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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琴像棺材一样。”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觉得做了个很长的梦,但同以往一样印象模糊,只留存那梦境往最深处蔓延数层的印象,纹理和卷曲都像沼泽中树木的根干,之后琴声传来。他以为那是艾莉莎,想邀请她一同吃早餐,走到餐厅却发现是那新客人;他见了他说,语气轻快,却仍同昨日一般毫无换了,手伸入其中放在琴键上,极其熟练地弹着这曲子,其间甚至能抬头同他说话。“是的。”他说,“这是件老古董了,很旧的样式。”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不否认,仍然用手一下一下敲出这曲子,脚打着节拍。他实在太让人想到快乐,以至于这样巡回演出的欢畅劲头出现在他身上让他忍俊不禁,而笑声一出现他就直起了身,演出和乐曲都停了。“抱歉!”他向他道歉,“我只是...”但只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停止演奏的人只耸耸肩,告诉他他仅仅是不想弹了。“和你没有关系,如果我想听,那也纯粹是想听听你的理由。”但他没有理由。“说一个就好。”他靠着棺材板一样琴盖,眼睛看着他。“我认为这场景很有趣...”他最后说,更觉歉疚,而他直起身,颇让他吃惊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没什么好抱歉的,”他说,那态度随意至极——简直好像他们是朋友一样。那可新鲜,“好笑就是好笑...你太习惯道歉,夏兰表叔——夏兰。”他随后改口,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笑起来...确实如此。白痴总是道歉,而他现在也无意再重复;他新来的客人将手放在外衣的口袋里,问他他应该去哪吃早餐。“原本我以为我确实得到了免费食宿,于是起来就到你昨天带我去的餐厅,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只好四处转悠——现在遇见了你。”他做了个手势,以示自己乐意接受一个吃白食人应有的待遇,没有任何不满,“只是也许如果我不必跨过桥去吃早饭,那自然是令人向往的。”夏兰.席格纳斯于是向他解释早餐在另一个餐厅;这地方确实像个酒店。“都在另一座房子里,”他解释,“如果你乐意我们可以一起过去。”“自然,”他答应,“我没有乐观到一个人能在这地方找到路。”“那也许我们可以从外面走?是的,有从里面通行的路,但清晨的天气简直示一天中最宜人的...”他不能抑制自己语气里的期待,而意外这男人竟然又没有提出任何反对。他现在认定他实际上是个很能宽容傻子的人,对他这么和善...记忆中只有很有限的人会这么对他,而会带他进阳光下散步的人则早就不在。他觉得他很即使很难记起那是谁,却也很难忘记那是谁。“很好,那让我们晒晒太阳。”他若无其事地回复他,于是不过一会他们就走到了阳光下,手挽着手,像一对关系绝佳的绅士在散步,周围草坪整齐而树木都挂满宝石般的绿叶,倒塌的喷泉数年前就被阿尔托.席格纳斯修好了,但马仍然能在里头饮水。“这地方的暖和真是惊人,”他们走时他的侄子评论道,“我感到城里冷上许多——实际上,下了雪。这里却还像夏天一样...”那听起来很反常,但他毕竟已经很久没离开这里,因此也如实回复说他也觉得似乎每一天都在夏季。不过如果是这样,怎样才算是夏季的末尾,末尾之后又有什么?他实在难以说清,但感觉千真万确:夏季的末尾就要来到。所幸他的对话人不在意。“这和我成长的地方真是极端,”贝茨维尔评论,而他不免很有兴趣,眼睛看着他,但这男人的眼睛却看天上的太阳,感慨它的如蜜光彩同故乡的白光不同。“那地方总下雨,而这地方总天晴。我不记得见过春天以外的季节。”晚春,实际上。他惊讶他在这个话题上的乐意分享,同样也惊讶于他记忆的清晰,“我以为你记不太清...”“像你一样。”他则坦言,头低了下来,对他微笑,即使显得很僵硬;他是和他惺惺相惜呢,他不禁觉得又欣慰又有点哀伤。他干吗要和一个傻子分享同一种体验呢?幸运的是他们似乎不因为这事而评价他——现在不,他希望以后也不。“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记得天气,影子,外边的草地却没动物。我记得那首曲子,一遍又一遍我能弹出来...我记得我有个的父亲。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那天是我的生日。这事我记得,因为它重复的次数就和那首曲子一样多。”他告诉他;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父亲?”夏兰.席格纳斯狐疑地重复。他认为这不对,但他无法说出其中的具体,只好歉疚地向他张开手掌,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他深吸着气,眼睛的颜色映射绿色的草坪,“几个月前我在一个酒馆醒来,之后我到了这里。那之前的记忆,就像那样——而之后的记忆,我猜便和你不同了。我将你记得清楚,你能否记得我?”“我记得你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戒指。”他回答,而他则抬手,如梦初醒地发现了它。“还有这东西——看来我和你的记忆没有任何差别。”那手指现在在他面前,而戒指本身则不在他记忆中,“我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他承认,“最初我还在意它,考虑要将它解下来,但无论怎样都做不到,后来我就放弃了。”“取不下来?”他问,声音好奇。“你可以试试。”他试了,而它纹丝不动,仿佛黏附在他的手指上。“但那对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实际上,我醒来后的生活很正常:我发现我是那家酒馆的服务生,之后来了人招聘码头工人,我就去了,力气活自然没什么,但再之后船上缺人,他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叫我‘阿尔若’;是的,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字,但上了船,活干得非常好,最惊讶的竟然是我自己...