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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他。”过了四天,贝茨维尔向其余人承认。地点是城堡的会客大厅,钢琴旁边壁炉闷燃火焰,伴 他 声音发出声响。西装夹克被他解下来悬在手臂上,藏青色的口袋藏在锯齿状的阴影里,逃过火焰盘问。男男女女抬头看他:打他们知道这是他童年成长的堡垒,将寻找那个失踪的可怜人的任务全盘托付给了他。现在——恰好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包括了过去惴惴不安的几天,他都像这座北方堡垒中的警长一样,在盘旋的楼梯间迈着极稳健,不慌不忙的步子。那些藏着幽灵的地板在他的影子下露出干净的一块石砖,破旧,老化,只显露出被遗弃的姿态而不能再恐吓任何人。一度他们对他的身影充满沉重,丰收一般的确信和希望,乃至每到正餐点都有一种活跃,欢快的气氛。敲响的餐盘仿佛巡礼乐声,“ 席格纳斯先生 ,”人们说,像一群年轻女孩这些绅士们对他伸出袖口光滑的手,“今天怎样?”
“很好。”他回答,步履匆匆。“进展顺利,不久我就会明白 他 在哪里。”
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鞋跟敲打在城堡的地砖上,敲打出一种它从未听过,有力,规律,但单调的节奏;他走得快但不仓促,仍然,即使这样好像在这座堡垒里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使他害怕。因为除了这仿佛在一间法律机构中头戴黑帽的律师脚下的节奏,城堡宛如 一座真正的城堡 。没有影子,白色的鸟。没有叹息,纠缠和潮湿的痕迹。一切都逝去了:他童年的雨季,摇晃的游船,走过的荒原和埋藏死婴的盘日葵之墓。他焕然一新,每条血管中都充盈着一个更崇高,更稳固实体准确无误的呼吸:他的机构。他的国家。他的职业。他的责任。这一切都由钢铁和白银铸成,使他看上去如此堂皇, 正确 ,又谦逊克制。他是一个国家和一个文明随处可见,又值得尊敬的成员,一条管道进入他的身体终于使他炽热,冷静,充满活力。而这样冷静的活力在这座城堡中的每一步——当他经过那座钢琴,名字模糊的房间,十五层以上被断裂横梁封闭的阶梯之间——它都在悄无声息,毫无怨言地死去。他的呼吸坚定,有力,平和。它不打扰他。它只是,死去。他们的关系已经近乎无关,不会比一个人和他曾经经过的大理石地面更多。
直到这一天;第四天。他经过餐厅的时候停了下来,这些受他一时庇护的男女都对他微笑。“早上好。”“早上好,席格纳斯先生。”“今天怎样?”他点点头。‘很好’应该是那句答案,不知怎么,却没能说出口。他感到,他的胸口似乎有一团柔软的浆液;当他看杯中的咖啡时他理由是空空如也的,因为那液体应该已经在他的胸腔内了,如此剧烈的晃动和震荡,以至于他的邻座问他:“您还好吗?”他说是的,他非常好;为证明此点他应当抬起那白色瓷杯;当他将手臂抬起时那杯中苦涩的液体平静不晃。 他能感觉到这棕色液体中的温度和糖浆, 一口还未饮下,他已经站在积雪的门边,屋后有一盏 圆月形 的窗户,小而清晰:很久以前。当他还不是盘日葵之下的死婴时——他在说什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已经死去?但寒冷弥漫而上,吹开他肩旁衣料,当他转头,可以看见一个 黑色的影子 。至极自然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感到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不是他的身体也不是他的脸。它几乎就是他的微笑,因为他对它是如此熟悉,像一道伤口它划过他的脸。不是十字型也不需要重叠。只是伤口,甚至不痛。此时一切都是真实的,他面前的餐桌和唇边的瓷杯;他面前的屋子和冬季落下的雪。 雪落满了他的肩膀 。他没有挥开这些雪,没有尝口中的咖啡,在他对这个黑色影子微笑的时候,时间宽容,和蔼,仿佛恋人停在他的肩上,如果他喝下这口咖啡,或者挥开肩上的雪,它注定破碎也注定流动。圆月形的窗户背后有什么?有没有孕妇和垂死的女人,羊水的气味和眩晕的芳香?他不知道。他没有饮下这黑色,炽热的糖浆。他讨厌糖,而 他 从来就拒绝不了糖。 冰冷的,稠而不腻 。那该是怎样一种味道?他的喉头如同溺水涌动;他不记得了。无味的饮品进入他的口腔,他却原本,没有动一根手指。
