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的土炕和地上鋪着的乾草雖然簡陋,甚至有些硌人,但對於這羣早已將體力與精神繃到極限的人來說,已是難得的安寢之地。除了負責守夜的錢管事悄無聲息地坐在門邊,警惕地留意着屋內外的動靜外,其餘衆人幾乎是沾到“牀鋪”便立刻沉沉睡去。
疲憊如同最深的潮水,瞬間將他們淹沒。連日的奔逃、搏殺、飢餓、恐懼,以及從地底絕境死裏逃生的經歷,早已耗盡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此刻,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能有片刻安寧,已是最大的奢侈。
鼾聲、夢囈聲、傷者壓抑的呻吟聲,在狹小的茅屋內交織。張大嫂早已帶着孩子躲進了用布簾隔開的裏間,將這外間讓給了這些“落難的客人”。偶爾有夜風從門窗的縫隙鑽進來,帶來山野的寒意,讓睡夢中的人下意識地瑟縮一下。
載湉蜷縮在炕角的一個位置,身下墊着一層薄薄的乾草,上面鋪着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舊氈毯,散發着一股塵土和煙火的氣息。他同樣疲憊到了極點,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但他卻久久無法真正入睡。
身體的極度疲勞與精神的高度亢奮,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撕裂感。閉上眼,是泰山地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冰冷的河水、萬丈深淵般的峽谷,是巴圖慘烈的犧牲,是王德福臨終前的不捨眼神,是關帝廟震耳欲聾的爆炸和衝天火光…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睜開眼,是身旁東海先生因壓抑痛苦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是另一側石頭因傷口疼痛而時不時發出的悶哼,是錢管事在昏暗中警醒的身影,以及這間簡陋、貧瘠卻暫時庇護了他們的茅屋。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摸着藏在懷中、用油布緊緊包裹着的硬物——那是里希特的日誌和圖紙。冰冷的觸感讓他稍稍心安。這份超越時代的知識遺產,是他,李明遠,在這個亂世中最大的依仗,也是他背負的最沉重的秘密。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是這東西落入旁人之手,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他側耳傾聽,能聽到張大哥一家在裏間輕微的動靜,能聽到村子裏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還有風吹過山林的嗚咽。這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山村,如此原始,如此貧瘠,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這個龐大帝國最真實的底色。紫禁城的繁華,京師的喧囂,似乎都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記憶。
皇帝…他心中自嘲地笑了笑。一個連自己性命都朝不保夕、需要躲藏在獵戶家中苟延殘喘的皇帝。他帶來了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和眼界,卻連最基本的生存都如此艱難。科技、制度、思想…那些宏大的藍圖,在冰冷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錢管事悄無聲息地走到東海先生身邊,伸出手,輕輕探了探他的額頭。隨後又走到石頭身邊,低聲詢問了兩句,似乎是在確認他們的狀況。老孫頭說過,發燒是個坎。載湉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萬幸,似乎暫時還沒有發燒的跡象。
夜漸漸深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第一聲雞鳴。守夜的錢管事輕輕拍了拍靠在牆邊打盹的老李。兩人交換了位置,老李接替了守夜的職責。
載湉終於在極度的疲憊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但他睡得並不踏實,殘破的夢境光怪陸離,時而是現代都市的高樓大廈,時而是屍橫遍野的戰場,時而是里希特日誌上那些扭曲的符號…
當他再次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時,天光已經透過門窗的縫隙,在屋內的地面上投下了幾道灰白色的光斑。新的一天,已經來臨。
