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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母亲和她情人的故事。在她看来她和她的关系,她们和他的关系都是在那趟旅行后被改变的,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来,她和他的关系都不好,一方面似乎要印证她母亲的直觉,另一方面则更为接近于她在抗拒自己对他的亲近感,颇像一个玩具被抢走的孩子如今被给予了另一个以安抚她的哭叫。但成年人的把戏她已经明白,且已经决定尽己所能地将他丢得远远的...她不要一个残次品。夏兰.席格纳斯像追着在午后烟尘中独自玩耍孩童的猎犬一样跟在她身后,不出多时,她就明白他的妻子为什么在不必要睁眼的时候就会闭上那双眼睛;鱼在不下雨的时候就钻回水里,即使或早或晚她要到人的网中,于是,或许夏兰有了张鹈鹕的嘴,或者是熊的爪子,虽然在大厅璀璨明亮的光下他之所以让她惊叫且后退纯粹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像一个柔软,鲜活的幽灵——她的血亲总觉得她和他的关系很好。她不怕那些幽灵,而上一个不怕这些幽灵的只有像野兽一样的夏兰。但在他的怀里她用上全部力气抵抗他,手脚腰腹没有一处不用力的。“你不满意我。”他笑起来,觉得和她在一起玩很放松,而他已经在阳光下待了这么多年,有一百种方法揪住一个孩子的衣角像海边的猎犬将一个小人从海中拖上来,“你不够好!”她尖叫。她的头发还没被刻意剪掉,身上也没有男孩穿的背带。她那样子更像在一个永恒的襁褓里。“也许你能告诉我怎样才够好?”他提议。你母亲那样,我妻子那样?但她一直摇头,用牙齿去咬他的脸;实在用错了地方,夏兰.席格纳斯心花怒放,其直接且几乎不经思索的反应让撕咬的动作更像亲吻,她一边企图推开他一边在阳光如涟漪荡开的地面爬行,惊慌失措中知晓白城堡会咬人的只有他一个,而他现在握着她的身体。但,不,比起捕猎,日后她回忆起来,那更像一个白色的茧,特殊之处她是要失败的一个,而他由于已经失败,用一种天性的怜爱和完整智实的博爱将教训和经验一并传递给她;那些年里他无非是说,你也许应该听我的,因为可供选择的余地已经太少。她自然置之不理,在两种截然相反又伴生并行的状态里磕磕碰碰:一方面,所有人似乎都看得出她像夏兰,行为和相貌无一不相似,唯一不认可且反对强烈的似乎只有她自己;另一方面她的母亲像抛弃了她一样将她留在白城堡,而父亲是谁无人知晓,传言同她的其余长辈对待她的冷漠态度一样难以捉摸,所以他被看作了她的父亲。他们这样明说,她也就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用年年相似以至于显得只在暗中才激烈的张牙舞爪和蛮横来宣称,不,他不是她的父亲。直到十一岁,她的理由都没什么变化。“和一件东西相比,我显然太糟糕了。”他提出,即使没人能说得出那样东西是什么,正如似乎她不认为他是她的父亲,她就是母亲一快虽血水跌落的腐肉一样,而在提及此事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又难得是清醒且无奈的,因此他总是在收拾刀具的时候,用上面的镜面看自己的脸,直到他觉得好笑胜过天命的沉重,才如往常一再重复同她说:你应该接受一个不那么完美的。
她只是很激烈地反抗这一安排,即使她同母亲显然更不亲近,但选择很少,为了暂时逃离夏兰身边,一年她似乎觉得同艾莉莎一起离开,过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实则是天大的好事。她的心不是因为身体还未长大才被标明是未长成的;相反是出于她内心里还存在着对完美的幻想,才同身体一样被标明尚未安定。隔着马车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夏兰.席格纳斯的脸;莉丝贝特.席格纳斯当天以为她很久不会回来,对于孩子的身体来说几乎像是再也不,而她在看着他,他却丝毫没有看她的这一事实让叫喊的迸发完全不出于她的掌控,而在声音传到两人耳中的时候她才在错愕中尝到其中的留恋。夏兰。——她自己当然丝毫不知道一年之后她就被幻影的无处不在吓到歇斯底里,再次回到白城堡时已经是一颗太完整而沉寂的心装在能被栏杆阻挡的身体里。夏兰.席格纳斯没有在认出一具身体的真实状态上失败过。他再也不将她抱起来,或者用嘴唇碰她。如果他想让她看见什么他会给她一张梯子,而她开始叫他父亲。一种不完美,他说道,但因为她确实被恐惧壮了胆,不再害怕他语气中出现的漠然和疏远;她开始从他手上分得残存的王冠——一个王子,有人评价。你当然不能说那究竟是挖苦还是艳羡,正如她不能说当她向他承认最后她出发的时候,父亲,我是想向你跑过去的,她是在道歉还是打趣;但她失去了他的诚实。有时候,在同她的另一些亲戚闲暇的对话中曾得到过他诚实的人会抱怨他的难以捉摸和变幻莫测,抱怨,而不是承认;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们在得到过一次他的真心后会为其中难言的便利和欢愉想要得到第二次。那像金钱和美德一样,本身就成了目的的一种,却因为太难以启齿,成了众所周知的埋怨。她不抱怨;她能做的是像他的妻子一样,在这样的时候闭嘴。