门开了。 他 走进其中,他却被一口咖啡溺住。“莉丝贝特。” 他 说。没有人回答 他 ,当然。他原本可以,但他的嘴唇被堵住,瓷杯割着他的脸颊,微笑成为伤口而伤口变为剧痛。黑色液体滴滴淌下,割到深处终于见到红色,鲜活,跳跃,不负责,不道德,死寂又活泼的红。红得像酒。他已经松了手,但瓷杯仍然抵住他的嘴唇,下颔仰起,像有人握住杯柄,往他的嘴中灌入粘稠红酒。 他的生命之酒 。他的手指抓住木桌,头靠在椅背。手抚上他的额头;他的视界是白色,他人的惊呼是模糊的。一个袖口,一件棕色的马甲, 那件大衣。她暗自思忖到。马克西米利安穿的衣服很独特,倒不是什么奇装异服,但离开了他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件衣服了 。他的手指抽搐。他碰不到那袖子。 那就是一件不新不旧无袖的马甲,白色的绸缎衬衫从里面漏出来,但袖口比她见过的都软。云?云不是,你知道 Le Chateau Noir 附近的云总是阴阴沉沉的。 血和糖浆淌下他的嘴唇,口腔,滴滴答答如雨落草野,无规律可循,却成文成句,诉说漂流,背叛和背离的代价。 那肯定是糖,棉絮,以及其他更柔软的东西。对她来说,他一直都是中等甜度的象征;深色的太腻了,太烫了,他是冰冷的,稠而不腻的 。或许这不是代价,这甚至不是惩罚。你是谁?他仿佛意识模糊,但他仍然询问,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一些他无法说出的字足以连成他疑问的前因后果,倘若不是舌头瘫痪,无力,他甚至能自行回答原因。仿佛他虽然应该受罚却不会受到这人的惩罚。 她生命之酒的灌溉者,精于此道并乐于此道 。这血和糖浆汩汩流下,只是那经年灌注,业已干涸酒水的味道。
但这次她没有捧住他的脸。她没有吻他;因为他甚至不是 她 。他已经失去了 他 的名字,也几乎要失去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上,纯粹由于其余人的声声呼唤。“席格纳斯先生?席格纳斯先生?”瓷杯碎落于地,宛如沉重轰鸣。在看见行凶者之前,一切已经落回原轨。他的呼吸如同碎瓷粗糙,沉重。“我很好。”他回答。“我很好,我只需要换一件衣服。”他推开椅子,想去换一件衣服,但是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当他抬头他看不见那张桌子;他看见长廊如同灰白冥河,隐匿身形的幽灵迎接深夜而出,四壁布满比夜更深的影子。其幽暗深邃,宛如通向冥府深处。“ 诺尔? ”他对它说,但声音只在他自己的口腔中回荡。他曾听它呢喃嫉恨的诅咒,如今却是过往云烟,有如童年柔和的雨,落在他脸上不比碎裂的烟和沙更多。然而倘若,假设它说了什么,那也会更好;它只是一言不发,以触角枝条布满整个大厅。黑暗渗入舞蹈的白色魂灵中,这个有席格纳斯姓氏的男人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一座玻璃坐的长桥上,其下有回忆魂灵,张嘴向他,却沉默不语。他感到树枝在他的背后,树叶进入他的眼睛;针叶如刀割开他的耳朵,他已经展露全部血肉,身心肉骨,漂流一生,如今终于初始之地。这是一个死婴;它的生命原本就宛如无存,一只手将生命灌入,微笑如亲吻使心脏跳动。他离去归来,因此剖开身心肺骨,全身鲜红要听一个漆黑的判决,但即使如此,他要听的声音不曾响起,他等待的言语沉默如墓。
人群和独处中所见的样子往往不同,他知道这点。当他两度在阿尔托的城市中生活,多少次他看见幽灵却认不出自己,见到她的脸却说不出名字。在人群中他的犹豫和麻木都激烈显著,生存要求他妥协,哪怕是死亡将至之时,在人群散去前他仍然感到言语无法出口。两只戒指,一只已经剥落抽离,另一只随某个男人的出逃坠落湖底,再不上浮。第四天,雨夜中那个被寻找却不见的白痴跑出了城堡的大门,远在众人之前。他一路向北,在草地中跌跌撞撞向那座湖走去。尸体上的戒指在他醒来时就被剥离,落在他的手心,而他最后一次吻过这尸体的面孔,便头也不回地向最遥远的边界走去。
第四天,当他出现,他对他们下了离开的命令。他们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变高,他的语调似乎也变得冷漠,尖刻了。但那不是个太愤慨,尖锐的命令;他只是听上去疲倦,仅此而已。然而再柔和的命令也依然是命令;无法挽回且必将带来不满的。
“请你们现在就离开。”他说,“从城堡的正门出去,走过护城河;走过那片雾气。尽头处你们将看见你们的那个国度。”
