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向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白雪靈眼淚如珠,一顆顆滑落,心中那股無名之火登時消散了大半。
繼承亦天樊那股木訥性情的他,雖想出口安慰幾句,卻怎麼都找不著合適的話,只得垂著眼,悶聲坐在一旁,雙唇翕動,神情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白雪靈見狀,悄然將臉上淚痕抹去,強作鎮定地開口道:「也是…你終究是生的黑眼珠子,受龍陵人庇護,自然心繫天合,我乃冥族妖女,殺人不眨眼,行事狠厲,你不屑與我同行,也是理所當然。」
她語氣平靜,話中卻自帶三分自嘲,七分淒苦。
亦真聽她說得這般傷情,心中忽地一緊。
他沉默片刻,才歎息一聲,道:「妳還是未能真正懂得馴靈之道啊…」
白雪靈聞言怔住,抬眸看向他,只見亦真目光清冷,卻不帶半分嫌惡,緩緩道:「若妳能稍作收斂,我以性命擔保,必護妳平安抵達邊疆,助妳與族人團聚。」
白雪靈心頭一喜,卻不敢顯露絲毫,仍是低聲問道:「那…如何收斂?」
亦真凝視著她,神色凝重:「妳我既有約定,當以信義為本。凡事不可出爾反爾,除非性命危急,不得輕易動手傷人;若非萬不得已,亦不可偷取他人之物,妳可做得到?」
白雪靈聞言,低下頭,聲音輕如蚊鳴道:「我潛入那海家小少爺宅邸,不過是為了找你,並無意傷人。至於偷盜,實是脫身不得不為之舉。至於三日之約…我確實失信,我知錯了…」
她話音微顫,帶著些許懇求與懺悔。
亦真聽她態度誠懇,語氣也稍緩幾分,緩緩點頭道:「既然妳有悔意,我也不多說了,往後我會信守承諾,護送妳至邊疆,絕不中途棄妳於不顧。」
白雪靈聽他答應,終於露出一絲淺笑,隨即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自己的額頭,又毫無預兆地伸手,點在亦真額頭上那道未癒的傷痕之上。
亦真一愣,反射性地摸了摸額頭,道:「這是什麼意思?」
白雪靈神色肅然,道:「這是我冥族的舊俗——稱作印誓。以手指點額,寓意將此約銘刻於心魂,絕不反悔。若有虛言假語,必遭巨蟒吞下肚,魂飛魄散。」
「這麼狠?」亦真聞言倒抽一口冷氣,連退兩步,驚道:「妳們那邊…巴雅爾青嶺那裡,有很多巨蟒嗎?」
白雪靈眨了眨眼,唇角彎起,露出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竊笑道:「很多,數也數不清,張口就能吞下一頭馬。」
亦真聽得心中發寒,咽了口口水,卻強作鎮定,定定看著白雪靈,伸手一探,指尖輕觸她額頭,動作雖輕,卻帶著一份堅定不移。
「一言為定。」他微笑著說道。
「一言為定。」白雪靈回以嫣然一笑,眸中晶亮,那份動人之姿,足以顛倒眾生。
亦真望著她,竟看得微微出神。
心頭不禁一陣悸動:若這女子穿上皇宮華服,踏入天合宮闈,那些世家子弟、皇親貴胄,恐怕都要為她傾心,甚至拱手讓出半壁江山也未可知。
他趕緊晃了晃腦袋,將這不該有的念頭拋開,正色道:「此地距西域邊疆尚有千里之遠,我們要如何安然抵達?」
