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行 - 080　夙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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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延好幾日的風雪稍霽。嚴寒的氣候、生靈俱滅般的單調與寂寞，這就是關外漫長的冬季。

　　岩縫峭壁中幾株尚未枯透的小草自雪中探出了尖芽，卻承不住冰霜的重量，壓折了腰。

　　這麼一點微薄的綠意在整片風景中不佔任何分量，放眼望去，險峻的山勢與低谷都埋在雪裡，在時間如靜止的剎那，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兩種顏色：洗盡了流光的蒼白，以及絕嶺上，在茫茫雪色中顯得分外明顯的漆黑。

　　墨色衣袖及長髮隨風飛揚，與皮氅上的毛尖相纏，清一色的沉重色澤，使得五官立體的面容比平時更加稜峻分明。

　　獨自站立在冰封的高處，赫連覆雨目光放得很遠，雖然不指望能望見赫連荷風的蹤跡，卻依然面向著西邊綿延的山陵，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是他疏忽了。

　　早該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荷風的確警告過他的。

　　月下那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不是威脅，而是宣告。只是他想不到赫連荷風動作會這樣快，也真的有膽子說走就走。腦海中不期然想起很早以前三叔對他說過的話——

　　荷風沒有你想的那樣無能。他千真萬確，是和你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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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那樣難能可貴的魄力，卻總是用來反將他一軍。

　　像是生來要與他唱反調似的，偏要事事與他對立而行。

　　他不記得自己哪裡錯待過荷風：他鄙視意志不夠堅定的弱者，但卻從未對各方面都比他要軟弱得多的荷風施加過壓力。

　　沒有要求也沒有期許，甚至不需要支持或幫助，總是連同他的份一起擔下，隨他愛做什麼便做什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怕天天養花蒔草無所事事也無所謂⋯⋯

　　他盡了他能給的縱容，讓到了這一步，到最後關係還是如此惡劣。尤其是天涯的事情，莫名其妙的硬是想強行介入。

　　妹妹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赫連荷風清楚明白天涯的來歷，千不該萬不該這樣裝作若無其事，百般干涉迴護，就是故意和自己過不去。

　　唇角不住一彎，勾起一絲輕蔑的冷笑。

　　好一個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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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布的濃雲被一刀劃開般，灑落幾道霞光，將皓皓雪地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紅影。

　　那樣的顏色在荒涼中非但不見喜氣，反而流露出了一股肅殺，哀豔而不祥。

　　像是自冷冽的風中感應到什麼氣息一般，赫連覆雨凌厲的雙眼有些厭煩地瞇起。拂袖轉身，他背著夕陽，一步一步拾級走下，直至石階最末處。

　　若有似無的雪花飄落在他的肩上髮上，透過稀疏的殘雪，他冷冷注視著前方。

　　這是半山腰上一塊狹長平坦的腹地，滿地亂石大半淹沒在雪中。開鑿的山路遙在另一端，左側是聳入雲霄的峭壁，右側是深不見底的斷崖。

　　他來時的淺淺腳步依然清晰印在白雪上，但往返間，又多出了好幾行雜沓的痕跡。

　　方才空蕩蕩的亂石堆，多出了五個人。

　　五個說來陌生，卻又毫不陌生，已經步入遲暮之年的男人。

　　看見來人，赫連覆雨眼裡流洩出了極淡的倦意，電光石火間已明白了他們的來意。

　　面色不改，他率先開了口，只懶懶道了一聲：「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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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黯淡的紅光深深淺淺，籠罩了整座山峰。

　　峭壁的陰影像是無限拉長般擴散，將長長短短的人影吞噬其中。

　　當赫連覆雨步下最後一級石階時，或坐或站、或靠或倚的五個男人在同一時間抬起了頭，五雙犀利如炬的眼睛一齊鎖定了他。

　　六方目光交會的中心點，驟然下沉的氣壓如旋風般盪開，在雪中捲起一道凌厲的殺氣。

　　誰都不必解釋，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是二十年前便早已注定、遲早要與會的一役。

　　「赫連覆雨！」

　　較為瘦小、留著一小繓鬍鬚的男人向前踏出一步。雖然雙鬢已泛白，但華服道袍、腰際一柄七星劍，風骨依舊逼人，這一聲喝猶如鶴唳啼鳴，威破長空。

　　赫連覆雨卻恍若未聞，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神情，黑袖一振，如入無人之境般自他跟前翩然走過。