后来这孩子长大了...从她母亲那她学会了对数字的笃信和习惯;从她的一个叔叔那她学会在酒和花的簇拥下消解内心的困惑。但从另一个那里她学到最多:她学到怎样在数字和蒸腾神酒的芬芳都失效的悬浮中和现实建立最稳固,长久的关系。所以她同阿尔托.席格纳斯没有亲密的关系,似乎他不比一个普通的赞助和支持者更多,但她称呼他为‘我的叔叔’。她长大之后是白城堡的年轻男人里最活泼的一个——他们将她看成一个年轻小伙子,因此她的头发被默许剪短,杂乱,且一向穿裤子。
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件只发生在卧室里的事情现在变得相当公开。实际上在她母亲邀请夏兰进入房间的当年夏兰的妻子就自杀了,血放满了整个浴缸。“你不需要太在意,和你没有关系。”夏兰告诉她,态度近乎完成了一件工作,疲倦显而易见。而事实上此事真的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很令她女儿惊讶。她看见她的容貌仍然同最初没有显著变化,却让她感觉平和了许多,又或许那比较接近她原本的状态。当有人说她是杀人犯她显得平静,妓女的评价站不住脚;她不收费。进步女性不愿意看她。“她很堕落,”她们评级这对母女,“但你很进步,那是很好的。”据她所知这座城市里早已有类似的团体,通往城市的马车对她们来说是早晚运营的——她毕竟有阿尔托.席格纳斯的特许经营资格,手上握着相当的资源,同时多少有点女性的特征。所以她们对她会透露一两丝真心话,即使并不多。归根结底,她认为,在同海因茨说起又或者当事人本人问起时候她说起,对她们来说她是个男人。她的资源太多而权力也太大。“‘阿尔托的侄子’,”她解释,“说的是我。”“难道不是我?”她那白痴表弟会说,但那说的是她。“姿态问题。”她叔叔则说,“你的穿着和举止。那不太像个女人。”而夏兰此时会笑眯眯地看着她,忽然深知怎样的场合应该说怎样事情的道理。他既然省略了自己的发言,海因茨则代替他说话。“你不需要这么不相信,”他其实一直奇怪夏兰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古板,“你不希望她像个男人那样生活?”事例如下:
她被几个表兄弟邀请前往伦敦,做阿尔托在那里的代理人。(“我竟然从没听说过。”叙述者则很厌烦。他自从不过得以提前退休,在乎的事实在太少)这件事整个被在酒馆中提及;谈话进行得很热烈,她被告知了自己会住的地方,和她的哪一个兄弟合住,但在那同伙且合作的气氛中她的脸色难免从无奈转到微妙的感伤;但她的培养和教育便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使她尤为显得无动于衷,最终酒杯空如金盘中的涟漪,莉丝贝特.席格纳斯用勺子敲了敲餐盘,不无遗憾地提醒他们这些考量中的纰漏。“最为令人高兴又令人悲痛的是,”她想象自己是约翰.洛克,以一种故作滑稽,讲究的姿态同他们说,“你们似乎忘记了我其实是个女人。这个安排很难说是合适的。”
“谁撰写的这个场景的台本?糟透了。”夏兰.席格纳斯听完后则评论,忽然端起了在场最资深作家的姿态,看得海因茨直皱眉头。“如果你不乐意我们就开始排练吧,好表亲。”莉丝贝特.席格纳斯则记起他们此时事实上正在夏季剧场之中——既然有商业版本这一集会自然变成了给孩子玩乐的场版,只有最清闲或是最傻的人才来,奇怪之处是,她理应二者皆非...“排练?”她叔叔嘟囔。“不,我要休息。你的台本也很糟糕,”他指责作者,“我的台词有三页长。”“那并不长——且我只是好奇你们给她的安排有哪里不合适。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们坐在草地上,小夏兰则趴在一旁研究那些单词的意思。她去查看她能提供的帮助,却发现可能性寥寥。“如果那够简单我希望你能自己想出来——以及长当然不是问题。最要命的是鬼话连篇。他几乎没有说一句正常的话。”她帮他解释单词的意思,但他更是在费劲理解那男主人公的心态,显然已经比单词困难。“你那写的是什么意思?”正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叔叔替他问了这句话,致使他抬起头来看那高高坐着的两个男人,眼里的犹豫和胆怯难以被人忽视。