后来船在利物浦靠岸,我就下来了。现在我在这里。”他一口气说完,语速越来越快,语调既漠然又有点不可思议,仿佛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在讲件属于别人的事。“那确实奇妙,但是贝茨,”显然他因为这称呼浑身颤抖了一下,仍然抬起头看他,“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的呢?”这问题倒不让他困惑,“它比你想象中更有名了。还没到伦敦我就反复听人提起这个地方,且无论如何我没忘记自己的姓名,多少,我这名字很奇怪。贝茨,你也发现比贝茨维尔常见得多,”他自个念道,很有些自嘲,“但前一个称呼无论如何我觉得怪异至极,简直无法理喻。不过引起注意的更是我的姓氏...”“啊!”夏兰.席格纳斯终于领悟,“你听见人谈起了阿尔托。”
他点点头,不说了,感到疲倦。“这是你来找阿尔托叔叔的原因?”但他的聆听者询问,他也只好如实回答,“不全是。显然这是我的一个亲戚——我有个父亲,不过似乎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被他给扔出来了,如果有些另外的也不能完全说是惊讶,况且,现在我懂得失去记忆的人实际上不太明白惊讶的感觉。前例太少;茫然更合适。”他笑起来,那不能更恰当了。“只是这名字一经响起,我就生出一股恼意来,如果你记得,我昨天心情很糟糕...要是我冒犯了你,还要对你说抱歉了。”“没关系。”他很惊讶。因为那相对恼怒来说更像讥讽和哀愁的结合,和眼前这人的感觉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他语气平缓但语速极快,像个通常木讷的人因为一件急事而激动起来,“实际上,昨天我一见到你就火冒三丈,和某天我在酒馆中听见阿尔托.席格纳斯名字时相似,请你别对我生气,”他的表情此时竟是很漠然的,仿佛脸孔后面被凿了大洞,让惯常出现在人脸上的情绪都流走了,“我当时甚至觉得你就是阿尔托.席格纳斯——我压根不认识他,但一旦认定这人是他,便想将箱子也砸在他头上,手还要掐着他的脖子,好像这一身力量就是为此而生的。”说到此处他语气竟然越发平静,场景怪诞得很,“我一见你的那番话也是舌头自个弯曲说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究其原因,我认为内心深处似乎有连绵不绝的语句要我认为,是这男人使我被我父亲给扔了出去...”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一方面没有坦白当那名字响起的时候他内心里究竟听到了什么话,实际上他什么确切的也没有听到,只听见有人叫他那个使他感到怪异的名字:贝茨。贝茨,贝茨,贝茨...这声音不断响起,致使恼怒和迷茫都是真的,至于他见到他时那股无名火,则完全应当用他们长相相似解释,此时并肩行走,这对父子兼叔侄看上去好像同兄弟一般,而夏兰.席格纳斯,则处在纯粹的惊讶和同情中。他的话触及到了他心中相当柔软且时常引起惆怅的一部分,乃至首先问起的便是这件事:“你是被你父亲驱逐出来的?”这个词选的是流放,但他不怎么介意地回答道,也许。“这点我也不确定——我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他的衣服,而不是长相或者声音,其余更是模糊。我记得我最后见到他,他正是穿着那件被我牢牢记住的衣服:一件棕色的马甲,披在白衬衣外。结果既然是我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那我自然认为是他将我赶了出来,我可能会自己跑出去吗?我说不准...”他这么告诉他;那乐曲也是他父亲常弹的,悲伤又单调。“实际上,在来这之前,我已经反复问过自己原因,虽然之前二十余年时间都是空空荡荡的,但我要是自问是否愿意回到我还有印象的地方,答案总是肯定,因此我才来了,要找这个叫阿尔托.席格纳斯的人,目的无非是看他知不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
“但我没想到他这么了不起。”这句话倒是恢复了他初见他时的讽刺;他见了安抚他说如果他的目的不过是打听关于他父亲的事,那见到他会变得简单许多。“原来你的目的是为了回家!北方的城堡...”他由衷地感叹道,“我只记得那是我母亲和她的兄弟们来的地方了,你当然会让我觉得亲切。这样想来,阿尔托也是从那儿来的,他为什么不会在这件事上帮助你,那没有理由...”“你之前的说辞和这不一样,”他侄子则提出,“‘这件事’和其余事究竟有什么差别?”他很勉强地试图总结——毕竟这不是他惯常做的事,“通常人们找阿尔托叔叔是为了考核和机会。”“所以,‘聪明人’。我明白了。”他仍然毫不温和地笑着。他看出他对这件事有天然的反感,或许和他来的地方有关?“我向你保证我没有那方面的任何想法。”他这样就放心了,“你只是为了回家,对吗,贝茨?”他期待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然而他沉默了许久,直到他们已经到了餐厅的门前,他才回复他,声音稍微低了点。“我同样不确定...”他替他拿了餐盘,递给他,却发现他手上的力气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人都在某种恍惚中。“我很迷茫,我同你说了——记忆的损伤理应如此,但模糊不是我犹豫是否应当回去的原因,它更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不应该回去,或者说,它已经不在了。”“你的故乡?”他已经很难过地替他皱起了眉头,但答案仍然是否认。他轻轻摇着头。“我的父亲,准确来说。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他怎样了呢?或许我来第一是想知道我是谁,二是想看看他的消息。”
他想了想。“对;那个阿尔托.席格纳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他能告诉我我父亲以及故乡的下落,只是总归这是种很淡的渴望,就好像你的舌头尝不出东西的味道,但仍要去吃它...你怎么了?”
