喔對了！你先暫且住在這間房吧，把這兒當自己家沒關係。我得下樓替爹抓藥，晚點我們再聊。」

劉羽晴走出門外，回眸一笑道：「我房間就在對面，晚上可別睡太早啊。」

說罷，便是一陣輕盈腳步，咚咚咚地下了樓。

亦真目送其身影消失在樓道盡頭，復垂眸望著掌中那枚小木片，心中百味雜陳。

此刻身陷異地，不知何時方能脫身；即便出了這宅門，又該往哪尋那位關斬大將軍？若是錯把信件交予旁人，誤事輕則自誤，重則釀成大禍。

即便萬事妥當，信也順利送達，往後自己又當何去何從？重返那深林舊居，過那隱世之日麼？

可師尊既已羽化仙逝，遺居之所，也無非只是空山寂寂。

那一方林樾，是否真能承載自己此後一生？

未來茫然如霧，他自問不出個答案。身為馴靈師，自己之責究竟為何？今後之路，該由誰來指引？

他推開窗扉，仰望無雲長空。清風拂面，兩撇劉海微微掀動，卻掩不住眼底一片無助。

他閉上雙目，兩道眉峰深鎖，腦海間浮現那早已遠去的師尊音容。

那一聲聲叮嚀，仿若自雲霄外傳來，幽遠難辨，卻又清晰如昨：

——「萬物皆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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