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輕的呼吸聲緩而沉,卻細得難以耳聞,猶如一隻蟄伏在暗處沉睡神獸的鼻息,在這不見生機的死地,隱隱帶著壓迫感自深處襲來。
片刻的靜默,一把枯朽的男聲彷彿自陰間飄出,低低的,一如週遭死氣沉沉:「誰?」
「是我。」
聽見赫連覆雨的聲音,洞穴裡的聲息驀然止住,過了一會兒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似是衣襬擦著地,又似拖著腳步,越靠越近。
先躍入眼簾的是一把枯木作成的拐杖,粗糙的樹皮經年累月已脫落斑斑,露出了灰白的部份,握住杖柄的手乾瘦而扭曲,猶如踡起的鷹爪那樣尖利,但再怎麼銳氣逼人,也掩飾不了主人油盡燈枯的狀態。
那是一個清瞿瘦長的老人。
依舊輪廓分明的五官,眼角卻已佈滿紋路,塵滿面、鬢如霜,編成細辮繞在頸上的長髮也星星花白。
年輕時或許曾經是個高大健朗的男子,可如今早已不復當年的盛氣丰姿,一腿殘廢、凹陷的雙眸覆著一層白膜,縱使眉眼間猶然帶著一股傲然的氣勢,英雄遲暮,更顯蕭索悽然。
接觸到了薄弱的光線,許久不見光的老人微微打了個哆嗦,吸了一口氣,睜著視線模糊的眼,仰起下顎打量著赫連覆雨,確認來人後才真正放下了心防,發出一聲類似犬吠的短促笑聲:「是你⋯⋯我就說,還不到送飯時間,哪兒來的不速之客!」
「三叔。」赫連覆雨喚了聲,聲調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卻收起了平時凌厲迫人的態度,難得有幾分尊重。
「有事找我?」
「只是來看看。」
察覺了對方不同尋常的一點焦躁,老人安靜了半晌,才不鹹不淡不慌不忙地開口:「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了?荷風?還是玨音?」
聽見弟妹的名字,赫連覆雨只是一聲不悅的冷哼。
老人無聲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總是你的手足⋯⋯忍著他們些吧。」
「我明白。」
面對他簡短的回覆,老人眼睛雖然無法看清對方的神情,直覺卻無比敏銳。何況對赫連覆雨可說是自幼看大,能讓這孩子真正生氣煩躁的事情並不多,數來數去也不過那幾件⋯⋯他面色不改,心裡卻已有了大概。
「靈山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這些年替你成了不少事,還挺能幹的?」
「三叔消息靈通,」沒料到久離塵世的老人還記得天涯,且一針見血地開口詢問,赫連覆雨驀地升起一股被人洞穿的排斥感,頓了頓,陰沉的面容才有些抒展,坦然道:「是,確實是個有用的。」
「可惜哪⋯⋯是那個男人的種。」老人貌似惋惜地低嘆,可神色冰冷,絲毫沒有一點情感。看似隨口的問話,卻隱隱有絲迫切:「你還是不改初衷,要拿他來報復?」
赫連覆雨不語,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只怕你惜才,動了別的念頭。」
老人這才鬆了口氣,放下懸在心裡多時的一顆大石。赫連覆雨的性子他好歹有幾分瞭解,慣走偏鋒、目空一切,對於所謂的危險有種常人無法理解的蔑視與狂熱的毀滅慾。
他不怕赫連覆雨看不出那撿回來的孩子是個隱憂,他卻真的怕赫連覆雨意圖玩火。
惟恐對方沒有聽進自己的話,他再次強調,勸導之意濃厚:「姑且不論姓謝,那孩子命格奇差,孤辰入命,既犯劍鋒又逢吊客,這一輩子註定血光不斷,大大凶也。與其留著禍害,不如趁早除去來得乾淨利索。」
聽他出此言,赫連覆雨嗤地冷笑:「鬼神算命之流,三叔也信?」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人冷冷答。
見赫連覆雨面有譏嘲之意,他斂下目光,語重心長地低聲道:「你是個成大事的人,養虎為患這句話,你不會不懂。人心難測,哪怕你養了他多久總是敵人子嗣,一朝生變,會反弒的──」
「他殺不了我的。」赫連覆雨傲然打斷。
腦中突然竄過天涯闔眼前眼底透出的那抹熾烈野性的恨意,他眼神幽暗了些,帶著一點嘲弄,淡淡道:「他若殺得了我,那便是我命中注定該絕。」
遠望著他倦怠而自負的神態,老人眼睛半瞎,其實並不很看得清楚細微的表情變化了,只是朦朧感受著流動的氣場,最後無可奈何地笑出了聲:「呵,你和你爹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他没你沉穩謀略,你没他那樣的瀟灑輕狂。」