一个人想说,席格纳斯先生——但他没法那么做;因为 他 不再是先生了。他们看见他的胸口塌陷;他的头发变长,肩膀变窄。腿变短而腰变细。他变得那么小, 几乎像一个小女孩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出口之前还是像之前那样低沉,有力的。但在最后一个字也说完之后,王国的界限被划清了。那声音变得又细又小。她拖着太长的裤子向他们走来,很小的手指向门口:“现在,”她说,“出去吧。”她不再说‘请’也不再说‘离开’了,那声音像瓶中水一样摇晃。他们看见她的脸上挂满了冰冷,尖锐的泪痕;她那么小,却满带仇恨和愤懑地流着泪。那眼泪中一点祈求同情的成分也没有,她只是指向门口。一名男士向她伸出手,但她退后一步,同他们说黑城堡是活的。
“黑城堡是活的,”她解释,“它不喜欢你们。”当她抬起手臂袖子过长的衬衫差点将她淹没,但她丝毫不在意这点,“我也不喜欢你们。我从来不该离开这里。”
“黑城堡喜欢绿色,不喜欢红色。”她继续说。她的声音又小,又冰冷,“它既不想伤害你们,也不想吃你们;但它讨厌你们。你们所有人。你们的声音和你们身体,你们的一切。”地上的影子像水中黑色的鱼一样,在她的脚下打着转。当这个男人再次深处手的时候,它从地砖里钻出来,溅出黑色,浓重的水花;于是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拿着来的时候的行李,像来的时候一样离开。
城堡的门被关上了。雨像一声响指,伴随 一切 倾盆而下。这个女孩挽起自己太大的裤脚和袖子,磕磕绊绊地爬着高而崎岖的楼梯。这是一座高大,破旧,以及颓圮的城堡;稍早一些的时候,它曾因为一个人的微笑暂且鲜活。当这个女孩离开这里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同以往一样微笑,因此当她在回忆里见到他,或者有朝一日她得以借奇迹之名,扭转万物的因果回到这里,它会一如往昔。但是奇迹和逃脱之法都不曾存在,她回到这里却已经换了一具身体,一个心灵,与其说她未曾改变自己的名字,毋宁说那名字代表的一切已经不同。那嘴唇已经僵硬,不能认出那微笑的名字,所镌刻的一切都在午夜惊梦和肉身之痛中挣扎得到片刻停留,但,此时,即使她稍加取回曾经身躯,让两种记忆,在同一具身体中片刻共存时,一切也都已经流逝,就连苦苦渴求的剧痛,也消磨成为微弱的回响。她因此知道并非因为避难,并非因为贪求其中的黄金她才回到此处。那深深冲击丧失的时间洪流唤醒最后的痛苦,使她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听寂静的声音。她的错误:她误以为这座城堡会抵挡时间的侵蚀,而起码有一个人会同天神一样无忧无虑且快乐。但那一个人也不存在。这颓唐的景象告诉她一件早该明白之事, 当她离开此地,那个人就已经死去 。
多年来他的尸骸在雨季的顶层,曾燃有炉火,铺有温暖地毯,回荡着单调旋律的房间等待她的归来;一步步贝茨维尔.席格纳斯走向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的房间,终结她无止尽的雾中漂流。木头沾染霉漆,房梁逃避重量。 贝茨 ,他的声音在说;当她忘记了构筑生命的一切,却从未忘记他的声音。即使她无法复现他的微笑,却能想象他张开的手臂。生命之酒,其温度本是杀戮,其甘美宛如罪孽,因为即使不曾拥有任何富足财产或稳健关系,你扔抱拥你的生命。而是的,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就是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生命。你的爱是你的城堡,你的胆怯是你的影子;停留是你的罪恶,逃离它便颓圮。我们是否有其余选择?在螺旋中贝茨维尔问他。他是她的造物主也是她的囚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妻子,当他们喝下同一杯知惠之酒,以为苦痛之泉能长久使王国停留此地,却难以逃避终点的迫近。那阻断高楼的横梁随黑影侵袭轰然倒塌,瞬间积蓄已久的水流涌下阶梯,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衣裤浸没水下,回头时最后一丝黑影也消失在雨中。雨,雨,雨。整个城堡都被水吞没,她跋涉其中,仿佛攀登被暴怒吞没通天洪堤。诺尔。她心想,我是你,还是你是我?是因为我的胆怯生出了影子,还是因为你太爱他,即使只有一次也要停靠在他的怀里?当我离开这里,做的梦是否就是你?在他微笑的时候我有没有看他?他睡着时我有没有吻他?但它消失了;她几乎也已经要消失了。马克西米利安,她对他说,我用一个孩子的身体回来,但我已经等了太久。我几乎已经将一切忘记了。我的身体不是身体,心也几乎不是心。如果我们曾经真的饮下永生不灭的神酒,当我跪在你身前,你能否起码告诉我我前来的原因?