白雪靈再次伸手點地圖,語氣已恢復平靜:「如我方才所說,這一路上只需在三處稍作停留:衍阜、蘭陽、岳都。這三城各距四百里左右,分布均勻,皆有糧商與驛站,我們可在此補足乾糧、馬草與夜宿所需,其餘時間都能連夜趕路。以你的腳程,一個月內,定可抵達穆薩爾邊疆。」
亦真皺眉道:「可若要在城鎮中停留,妳這一身打扮與眼珠子,難保不引人側目。尋客棧也好,過城門也罷,豈不是處處受限?」
白雪靈不答,只是淡淡一笑,從行囊中摸出一方灰布包裹,輕輕展開,內裡赫然是一排漆黑如墨的藥丸子,光澤凝潤,大小形狀都如葡萄一樣,整齊排布,透著幾分神秘詭異之氣。
「這是…仙丹麼?」亦真眉頭微蹙,目露疑惑之色。
「你說它是,那它便是吧。」白雪靈笑意盈盈,語氣輕俏,信手從布裹中取出一顆漆黑藥丸,張口吞入。
那藥丸外表如漆,質地似石,顯是頗有硬度,白雪靈咀嚼片刻,眉尖微蹙,似也覺得難以下嚥,終於將其咽下,拍了拍胸口。
不多時,她面色泛起一層異樣紫光,如暮霞映雪,轉瞬即逝。
亦真見狀,不禁駭然失聲,目光緊緊盯住她的面孔。
只見那紫色漸淡,而白雪靈原本如繁星般清澈明澈的眼眸,忽然像是被墨筆潑染,墨靛交織,宛若夜海波動,流光幽渺。
再過片刻,那眼中的靛色也逐漸被黑意吞沒,終於化作一片深邃沉黑,幽冷無波,仿若化身他人。
亦真看得目瞪口呆,直至白雪靈開口叫他,他才回過神來。
如今的白雪靈,面容依舊傾城,卻已無半分冥族之相。自頭至足,端的是一個氣質清麗的龍陵姑娘,舉止之間更添幾分人間煙火氣息,似乎與冥族絕無瓜葛。
「果然是仙丹!」亦真嘖嘖稱奇,情不自禁伸手去取那藥裹中的丹丸。
誰料指尖尚未碰到,白雪靈便已攔住他的手腕,淡淡道:「不可。」
「啊?對不住,我只是太好奇了…這玩意想必極其珍貴吧?」亦真訕訕一笑。
白雪靈搖頭失笑,眸中烏光閃爍,輕聲道:「哪裡珍貴?這東西在我族的山嶺中,隨處可見,連孩子都懶得撿。」
亦真一愣,問道:「巴雅爾青嶺我記得是貧瘠之地,居然有如此異寶?」
白雪靈收了笑意,緩緩將手中的黑丸托起,道:「這玩意,並非你想的什麼仙丹妙藥,而是我族山中一種奇異植物的種子。若照你們天合的說法,它叫做『闇目淚冥』。」
「闇目…淚冥?」亦真聽來不禁背脊發寒,臉色微變:「這名字怎麼聽起來這麼可怕?」
「你說得沒錯,它本就是毒物。」白雪靈語氣輕描淡寫,說得雲淡風輕,彷彿談的不是毒,而是茶餘飯後的點心。
亦真面色瞬間大變,差點當場昏去,厲聲問道:「什麼樣的毒物?!」
白雪靈卻一派悠然,捻著指尖的種子慢悠悠道:「這闇目淚冥,乃是一種寒植,其果實黑亮如漆,若誤服下肚,則眼眸會先變為深黑,為中毒之初徵。若拖延不治,其毒便會順血入腦,腐蝕腦髓,最後雙目化為屍水,七竅流黑,慘死無聲。故此物又稱『淚冥』,意思是——流盡眼淚,冥府相見。」
「妳…妳吃下去了?!」亦真震驚欲絕,神色駭然如見厲鬼,顫聲問道:「該怎麼解毒?」
白雪靈悠悠回應:「說起來也很簡單,服用闇目淚冥的葉子,即可解毒,一陰一陽,草木自平衡。」
「那快拿出葉子來!」亦真神情緊張,強作鎮定,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沒有。」白雪靈回答得雲淡風輕,聲音不疾不徐。
果然!