他掙扎着坐起身,感覺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一般酸痛,喉嚨乾澀得冒火。環顧四周,東海先生似乎也醒了,正靠在炕頭,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些。石頭也睜着眼,默默地看着茅草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臉上痛苦的神色並未減輕。
老李和那兩名護衛已經在外間低聲交談着什麼,錢管事則在幫着張大嫂,準備着同樣簡單的早飯——依舊是那種野菜糊糊,或許還加了點別的什麼。
至少,他們都還活着,捱過了在這個小山村的第一個夜晚。
簡單的野菜糊糊下肚,驅散了清晨的些許寒意,卻填不滿衆人早已空空如也的腸胃。但此刻,沒人有心思計較食物的粗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傷員身上。
錢管事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昨夜孫老丈給石頭包紮的麻布。清晨的光線下,傷口的情況看得更加清楚。手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周圍紅腫依舊,甚至比昨夜看時更加明顯了些,隱隱還有一些黃白色的滲出物。石頭的臉色依舊蒼白,嘴脣乾裂,額頭上沁着一層細密的冷汗,顯然疼痛並未減輕。
“怎麼樣?”載湉的聲音有些乾澀。他不懂醫術,但李明遠的靈魂知道,這種紅腫和滲出物絕非好兆頭,那是感染的跡象。
錢管事眉頭緊鎖,他伸手輕輕碰了碰傷口周圍的皮膚,感覺有些發燙。“不大好…好像有點起燒了。”他又查看了肋部,那邊的傷勢被衣物遮擋,看不真切,但石頭明顯不讓人碰觸,顯然也是疼痛難忍。
相對而言,東海先生的情況稍好一些。錢管事探了探他的額頭,似乎沒有發燒。肩胛處的箭傷在重新敷藥後,看起來沒有繼續惡化,只是東海先生的精神依舊萎靡,顯然失血和連日的奔波對他的消耗極大。
“石頭的傷…恐怕需要更好的藥,或者…至少得保證傷口清潔。”載湉低聲道,語氣中透着憂慮。他知道,在這個時代,一點感染就可能要了人的命。
“孫老丈說過,發燒是個坎…”錢管事憂心忡忡,“待會兒天再亮些,我去求孫老丈再給看看,討些退熱的草藥來。”
“嗯,”載湉點頭,隨即示意錢管事、老李,並對尚能勉強支撐的東海先生道:“先生,我們到門口說幾句話。”
四人來到茅屋門口,清晨山間的空氣清冽,吸入肺中讓人精神稍振。
“眼下的情形,大家也都清楚了,”載湉率先開口,聲音雖低,卻很清晰,“我們暫時安全,但只是暫時的。石頭和先生的傷勢是其一,食物是其二,最重要的是,我們對外界一無所知,不知追兵是否還在搜捕,也不知此地是否真的安全。”
“陛下說的是。”東海先生靠着門框,緩緩道,“我們不能在此久留,一則山村貧瘠,難以長期支撐我等,二則此地偏僻,消息閉塞,更無法與…與外界取得聯繫。”他口中的“外界”,自然指的是“靜海社”的網絡。
“食物方面,”錢管事接話道,“總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張大哥家的。我看,我和老李,還有那兩位兄弟,輪流幫張大哥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砍柴、挑水什麼的,多少換些口糧。另外,老李熟悉山林,或許可以在附近…”
“可以試試。”老李點頭,“俺可以在附近轉轉,看看能不能打點野味,或者採些能吃的野菜野果。但不能走遠,也不能太張揚,免得引人注意。”
“好,食物的事就這麼辦,辛苦老李和錢管事了。”載湉看向老李,“你在附近查探時,務必留意周圍動靜。有沒有陌生人出現?有沒有官兵或像袁世凱部隊那樣的人馬經過?哪怕是些傳聞,都要記下來。但切記,不可主動打探,以免惹人懷疑。”
“小的明白。”老李應道。
“至於聯繫外界…”東海先生皺起了眉,“此地深入泰山余脈,離濟南府不知有多遠,恐怕…短期內難以聯繫上孫掌櫃他們。”
載湉心中也是一沉,這是最大的難題。沒有靜海社的接應,他們就像是無根的浮萍。“此事…暫時急不得。我們先在此地修養幾日,至少等先生和石頭的傷勢穩定下來。在此期間,儘量保持低調,積蓄體力,收集信息。”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我們的身份…絕不能暴露。對外,我們就是落難的客商。這一點,務必讓所有人都牢記。”
“是!”衆人齊聲應道。
就在這時,張大哥扛着鋤頭,似乎準備下地幹活,從屋裏走了出來。看到他們聚在門口,他愣了一下。
錢管事連忙上前,滿臉感激地拱手道:“張大哥,又要叨擾一日了。大恩不言謝。大哥若是有什麼粗活累活,儘管吩咐,俺們這幾個還有把子力氣的,絕不推辭!”
張大哥憨厚地笑了笑,擺擺手:“你們是客,養傷要緊。俺們山裏人,互相幫襯是應該的。地裏的活俺自己能應付。你們…安心歇着吧。只是,最近山裏好像不太平,前些日子聽說南邊有官兵過境剿匪,你們沒事最好別往深山裏亂跑。”
官兵?剿匪?
載湉、東海先生和錢管事對視一眼,心中都是微微一凜。這會是巧合嗎?還是…袁世凱的搜捕隊伍,已經擴散到了這片區域?
這個消息,如同一片陰影,悄然籠罩在剛剛獲得一線生機的衆人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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