他其实有点怕他的父亲,不像其余人,只是认为他烦人。“没什么意思,”他则回答,“你一定失望极了,海因茨表弟,这个人物我是从你身上取材的。”拉倒吧!他彻底火了。这时他侄子则满怀恐惧地开了口:他问他父亲难道他父亲是从他身上取材的男主角。推理过程对于一个傻子来说几乎严谨;他叔叔演一个精神错乱的作家,他却演一个被砍了头的男人。他一向擅长调节气氛,绝不比他父亲和叔叔逊色,由此他们停止争吵而来逗弄他,出乎意料地齐心协力。“对哟。”他父亲笑眯眯地捏住他的鼻子,有一个那样高挺的轮廓却和马戏团里的小象一样被牵着,“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忧郁的小可怜。”“我不要杀你!”他却如此反应,拼命在他手下扭着脑袋,发出咿咿呀呀的挣扎声声;一个漂亮的孩子,却是个傻子。要明白他说了什么往往要费上点力气,因为他对最残忍的笑话也只回报以自个的关心。夏兰不笑了。
但我不是你的继父,他对他说,我是你的父亲;他已经自相矛盾因此放低了声音,他儿子却哭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台本被放下来,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我只是不想伤害你...”她看见出现在夏兰.席格纳斯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碎来形容。他父亲将他抱进怀里,而他趴在他的肩上请求他:“求求你不要让莉丝贝特砍我的头。”那原本该是个娱乐项目,所以他承认他不知道他会让他这么伤心。“好了,好了,”他哄着他,“我来补偿你,亲爱的,我来演这个男主角。”此事诚然史无前例:他们都看着他,因为即使在玩乐中他也没有同意过演他自己的男主角,但更进一步的考量已经被打断。他站起来,问谁愿意帮他完成这个场景。“妈妈?”他儿子猜测道,而他微笑着回答这是个很恰当的选项,“但她已经不在啦。我俩和她只能今后再见咯,所以我们才需要演员。”
莉丝贝特.席格纳斯看见他看着自己。“你需要一位男士。”海因茨.席格纳斯提醒道,但后者只是对着他微笑,很高兴提起此事的是他,“阿尔托的侄子,难道不合适?”他看着她,罕见让她感到不太高兴。她的困扰该放到何处? 这个安排很难说是合适的....
如初梦醒更适合形容当时的场景,当她哈哈大笑却不免有些犹豫时;至于另一边则更多的是无奈且接纳的错愕。她走出酒馆夏季的夜雾升起,正是白城堡最朦胧且失序的时刻,寻求稳固且坚定关系的人往往自发地向阿尔托.席格纳斯的白城堡靠近,当她漂浮其中,能看见来人脸上忧愁,黯淡的神色:因此混淆身份乃至身体的事虽称不是司空见惯,但也谈不上罕见。她看见那座白色,同战时堡垒一样坚固却匍匐于地的白色建筑,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张开双臂大呼了一声,酒醉之时也顾不上究竟是什么污言秽语,之后就瘫倒在了新修的草坪上——修草坪的雇佣工人见到她觉得很厌烦。“夏兰.席格纳斯的鬼魂不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用扫帚理了理她摊开的手臂,如此总结她的传承和名声,“但总得在一个地方。”用来润湿泥土的水被浇到她身上将她浴洗得宛如喷泉中的塑像,而到她在头昏脑胀中转醒的时候,阿尔托.席格纳斯站在她身边,水流则满过她全身,仿佛她也是今日才诞生的一条大地中的沟壑。
为此原因她总是回忆起这下午她向他挥出斧头的画面。“你要看好我啦,亲爱的,我可是为你演的。”被呈现这礼物的人惊惧更多于好奇,其实像对待傻子一样对待他更使他高兴。那斧头几乎像真的。离开了你我能去哪里?他对她说,而没人再说话了。“我的生命是你给的。现在你要拿去也任你心意,因为如此一来既解放了你,也解放了我。”她需要说——那不会是真的,但却变成了个疑问句,“那会是真的吗?”她看着他,眼中是困惑而力气被抽离,他于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好让那道具不至于滑落在地,“我以为是真的,但却没能成为真的。”他感叹道,“因为你如此深地惩罚了我!一次释放只是下一次的开始——为什么不用我的血润你的斧子?好歹这样能暂时使你宽心,而到底是要如此。”他儿子尖叫了起来。“莉丝贝特!”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在她手中,柔软,屈服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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