亦真仰天欲嘯,面色鐵青,終是無語,只能雙目緊閉,嘴角抽搐,雙手成爪,死死抱住臉,像是要把自己的絕望一同抹去。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他哀哀低喃。
白雪靈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見亦真猛地一個箭步衝來,毫無預兆地將她壓在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白雪靈心頭一震,腦中一片空白。
她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人——難道…他終究還是個登徒子?我竟會信錯了他?
然而,亦真並未露出絲毫輕薄戲謔的神色,反而一臉猙獰,劍眉倒豎,俊俏的臉龐緊繃如鐵,雙目噴火。
這模樣,不僅一點都不風流,反倒讓人看了心煩!
白雪靈氣得不行,悄然伸手摸向身旁的行囊,指尖一觸,便感到其中那把熟悉的銀匕,隱隱閃著寒光。
「妳給我把它吐出來!」亦真低吼,聲音裡幾乎帶著怒火與驚懼,說罷,一隻手便欲強行探入白雪靈口中。
白雪靈這才驚覺,自己錯會了對方的用意,原來他不是想輕薄自己,而是急著替她催吐解毒。
她心中頓時一陣複雜,她無奈一笑,手中緊握的匕首也悄然鬆開,任其滑入行囊之中。
下一瞬,她忽地一腳將亦真踢開,隨即雙膝一軟,伏地大笑起來。
她笑得一發不可收拾,笑得前仰後合,淚水從眼角滑落,彷彿這些天積壓的情緒全在此刻爆發開來。
亦真大驚失色,立刻撲上前摀住她的嘴,緊張道:「噓!妳瘋了嗎?萬一讓人聽見怎麼辦?妳是不要命了!」
白雪靈強忍笑意,幾乎憋得氣都喘不過來,好一會兒才終於停住笑聲,靠著一塊石頭坐下,大口喘氣,氣若游絲。
「好,好,我不笑了…可你剛剛那副模樣,像極了天塌下來似的,叫我怎麼忍得住…」她邊說邊抹去淚痕,眼裡仍閃著笑意。
亦真神色驚慌,白雪靈卻是抿唇笑道:「這東西雖是毒物,卻並非急毒,而是慢性劇毒。即使不服解藥,也能拖延個兩個月,別這麼緊張。」
亦真一聽,頓時面如死灰。
他心中千言萬語,難以道盡——兩月雖長,卻也不算寬裕。
萬一途中有岔子、遭遇追兵、或是有傷拖累,只需一點耽擱,白雪靈便會在他眼前化作一灘屍水…
他強壓心頭怒意,沉聲道:「妳…能不能下次做什麼決定之前,先與我商量一聲?」
這句話說得無奈極了。
他自從與白雪靈結識以來,長嘆短歎之聲不絕於耳,今日這一聲,又多添了一記重嘆。
白雪靈拍了拍身上灰土,似笑非笑地道:「放心,我可還沒活夠呢。你若真想保我平安,就別再節外生枝,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平安到達邊疆。」
「我還節外生枝呢…」亦真無語,只覺這女子根本是油鹽不進、不知死活。
他因她安危焦急萬分,她倒好,一轉眼又若無其事地輕描淡寫,真是讓人氣得牙癢癢。
正自懊惱,白雪靈忽然湊過來問道:「對了,昨晚你所施的那門奇門遁甲…嗯,我是說…那個術法,你的身子,有沒有…怎麼樣?」
她神情一變,話語竟有幾分羞赧含蓄。
亦真微怔,登時明白她所指何事,略一思索,緩緩道:「那並非奇門遁甲,只是馴靈術中的一種分支法門。我當時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竟真救回了妳。」
但他心中其實並未完全釋懷,關於那術法的風險,他自己也知道的不多。
據師傅所述,馴靈術可引靈氣為橋,替生靈續命止傷,至於能不能用在人身上,還真不好說。
況且其運行極其兇險——若途中靈氣紊亂、外力干擾,施術者非但靈脈逆流,甚至有走火入魔、性命不保之虞。至於被施術者,若體質排斥,亦可能靈魂錯亂,經脈崩解,死於非命。