提及故人,傲慢枯朽的老人泛白雙眼都似散發出了微光,恢復了幾分原本飛揚的神采,銳利中滲透著一股雲煙般輕柔的至深哀戚。
「三叔打算何時出關?」裝作不見老人偶然流瀉的情感,赫連覆雨不動聲色地別過話頭,再次開口詢問──即便心裡清楚,十年來答覆從來不曾改變。
果不其然,老人只是隨意地以拄杖敲敲地面:「出關?我老了,身子也早不中用了,已拖累了你十多年,好不容易有個地方靜一靜,出關做什麼?留在這兒等死就行,你不必管我了。」
「當年若不是三叔拚死帶著我們兄妹三人殺出重圍,根本沒有活命的可能。」
看了他一眼,老人低啞地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悽涼:「你爹座下七長老,除了出賣他的老四,其餘五人全死在了喪魂山那一役。我們曾歃血為盟,允諾誓死追隨你爹,就只有我一個活了下來⋯⋯我看著你東山再起,已經有臉面去見你爹娘了,何苦再惹紅塵是非?」
想起往事,又頗有幾分心疼:「倒是玨音,能再見那丫頭一眼就好了⋯⋯那時她多小一個,好不容易才活過一口氣⋯⋯她生得美,像你娘,現在想必出落得更標緻了。」
停了會兒,老人垂下了頭,幾乎是喃喃自語。前塵往事浮上腦海,他頓時陷入了某種恍惚的情緒,眼中溢滿了惆悵,深深嘆了一口氣。
曾是驚鴻照影來⋯⋯偏偏是那樣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子。
一襲紅衣一匹黑馬,顧盼回眸間驕傲昳麗,一個眼神流轉,便奪走了他暗暗戀慕了數十年的人。
來自西域,高大狂放而英俊的男人;出自中原,年輕大膽而貌美的女人。一杯交杯酒,從此以後,拋棄了一切的一切,上窮碧落下黃泉,就是死亡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相戀、成親、生兒育女,直至殞滅。
像個深陷死局的局外人,受詛咒般在邊緣獨自徘徊,背負著永世無法排遣的遺憾與孤寂。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2FE2rZF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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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化作黃土灰飛煙滅,可感情沉澱之後卻只會與日俱增。
面對三叔顫抖迷惘的嘆息,早已習慣的赫連覆雨不置一語,既不出言安慰,也無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看著哀傷的老人。
雖然未曾真正聽他提起,但是憑著隻字片語、一點蛛絲馬跡,隱隱約約也能察覺對方壓抑在心中從來不曾傾吐的微妙情感。
只是人都不在了,上一代的情感糾葛也輪不到他置評,除了沉默,又當如何。
這或許也是老人情願離群索居、獨自忍受著孤單的原因。
這是一種懺悔。
藉由品嘗寂寞,對無力改變的過去,對自己,也對逝去的情感懺悔。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FGRYEVp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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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道晨曦透過半掩的門扉照映進來時,天涯睜開了眼睛。
他最後一線意識尚未完全消散,半暈半醒之際,對光源的反應異常敏銳。
可縱使張開了眼簾,人卻是昏朦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天和地都在緩慢旋轉,全身被人以利刃劈砍成了數段、投入烈火中焚燒那樣逼得人發瘋的難受。
他不知道撐起又撲倒了多少次,他喘氣、發出沒有意義的呻吟,無意識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最終勉強挺起了身子,顫巍巍地抓住四周任何可以借力的物品,一陣東拉西扯,跌跌撞撞爬出了赫連覆雨的起居廳堂。
完全無法思考,像隻垂死的野獸尋覓坐以待斃的場所一般,只是憑著本能,自這個充滿危險氣息的地方逃走,踉蹌而去。
