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地間一片蒼茫。
遠處那座破敗的關帝廟,在荒草萋萋的土坡上,如同一個沉默而孤獨的守望者,靜立在逐漸降臨的夜幕中。廟門口那幾個模糊的人影,一動不動,更增添了幾分詭異和不安。
是敵?是友?是巴圖臨終託付的希望?還是…又一個精心佈置的死亡陷阱?
載湉一行五人,潛伏在遠處的溝壑之中,藉着最後的暮光和茂密的草叢掩護,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又累又餓,王德福和東海先生都負了傷,此刻的他們,幾乎已經沒有再應對一次突襲或長途奔逃的力氣了。
“先生…是您的人嗎?”載湉看着身旁臉色蒼白、捂着肩頭傷口的東海先生,聲音乾澀地問道。
東海先生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了許久,眉頭也微微皺起:“看身形和站位…像是我們的人。但…信號未對,不敢妄動。那些番子(黑衣殺手)手段詭譎,不得不防。”
顯然,他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
不能再等了!夜色越深,變數越多。而且王德福的傷勢…
“先生可有聯絡的暗號?”載湉問道。
東海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極其小巧的、似乎是骨製的哨子,放在唇邊。但他沒有立刻吹響,而是又側耳傾聽了片刻,似乎在捕捉着風中的任何異常。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晚風吹過荒草發出的“嗚嗚”聲,以及他們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心跳。
東海先生深吸一口氣,將骨哨湊到嘴邊,吹出了一連串極其古怪的、模仿某种鳥類鳴叫的、三短一長的哨音。哨音並不響亮,但在寂靜的曠野中,卻異常清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注視着遠處關帝廟門口的反應。
片刻之後……毫無動靜。
就在衆人心頭一沉,以為希望落空之際,從關帝廟的方向,同樣傳來了一陣鳥鳴般的哨音,卻是…兩長兩短!音調和節奏,與東海先生的哨音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呼應!
是自己人!信號對上了!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所有人!連重傷的王德福,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激動的潮紅!
“走!”東海先生精神一振,率先站起身,雖然肩頭的傷口讓他動作有些踉蹌,但語氣卻恢復了之前的沉穩。
五個人不再猶豫,互相攙扶着,從藏身的溝壑中爬出,朝着那座在暮色中顯得愈發清晰的關帝廟,快步走去!
隨着他們的靠近,廟門口那幾個人影也迎了上來。為首的是一個身材中等、面容精瘦、眼神銳利的灰袍中年人,看起來像是一位幹練的管事。他身後跟着三個同樣穿着短打、神情彪悍的漢子。
“海先生!您可算到了!”那灰袍管事見到東海先生,臉上露出明顯的如釋重負之色,快步上前,一拱手道,“屬下錢平,在此恭候多時了!”
他又快速掃了一眼東海先生身後的載湉等人,當目光落在被攙扶着的、臉色慘白的王德福和同樣受傷的東海先生身上時,不由得一驚:“先生!您受傷了?!王總管這是……”
東海先生擺擺手:“路上遇到點意外,不礙事。這位…便是當今萬歲!”他側過身,鄭重地介紹道。
錢平和身後三個漢子聞言,臉上同時露出震驚之色,隨即毫不猶豫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着載湉叩首:“奴才(屬下)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快快請起!”載湉連忙上前虛扶,“諸位義士辛苦了!如今國難當頭,不必拘泥虛禮!”
幾人這才起身,但看向載湉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激動和…難以置信。顯然,他們也沒想到,自己要接應的,竟然真的是從重重圍困中逃出生天的皇帝本人!
“此地不宜久留,先進廟再說!”錢管事顯然也是個幹練之人,立刻招呼衆人進入關帝廟。
這座關帝廟早已破敗不堪,神像傾頹,蛛網密佈,香案上積滿了灰塵。但比起他們之前藏身的土地廟和露宿的橋洞,這裡至少能遮風擋雨。錢管事的人顯然已經提前清理過,在後殿騰出了一塊相對乾淨的空地,甚至還生起了一小堆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意。
一進廟,東海先生便立刻查看王德福的傷勢,錢管事也連忙從隨身攜帶的包裹裡,取出了更為齊全的傷藥、乾淨的紗布和烈酒。這次有了更充足的物資和人手,他們終於能給王德福進行一次更為徹底的清創和包紮。東海先生甚至還拿出幾根銀針,刺入王德福的幾處穴位,試圖用針灸之術為他穩定傷情。
載湉則被請到一旁休息。石頭和老李也終於得以喘口氣。錢管事手下的一個漢子,端來了熱水和一些…看起來像是饅頭和鹹菜的東西。
雖然只是最粗陋的食物,但對於飢腸轆轆、幾乎油盡燈枯的載湉來說,無異於救命的瓊漿!他接過饅頭,也顧不上形象,就着熱水大口吞嚥起來。溫熱的食物下肚,一股暖流瞬間流遍全身,驅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寒冷。
待眾人稍稍安定下來,載湉才看向東海先生和錢管事:“接下來,我們如何前往山東?”
錢管事上前一步,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天津衛內外,洋兵和各路人馬盤查極嚴,水路已不可行。屬下已在城外預備了兩輛不起眼的騾車,還有幾套…商販的衣物作為偽裝。明日一早,我們便護送陛下和海先生、王總管等人,扮作南下販貨的小商隊,沿陸路官道前往山東德州府。那裡…已有人接應。”
“德州府?”載湉點點頭,德州是進入山東的門戶,地理位置重要。“接應的人可靠嗎?”
“陛下放心,”東海先生接口道,“皆是‘故主’當年留下的心腹之人,忠誠可靠。而且,袁世凱雖坐鎮山東,但他目前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應付洋人和穩定直隸局勢上,對省內腹地的掌控並不算嚴密,只要我們小心行事,當能順利抵達。”
載湉沉吟片刻,這確實是目前看來最為穩妥的方案了。
“好!就依先生之計!”他點頭道,“只是…那些追殺朕的黑衣番子……”
提到這個,東海先生和錢管事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
“陛下,”東海先生沉聲道,“那些番子的來歷和目的,我等仍在追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神通廣大,似乎在沿途都佈有眼線。我們此行,必須萬分小心,不僅要防備洋兵和亂匪,更要防備…這些來自暗處的敵人!”
載湉的心再次沉了下去。看來,即使逃出了京城,他的逃亡之路,也註定不會平靜。
他看了一眼篝火旁,正在被仔細照料、呼吸漸漸平穩的王德福,又看了看身邊這些雖然身份各異、卻都將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的人們。
無論前路多麼艱險,他都必須走下去!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他們,為了那些還對大清、對他這個皇帝抱有一線希望的人!
夜色漸深,破敗的關帝廟中,篝火噼啪作響,映照着衆人疲憊而又凝重的臉龐。短暫的休整之後,他們即將踏上一段更加漫長、也更加兇險的未知旅程。
南望齊魯,前路漫漫,是生機?還是…又一重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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