　　四道眼光轉為鋒利。

　　——這不是尋常普通的五個人；他們各自大有來頭，在江湖上地位崇高而不可動搖，若非重大事故，絕少碰頭。

　　經過了二十年前十二連環峰上的那場惡戰，又經歷了這麼多個動盪年頭，幾大門派最後僅存至今的五位泰斗：瓊華派掌門沐邵秋、萬劍門門主蕭承山、恆滄派掌門魚江楓、九陽派掌門楊羨、以及大夢寺前任方丈，無相。

　　光是一個名字，擲地都有千斤重。就是打滾多年的老江湖，只要見了其中一人都得斂容屏氣，更何況五人同時遇上！

　　赫連覆雨卻正眼也不瞧，從容不迫地這樣自他們之中穿過去。

　　「你⋯⋯」

　　自古正邪不兩立。被一個後生晚輩、還是個滿手血腥的魔頭如此看輕，沐邵秋為首的幾個人一時之間都微微愣住了。

　　錯愕之餘，又有些駭異——只不過擦身而過，這個一身黑衣的男人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是能夠震在人心坎上似的，凜冽輕薄得讓人無法招架，有一瞬的時間，竟自背脊發起涼來。

　　眼見他就要漫步離去，站在最後方、性格最粗魯爆烈的楊羨脹紅了臉，再也掛不住面子，回身怒喝：「站住，赫連家的餘孽！給你點臉面，就托大起來了。我姓楊的還一口氣在，由不得你這狂徒放肆！」

　　語畢，自圓滾的腰際抄出他的九節鞭。以鐵索連在一起的九段精鋼嘩啦一聲展開，一個骨扣著一個骨，金屬在昏紅的夕陽中發出冷硬的光澤，夾著沉勁的力道，向赫連覆雨呼嘯擊去。

　　他一出手，其他人也不得不動手了。彈指的片刻銀光爆起，或是劍吟、或是刀鳴，兩把劍一柄刀瞬息出鞘，跟著一齊撲上。

　　四把武器猶如四條猛龍，以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速度和聲勢，由四個方位洶洶來襲。

　　冷光自赫連覆雨眼中躍起。他依然是那樣略帶慵懶的眼色，好似拂面而來的不是劍氣刀光，而是春天一陣和煦的微風，卻沒有人看清他是何時轉身的，又是何時動作的。

　　黑色的衣袖隨興在空中舒展而開，輕得一點重量也沒有，卻化作一張網，接住了殺氣騰騰的四道銀光。

　　風起雲湧，天地變色。

　　「⋯⋯⋯⋯」

　　雙方一對四，面對面站著。夕陽餘暉落在政中心，交纏在一起的兵器之上。

　　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沐蕭魚楊也不禁變了臉色，冷汗涔涔自頸後落下。尤其是身材矮胖、又最先發難的楊羨，背脊已經濕了一大片。

　　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四把武器，四把淬鍊數十年、縱橫江湖罕有敗績的武器，竟同時給制住了。

　　纏在一瓣衣袖之間，動彈不得！

　　赫連覆雨右袖捲住了刀劍及九節鞭，慣性地微昂起下顎，唇邊掛著冷笑，由上而下看著四個面露震驚的老人。

　　軟兵器講究的是巧勁，掌握的是四兩撥千金的要訣，這點他已練得爐火純青。而同時，他本身又有著少有人能匹敵的沉厚內力。

　　看似不著力氣的拉扯著，但透過手中武器，沐邵秋等人可以感到一股極為強悍的力道自絲質的長袖傳來，就連空氣都隱隱傳出了震波。

　　如果空氣是實質的，那麼在俄頃間，足以被震成千萬碎片。

　　高手過招，只要一個拆解，高下就判定了。沐邵秋乾澀的唇抖了抖。或許他們是輕敵了才會大意受制，可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而立之年都未達的人，能夠擁有這樣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力量⋯⋯

　　甚至，就只是這樣站著，黑袖隨風，淵渟嶽峙，自有股凌駕於萬物之上、將眾人視為玩物的氣勢，輕易迫住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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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蕭蕭，人更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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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死寂中，就連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直到虛弱的一聲咳嗽自旁邊傳來，才打破了僵持。