好在當時他在海家房中,又是子夜時分,四下無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亦真神色淡然道:「妳昨日內傷頗重,氣血紊亂,我又替妳再施了一次術。我除了稍感疲憊,倒也沒什麼大礙,睡一覺就好了。老實說,我已經好久沒睡得這麼沉了。」
聽他這麼說,白雪靈方才微微鬆了口氣。看他神色平和,氣息穩定,說話也中氣十足,倒也不像是壞了修為,這才信了他的話,心頭稍稍安穩了些。
兩人話語間,外頭天光已然漸亮,淡金色的曦光從殘破窗櫺斜斜灑入,落在兩人衣角。
遠處宅第內傳來下人們起早的吆喝聲,間或伴隨著清晨水井汲水的咿呀聲響,街巷之中亦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趕路聲,偶有馬蹄踢踏而過。
這間荒宅偏居一隅,破敗幽靜,無人留意這裡竟還藏著一對年輕男女。
「天亮了,這裡離皇宮太近,外邊那些高官大約都要上早朝去了。這時候出去,容易惹人注意,再等上一個時辰,我們便動身。」
亦真輕聲說道,目光透過窗沿望向街上,神情間多了幾分警惕。
白雪靈雖聽不大懂他所說的「早朝」是何意,但也知道這裡地處皇宮邊緣,局勢微妙,自然是依他決斷,不再多問。
她輕輕抖開衣裳上細微灰塵,將行囊收拾好。雖故作輕鬆,心中卻不免微有緊張,這一路藏身於敵境,她獨身涉險,而天合百姓對冥族之忌憚更是根深蒂固,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為了分散心緒,她忽然問道:「你方才說的早朝,是什麼意思?」
亦真聽了,才驚覺白雪靈對天合幾乎一無所知。想來冥族地處邊境荒壤,也不知是否有冥族帝王存在?
他略思片刻,便道:「所謂早朝,就是皇帝清晨上殿,與朝中百官共議國政,臣子將地方政務、軍事財政一一道來,由皇帝裁決。」
白雪靈歪了歪頭,唇角微翹,神情疑惑地問:「這些事情,難道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
亦真答道:「未必。我聽說,現任皇帝年方十歲,年紀尚幼,對治國大事恐怕未曾精通,真正掌權者,多半是幾位輔政重臣。」
白雪靈聞言,心頭驀地一震,這是她首次聽聞,天合國的皇帝竟如此年幼。
若一國之君尚未弱冠,豈非形同虛設?
如此一來,天合豈不正是無主之地?若冥族此刻舉兵進犯,可長驅直入,兵臨城下,揮師可定!
她眼底異光一閃,心思電轉,卻面色不變,隨即溫聲應道:「原來如此…天合人倒也奇怪,竟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兒登基稱帝,真真滑天下之大稽,難怪朝政混亂,邊疆不寧。」
亦真撓了撓頭,無言以對。
兩國制度、文化大異,豈是一句話可論是非?他自幼習術修身,涉世未深,對朝局國事更是懶得理會,與她爭辯更無益處。
他沒留意自己不經意間已將天合皇室大事洩露出去,而白雪靈心中卻已暗暗記下,面上卻不動聲色,仍舊一副輕鬆模樣。
白雪靈心裡竊喜,嘴角不覺浮起一抹笑意,那笑意裡帶著幾分調皮,又帶著幾分籌謀。
她本為轉移注意力而提問,卻不料真探得要緊情報,笑意漸深,連緊繃的心弦都鬆了一些。這一時辰的等待,忽然也變得不再那麼難熬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2lhM8ug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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