他没有回答她。没有告诉她;当她攀登阶梯的时候没有。但某个瞬间,当她在一级长有青苔,仿佛一条小溪的阶梯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一双手将她拖住;她抬起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阵很轻的笑声在她身边响起。这人没有叫她的名字;这声音没有说任何话。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尖顶破开一个惨烈,快意的口子,它如此昭示自己因为在这个万物皆逝的时刻,再也没有任何事物需要它的庇护和支撑,它的砖瓦玻璃随雨幕崩裂坠落,她的眼睛里,这崩溃如同深夜流星,露出无垠的暴雨天空。她是在此时明白自己为何而来:很多年前他带她登上了城堡的顶层,他们从城堡的顶层坠落,但像天使一样毫发无伤。落地时马克西米利安笑起来; 他笑得胸膛不断地起伏;他问她是否吓坏了。 此时她的一切,他的一切也在此崩溃坠落,那笑声不曾问她但她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否害怕?在这幽深的空洞前天幕展开,如果她在此情景前一跃而下 她会独自死去 。但她本来不就会独自死去?他只是在用已然发生的事等待她的到来。 她说不是的。那一刻她有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就连窗外那沉郁的天空也在她降落的瞬间显得格外高远。她便觉得就是那了,就是那了:马克西米利安本人对她来说是毫不危险的,他既不想操控她,也不想用她来做什么事; 但是不是的!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绿色眼睛涌出死而复生,一如新生时的火花, 他对她就跟他对诺尔一样,已经一无所求,然而他的怀抱对她来说非常危险,因为在她降落那天,她已经察觉到对于诺尔来说不合适的依恋,这爱生自 Le Chateau Noir,所以也是永生不灭的 。所以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来此悼念自己的软弱和罪恶,已经得到和从未触及的一切。她年幼,像一块碎石一样的身躯在水流中攀爬,她的挣扎和痛呼都发出欢乐的笑声。曾经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从未欢笑,她应有尽有丧失的预感却已经在她身上寻得栖息之地;当她离开此地成为男人,她的笑容合乎所有的规矩。她从来没有无忧无虑,恣意地大笑,即使在最深的梦中当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梦见她同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发下的誓言,也忧心那是否是无能为力的又一个谎言。但,不是的!她的无尽漂流终于引领她回到故乡,兑现永生不灭的承诺。这雨像创生的酒水,在迫近的结束前呼唤她前来展示幻梦中同现实纠缠的决心。那笑声有了声音,手臂具现重量。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同她说:快。快,贝茨,到我身边来。他的微笑和温度都像从未出口的言语。
我讲述我的梦从未讲述它的结局,我用拖延撰写轮回的阶梯,幻想镌刻光阴中空白的往昔。千真万确,当她推开这扇门,屋内没有雨水,寒冷。没有崩塌中城堡的一切。它的一切同她离开时一样,温暖如春的屋内大床垂下帷幔。蛇坠下帷幔抱住那抽泣的孩子,而终于她也化作蛇,前往即将覆盖的永恒寂静。当她看见他她屏住呼吸。这是我的;贝茨维尔.席格纳斯心想。他的脸写下了千万行字,微笑催生白昼黑夜中有如暗影的欲望。你是我的?她问他。她的身体冰冷,潮湿;她的记忆无法维持秩序。男人的手臂从胸腔要冲破她的胸口。你是我的?她的手臂僵硬,肩膀无法倾斜。这身体是罪恶的苗床,还是生命的暖房?我在其中生长,现在究竟应该躺在哪里?霎那她惊慌失措;永恒因一念之差就要坠落,但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在那一刻睁开眼睛。 从她躺下的位置,正能仰望屋顶上画着群星的图案,这屋子里画的星图如此细致,像是给出海的人所绘制的帮手;而住在 Le Chateau Noir 里的人不但不需要一览真正的大洋,连内陆最平静的湖泊,他们都兴趣缺缺。 她的衣服不再潮湿身体不再僵硬。终于,雨季回到它结束的那一天,并且再也不会归来。那是个 黄昏 。当她分毫不差地极其这时刻,所有的痛苦才侵袭而上;但 黄昏 时她对此事一无所知。她还那么年轻, 贝茨——最年轻,最不受外界影响的那个,令人意外地是如此;而马克西米利安,此时正陷在三个枕头中沉沉睡去也分毫不差。贝茨出生时他心血来潮去了伦敦,途经北海时并没有任何感想,诺尔给他绘制的星云,也成了此地再熟悉不过,可有可无的装饰;她想:今晚也许可以让马克西米利安教我认识最特别的那几个,这就是她太宽泛,以至于难称为好奇心的求知欲,而產生的原因也纯粹是因为她能说话,然而能寄托她身为年幼个体思绪的人还没醒来。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哭声, 贝茨维尔侧过身,将头靠在马克西米利安的胸口,躲在那夜幕一般的头发中,描摹器具一般记下他身上的香气。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四肢也一动不动,但这种神秘的香气,已经是她不可或缺的养料。你难以从获得上说出占有的喜悦,唯有从掠夺中才能一瞥这长久的印记 。