　　一道醇厚的暖風盪向兩方的中心，赫連覆雨衣袖如活蛇般瞬間鬆開，沐邵秋、蕭承山、魚江楓、以及楊羨也紛紛抽回了各自兵器，惡狠狠瞪著赫連覆雨。

　　向後疾退半步，像地上有條無形的線一般壁壘分明。

　　赫連覆雨則轉過頭，望向不遠處，至始至終不曾抬起一根睫毛的無相，終於稍稍正色，收斂起幾分目中無人的驍狂。

　　他的心思旁人永遠不得而知，但他自個心底卻是錚亮的：如果說當今世上真有人能使他顧忌的話，那就只有一個。

　　就是眼前弱不禁風，看似油燈盡枯的老僧。

　　無相盤腿坐在雪地上，天寒地凍中只披著一件粗布袈裟。但清瞿的面龐卻仍微泛紅潤，年屆八十的身子骨依然坐得筆直，看似瘦小的身形，卻莫名令人感到如一座小山般莊嚴穩固。

　　在場五個人之中，他的輩分無疑是最大的，神態卻不如其餘四人那樣自負，反而謙卑又恭謹。

　　一雙凹陷的眼睛透露出歲月的軌跡，不見飄落的雪花，超脫消逝的風與光，盛滿溫柔的透徹及滄桑。

　　也只有這一雙海洋般睿智的眼睛真正筆直望入赫連覆雨深不可測的眼底，與他深深對視。

　　半晌，溫柔的老者才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卻字句清健：「你想下山麼？」

　　赫連覆雨冷眼看著眼前年紀是他兩倍不止的一方泰斗，淡淡道：「是。」

　　無相嘆了一口氣：「下山的路，都是一樣的。為何不換條路走？」

　　聽聞至此，一旁滿腹怒氣的四個人皺眉，紛紛看向他。這座山連接山頂及山腳的通道明明就只有一條，這也是他們之所以選擇此處伏擊的原因。而這樣如同攤牌的會晤，也只有一方死亡能做終結。

　　何以無相一直不動不語，一旦開口，又生出了這摸不著邊際的許多話？但礙著他的聲望輩分，就算面露不耐不解，沒人敢打斷他。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赫連覆雨黑如曜石的雙眼閃爍出光彩，凌厲的線條妖異而張揚，傲然冷笑：「路確實很多道。但本座，卻偏偏只想走這條！」

　　話聲中，已透出一股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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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相的眼神更加哀傷。

　　「倘若貧僧打定主意非攔你路不可呢？」

　　赫連覆雨的回答更簡單，也更冷酷。

　　「那便遇神弒神，遇佛誅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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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鏗鏘冷硬的話聲迴盪在峰巒之間，震得冰雪都簌簌落下。

　　——他走著的這條道路，本就是踏著自己和別人的血殺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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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甚明白他與無相之間的對話，但傲慢的神情和語氣不會錯的。

　　再也按捺不住，滿面虯髯的魚江楓義憤填膺，一拍長刀，怒道：「大師，和這等魔障囉嗦什麼！我們五人一齊上，拚得過就宰了這禍害、拚不過賠上一條命就是！」

　　他一出聲，餘下三人隨即響應，武器又亮晃晃地揚起。

　　身形瘦長的蕭承山呸了一口在劍上，罵道：「妖孽！」

　　赫連覆雨輕蔑一瞥，氣氛被陡然填滿的殺意扭緊。

　　無相嘆息似的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楚傳至每個人耳裡，壓過了所有人的怒囂。

　　安撫地朝同伴一擺手，他目光仍放在赫連覆雨身上，身形卻似乎萎頓了，面色沉重，像是不得已而為一般，寫滿了無奈。

　　「與我下盤棋，好麼？你贏了，我便讓你走，不會再攔你。」

　　也不等赫連覆雨應聲，他忽然一翻手，雙袖像是灌滿空氣般鼓脹起來，右手揮向一旁的大石，伸出一指，緩緩撫過。

　　手指所經之處，石塊竟然凹陷下去，劃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他一面咳著嗽，一面不疾不徐地移動著手指，不出多時，堅硬的石壁上竟出現了一方棋盤。

　　縱橫間距離分毫不差，就連深淺都毫無二致。

　　已經多年不曾見他使出功夫來的沐邵秋等人都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為之感到震懾。

　　舉手投足間，這樣渾然天成的純厚內力⋯⋯這是放眼武林，絕無第二人能及的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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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目空一切如赫連覆雨，也不得不感到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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