他皱起眉头,看见他的眼泪从那双属于个白痴的眼里流下来,一时间清澈透明仿佛块绿方石。“我一定触及到了你的什么心事,夏兰表叔,”他难以说服自己称呼他的名字,最终没试图再改,“我们不谈这个了。”“您找不到您的父亲了。”但他的眼泪只是落下来,让他用没端盘子的那只手去擦拭。餐盘上切开的半个橙子散发酸涩香味,而现在那感觉来了,他察觉到它,瞬间脑海深处容许一条银蛇鞭策记忆的缝隙,放入他父亲在沼泽深处的身影。有一会他没有说话,知道那感触短暂,用了愚笨智实的每一寸精力去将它记忆留存,却总归知道它会很快消逝。“那是件伤心的事,至少在这件事上我能这么说。”最后他说,深深吸了口气,握着餐盘的手绷紧而微微颤抖,“我向您承认,您让我感到奇怪——我认识您的母亲,但我从您身上察觉不出任何和她有关的记忆,因为对您来说她就像不曾存在一样。但越是靠近您我越是感到我自己的父亲,像有种流动的记忆和活物一样从您身上流淌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到他了。”外来者沉默片刻,先找了张桌子让这哭泣的白痴坐下来;周围还有几个用餐的,但见到是夏兰.席格纳斯,也就见怪不怪了;他知道这点,放下餐盘,之后撑起手臂任由眼泪流下,将它作为一种白痴的特权发挥。“我不明白你的感受。”他最后说,只是看着他哭泣得伤心语气也不由得缓和。您找不到您父亲了——这话其实理应由他来说,因为显然他的心碎远远大过他的茫然。“他是北方来的,你父亲?”他猜测,而他摇摇头。“他是在这里出生并死去的。”他爱莫能助,而显然越和他聊起这件事,他的眼泪更无法停止,因此他最终不说话,将眼睛看向自己的餐盘。“他有时就是这样,”而那时一个女人说。他转过头就能看见昨天他在墓地见到的那黑衣女人,正坐在他们后面用餐,“倘若某天梦见了他父亲。”“他和他一定关系不错。”这样回答是妥当的,而她低头吃了一口餐盘里带血丝的肉,告诉他他如果不梦见他父亲他便忧郁,而梦见了他他更伤心。“他父亲去世已经是三十三年前的事,”她如此告知他,仿佛这是件日常琐事,能在餐点间随意说出,“而时至今日他仍然是个八岁的孩子。”他打量着她,而她只询问他的来意。“你可以随便告诉他任何事情,他都会相信。但也许你能告诉我,你的祖母,贝茨维尔,”艾莉莎.喀斯普尔没有抬头,“你是为什么来的?”
“但我已经连您的名字都忘记了。”他坦诚,“说出确切目的实在困难。”
她这样就点了点头,“那你可以不回答。”那块肉被分食干净,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将那只没了无名指的手展现在他面前。她的手指光滑,脸同她第一任丈夫去世时没有任何差别。幽灵永远被定格死去的瞬间,孩子却出生,作为同定理和无常的反抗。“我叫艾莉莎。”她向他说道,更像是对一个同龄人介绍自己,而不是对一个晚辈,“艾莉莎.喀斯普尔。——如果你需要更详细的信息,我会说我是你母亲的母亲。”“我明白了。”他同她说,“您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你自己会知道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但她回复,只要一句就让他信服,“但你最终想要知道的没人可以告诉你。我不行,这城堡的主人也不行。”于是他点了点头,她离开了,只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戒指。“很漂亮的戒指。”他看见她微笑,几乎是个真心实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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