雨声停止了。掠夺已经停止,占有再次被允许?这是个黄昏,还是第四天的清晨?雨季在开始抑或在结束?她说不清。当迫近的预感再次掐住她的脊背时她感到有人抱住了她;当她抬起头她看见他的眼睛。嘘。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说:贝茨。别让它发现我们。他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久久等待的帷幕终于落下。她听见许多声音:城堡塌陷,影子沸腾,雨声如刀剑宣泄。她听见一个属于过去的声音。贝茨维尔.席格纳斯如同玻璃一样不知道痛苦,渴求,规律的声音。罪孽和纯真满溢而出的誓言之声:马克西米利安,她说,我们今天就 留在这里 。已经是 黄昏 了。但不对,她不是为了重返那个黄昏才回到这里。一个诺言——是那个诺言让我回到这里。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也一定不是因为要回到那里,才催促我来到这里?但是那是什么?
但他没有再说话。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因为这已经是一具尸骸——当她像过去怀抱他一样将她抱进怀里,那男人的身躯将她女孩的骨架撞击出毛骨悚然的撕裂之声。她的——他的——他们的身体在那张床上急剧沸腾挣扎。 她忽然意识到他想要逃走 。为什么?他 不爱 马克西米利安,她可以原谅。但他为什么想要逃走?有什么事这样可怕让他前来了却要逃走?她在碎裂的尖锐声中看向马克西米利安苍白,柔软的身体——啊,是了!死!这 男人 害怕死!——不,但 她 不!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不害怕死亡。她一直就在她身前用毫不起眼的神态指引她,但她的眼中只有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的尸骸,所以她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但现在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确实——不是在回忆中,不是在幻想里,确实在对她说话。他说贝茨,快来!他的声音带有他还是个小孩时候天真的热切,快来!在那之前死去,千万别让 他们 抓到 我们 。
于是,你可以想象——在断裂的身体和城堡中,那张倾塌的床上,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是如何,庆幸,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有一些结局说,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回到了城堡,同那个影子的祝福一起死去: 就在他一路跑一路笑回到城堡时,他还在暗自神伤….他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呢。他笑一笑:噢,可怜的诺尔。你难道不知道你是我一生所爱么?马克西米利安说,spiral,諾尔,你答應我的旋轉階梯呢?旋转起来,在旋转中坍塌,诺尔!他抱起他,在大厅中旋转,像一支永远不会结束的舞蹈,他是如此地爱他。L’amour de ma vie,我的一生所爱。 它说贝茨维尔只是在他的棺材中见到了他,就将他 让给了 那个影子。噢!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是这样地爱他,她心想,我怎么会让任何人得到他,将他让给任何人?她是来这找——死亡——找她永远的诺言的。诺尔?影子?死亡?让这座城堡崩塌,整座王国塌陷,分食汝爱,承诺之始——因此她是如此庆幸地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在一切崩塌之前这个梦变得最为漫长,让那个想要逃开的男人感到痛苦,无休止的漫长,让他跪在这倒塌而去的王国前看看她的剖开的心。让他看看她所发誓言的重量——因为,念出来,用你的嘴唇,你的心,你的骨头,念出它的名字!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即使你的一切荡然无存,这 爱 应当是永生不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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