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鐵，也冰冷如鐵。
離開關帝廟的短暫庇護，再次踏上逃亡之路，衆人心中那剛剛升起的些微暖意，很快便被這無邊的黑暗、崎嶇的道路和肩上沉重的負擔所驅散。
他們選擇的是一條由東海先生精心規劃的、旨在避開所有官道和集鎮的鄉間小路。這條路，或許能避開袁世凱的耳目和洋兵的巡邏，卻也意味着更加難以想象的艱辛。
腳下不再是平坦的官道，而是坑窪不平的田埂、佈滿碎石的土坡、甚至是需要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泥濘沼澤。月光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天地間一片漆黑，他們只能依靠東海先生和錢管事對方向的模糊記憶，以及載湉手中那個此刻指針穩定（卻也無法提供更多幫助）的羅盤，艱難地辨認着路徑。
最大的負擔，無疑是依舊昏迷不醒的王德福。石頭和老李，以及錢管事的三名手下，輪流用一個以粗布和木棍臨時捆紮的簡易支架背負着他。王德福雖然不算特別肥胖，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再加上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黑暗中隨時可能滑倒的危險，對背負者的體力和精神都是巨大的考驗。
每隔一小段路，他們就必須停下來，小心翼翼地換人，汗水如同小溪般從每個人的額頭和脊背淌下，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載湉走在隊伍中間，他不用直接背負王德福，但肩上也扛着一個裝滿了重要卷軸和圖紙的沉重布包。他的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每抬起一步都感覺無比沉重。好幾次，他都差點因為體力不支而摔倒，全靠身邊東海先生或錢管事及時攙扶。
他咬緊牙關，忍受着身體的極度疲憊和雙腳磨出的水泡帶來的劇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皇帝，更是這個絕望隊伍的精神支柱。他的目光，必須時刻望向前方，哪怕前方只有一片未知的黑暗。
夜風越來越冷，吹在衆人被汗水浸濕的單薄衣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們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乾渴如同火焰般灼燒着喉嚨。懷中揣着的、從關帝廟分到的那幾個冰冷乾硬的饅頭，根本無法下嚥。
“皇上…喝…喝口水……”不知何時，王德福竟然短暫地恢復了一絲意識，他感覺到皇帝就在身邊，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囈語着。
“德福！”載湉心中一顫，連忙湊過去，“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王德福的眼皮艱難地抬起一條縫隙，看着皇帝焦急的臉龐，嘴角似乎想扯出一絲笑容，卻只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奴才…渴……皇上…您…您也喝……”
“朕不渴！你挺住！我們很快…很快就能找到地方歇息了！”載湉聲音哽咽，卻不敢將最後一點希望也澆滅。
然而，就在這時，背負着王德福的老李忽然一個踉蹌，驚呼道：“不好！王總管他…他又暈過去了！而且…身上燙得嚇人！”
載湉心中一沉，連忙上前摸了摸王德福的額頭——果然！滾燙！比之前在地窖裡發燒時還要燙手！而且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更加微弱，甚至帶着一種不祥的、如同拉風箱般的“嗬嗬”聲！
“傷口惡化了！邪熱攻心！”同行的那位老郎中（他也跟着一起逃亡）臉色大變，探了探王德福的脈搏，顫聲道，“不行！必須立刻停下！讓他休息！否則…神仙也難救了！”
可是…停下？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郊野嶺？一旦被追兵或亂匪發現，他們所有人都要葬身於此！
“還有多遠？！”載湉猛地抓住東海先生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對方肉裡。
東海先生看着遠方連綿起伏的、如同墨色巨獸般的山巒輪廓，又看了看天邊隱約的星辰方位，臉上滿是汗水和焦慮：“按照腳程…翻過前面那道最高的山樑，應該…應該就能看到接應點的標記了！但是…那山樑…至少還有五六里地！”
五六里！對於此刻的他們，尤其是危在旦夕的王德福來說，這簡直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怎麼辦？！載湉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站立不穩！難道…真的要放棄王德福了嗎？
“不能停！”就在載湉幾乎要被絕望淹沒的時候，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李，忽然用一種近乎嘶吼的聲音低喝道，“停下來就是等死！背上！我還能背！石頭！你替我拿傢伙（指發電機）！我們衝過去！”
這位忠誠而寡言的家丁，此刻爆發出了驚人的意志！
“對！衝過去！”石頭也紅着眼睛喊道，用力接過了老李肩上的發電機。
錢管事和他手下那幾人，雖然也已疲憊不堪，但看到這情景，也都咬緊牙關，重新振作起來：“聽主子吩咐！衝！”
只有東海先生，看着王德福的狀況，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和不忍，但最終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好！所有人！跟緊了！用最快的速度！翻過山樑！”
求生的慾望，再次壓倒了疲憊和恐懼！
老李如同不知道疲倦的蠻牛，將王德福重新背負在背上，邁開大步，朝着前方那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猙獰的山樑衝去！其他人也爆發出最後的力氣，緊隨其後！
載湉也被這股決死的氣氛所感染，忘記了身體的極限，只是本能地、機械地邁動着雙腿，緊緊跟上隊伍！
他們翻越陡坡，穿過荊棘，趟過冰冷的溪流……汗水、泥土、甚至被荊棘劃破的血痕，都已經無暇顧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前進！前進！翻過那道山樑！
終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當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快要虛脫、連肺都要炸開的時候，他們終於…登上了那道山樑的頂端！
凜冽的山風吹過，帶來一絲清涼，也讓他們稍微清醒了一些。
東海先生顫抖着手，指向前方山坳的深處。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遠方的黑暗中，一棵獨立的、形狀奇特（如同一個佝僂老人）的巨大古松下，隱隱約約地，似乎…真的有三點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的…紅色光點，正在有規律地閃爍着！
那是…他們約定好的…接應信號？！
希望！如同黎明的光芒，瞬間刺破了籠罩在他們心頭的、最深沉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升起一絲喜悅的時候，載湉眼尖，忽然發現在那古松的不遠處，似乎…還有一些別的動靜？像是有幾簇…篝火的餘燼？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晃動？
是接應他們的人？還是…盤踞在那裡的…另一夥敵人？！
剛剛看到的希望，瞬間又被一層更加濃重的陰影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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