全副知覺都被無盡的疼痛佔據,看不到路也感受不到身邊任何動靜,他邊走邊摔,連滾帶爬地穿過了迴廊與樹叢,直到撞上一個柔軟的物體。
「天涯?!」
認出了來人,被嚇得跌退一大步的赫連玨音驚駭地失聲驚叫。
她一早便聽說了昨夜的動亂,這才早膳都顧不得用便急得趕來北院,逕直闖入後堂,想要替天涯求情。
本就猜到天涯絕不會有好下場,卻萬萬沒想過竟然會是這麼狼狽可怕的模樣,披頭散髮滿身血污,幾乎不像個人,而是一條破爛的抹布,就連厲鬼或許都比他還要體面上三分⋯⋯
「天涯!」意中人被整治成這副德行,她呼吸急促,心臟被擰住一樣憤慨地疼了起來,幾乎都要氣哭了,撲上前想要扶住快要摔倒的天涯,未料卻被狠狠阻斷。
天涯發出一聲低沉含混的嘶吼,揮開了她的手,像頭失去控制的凶獸,根本不在意眼前的人是誰,反射性地攻擊任何擋住他的事物,抵抗任何想碰觸他的人。
他傷得再重,赫連玨音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她一點防備也沒有。
閃躲不及,她被天涯帶起的掌風震退了幾步,跌入一旁枝葉繁茂的樹叢,面頰被尖銳的樹枝劃傷了一道口子,落下一滴血珠。
從來沒見過天涯這樣狂態,也尚未自震驚中回復過來,赫連玨音蒼白著臉掙扎站穩,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驚惶而急切地望著眼前猶如惡鬼附身的青年。
她不敢再向前,眼睜睜看著天涯腳步踉蹌地轉身離去,摔倒,而後爬起,再摔倒,歪歪斜斜半爬半走地消失在中庭的另一端。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C2plTwlx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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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越長,天涯混沌的意識就越漸明朗。並不是恢復了思考的能力,而是某些回憶片斷片斷地灌回了腦海,女子高亢的哭叫、撕心裂肺的疼痛、血腥而殘暴的羞辱⋯⋯
濁白的黏液沾在他的唇上,淡淡的腥鹹氣味縈繞鼻端。
男人鋒利狹長的眼眸一再出現,在燒穿他身心的火焰裡閃爍,輕賤、諷刺、鄙夷。
盲目揮舞著雙手想要逃離這一切,天涯隨著直覺撞開了浴間的門,絆了一下,重重跌在地上。
氤氳的水氣霎那間包圍了他,刺激得每一道傷口都燃燒起來,他卻只覺得冷,伏倒在冰冷的石砌地面上不斷發抖。
噩夢般的畫面快速飛轉著,他頭暈眼花,張開口,難過得膽汁都要吐出來了,嘔出的卻只是少許酸水。
可怕的回憶似乎交疊,如同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被赫連覆雨侵犯後的反應⋯⋯身心像是被扯得四分五裂般的痛苦,伏在浴池邊,因為自己的骯髒無法克制地乾嘔,覺得自己全身流淌著的血液,都是卑賤污穢的⋯⋯
像是要擊退排山倒海襲來的夢魘,天涯絕望一聲慘嘯,抽出了從不離身的劍。
冷光劃過,將一旁盛著清水的木盆直接削成了兩半,水流一地。
水花自清冷的劍鋒滴落。接著受了傷的五指再也抓握不住,長劍哐噹一聲落在地上。
青年恍若未聞,大口喘著氣,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眸定定望著眼前虛空的一個點。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3hpjBMq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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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焚烈烈、灰暗空洞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bafZTzvmO
他,殺不殺得了赫連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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