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不知道她从来没忘记过他...他那样子仿佛他们之前从来没见过似的。但怎么可能?她私下里埋怨道,为着遣词造句的不方便,他的样子一直没变化,何况她不觉得有什么人能忘记那双绿眼睛。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眼睛,让任何死物都黯然失色...还有那该死的神秘;她从来不懂他在想什么。三个月来她只要有时间就约他出去,他都答应不误,就连只在河边散步都从不抱怨,但除此之外再无表示。她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确——她从来没忘记过第一次他见到她时那反应,简直就好像要把她吃了,但倘若如此倒也合称她的心意;她频繁地靠近他,将手靠近他的手指,只差没有投怀送抱,目的无非是将贞操交给他;她可以直白地说出来,而不一定要和他结婚。她是为了在世俗意义上毁了自己才接近他的...贞操保证了她是样优质商品,而她母亲又这样有钱,因此她总是希望确保她是件出色的商品,而她已经厌倦当商品了,且,如果她一定得当一件商品,她要当最坏的那种,让以前有利的因素都毁得一干二净,除了她的身体健康。她决定要活到很老,直到她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就再也没人会对她说三道四,也没有婚姻会将她烦扰。倘若她不是个处女了,她母亲还要她结婚,她会像个战士一样让那个家庭里每天都像打仗,将钱财散个精光,反正那也一分不是她自己挣来的钱...内心里,她只觉得那是些名不正,言不顺,令她无地自容的财富...她的不满和厌倦都到这个程度,而表面上她总是面无表情,举止端庄的,且自觉很难摆脱这一状态,因为它已经和张面具似的黏附在她身上无法分离,最终致使她猜测是否是她这副样子引起了他的误会;于是一次午后她终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喜欢他,所以她想和他结婚——就以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无可避免地。爱慕和婚姻,对她来说前者接近真实却终究是虚假,而后者却终究是虚假;她仅仅是表明态度,在河岸边说起这事,片刻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她好像喜欢他,如果她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却不是真的想和他结婚。婚姻让她恶心,即使她显然处在嘴上否认心里也觉得他非常迷人的状态里,也不想同他结婚,而他则恰恰相反,认为是假而后者为真:她不可能喜欢他,却也许确实考虑同他结婚。“您不知道,”他表情歉疚,抬手同她解释,“我父亲的财产没有一分是我的。我实际上是个典型的穷光蛋...”她惊讶不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很富有,你不用担心。”情急之下这话脱口而出,倒像是她真的想和他结婚了,补充只是火上浇油,“我母亲去世之后只会更富有。”——她在说什么?这男人闻言面露难色,正如侦探失去嫌犯的动机,一时言语犹豫。“感谢您的好意,”他叹气,“但我恐怕这件事不是这么合适...”“怎么?”她皱起眉,展现出超乎想象的执着,抱着手臂看着他,只让他绞尽脑汁地想合适的理由。“我比您大太多了。”只是看着年轻,他解释,拿那张看不出任何皱纹的脸对着她,阳光下那眼睛闪烁微光,只让她觉得好笑...“我喜欢比我年长的。”她如此回复,态度冷静地进行着这番胡言乱语,似乎铁了心要和他结婚,成功噎得他哑口无言。“艾莉莎,我...”他以这个名字作为暂停的间隙,却让她感到不自在;实际上他每次叫她的名字都让她觉得不自在,而在这当口他已经抿着嘴唇思考了片刻,最终转过头来说他很抱歉要提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我想有什么更委婉的方式,但似乎并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如果我们结婚我们不会有孩子。”他很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我在那方面有困难。”‘那方面’这词让她笑出了声,从结果上更像是冷笑,显然招致他的窘迫,“不可能。”她伸手捉住了他,想要握袖子却握到了他的手,阳光下那手指温暖,霎时唤醒她的回忆。“就算你不行我也不在意。”这堪称是她经历过最混乱的对话,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她是真的想要和他在神坛前发下关于永生的誓言而不是只和他上床——她根本不相信他是性无能。“...我喜欢男人!”但他开口,声音都提高了,匆匆甩开了她的手,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就对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染上红晕,而她则是因为愤怒而提出了血色...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头一次她觉得自己遭到了天大的侮辱,却只能生气而不能反驳。比她更富有的女人也许少见,比她更富有的男人却是数不胜数,何况他们的财富还是自己挣来的...她早觉得那样的财富正当得多,隐约已经觉得愤懑,只是愤懑又如何?总归是无可奈何;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男人身上被提起这道伤疤。以及这具身体——要是财富或许能匹敌,这身体却是输了个彻彻底底。夜间她注视镜子中的乳房和腰腹,在商品的标签下更觉挫败,完全出于他看她的眼神,也许原本只是惊恐,却硬是被她想象出了轻蔑。 她不是个男人 。这腰腹和胸口的曲线是这么柔和,仿佛如果她不一生都待在修道院,它便是不证自明的欲望容器,招致暴力也不能有怨言。镜中她看见自己的眼睛,惊讶于其中的感伤,很觉不堪地移开不看,却无法忽视内心的声音...她没有留在修道院,因为她同样不想将一生奉献给一个死去的男人和他代表的王国。他的王国里没有女人的位置;哪里的王国里都没有,就因为有这身体所以无处可去?背靠木门她不禁叹息。她原本已经接受现实,因此丝毫不顾所谓廉耻和客气地找到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消息。或许她原本去找他,就是因为...想到这她越来越生气,之后半个月都没去城中心打探他的消息,倘若在路上遇见了也只是瞪视一眼走开,虽然心知肚明她并没有那样的好理由——毕竟未遵循社交守则的是她,而被困扰的反而是那个有断袖之癖的。仍然她深感挫败:她之所以会那么直截了当地提出便是觉得无论他想不想和她结婚,上床总归是轻而易举,对他也没有任何坏处。况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如今回想起来她简直觉得他那时实际上想要对她做点什么;她才九岁。于是她也就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神父式的正人君子了...难怪是小孩,难怪总神色怪异!她懊恼得要命...
她母亲去世的晚上她再见到他。夜间她打开门去探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墙上的钟显示两点...她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会,一言不发,最后替她理了理头发。她一直不喜欢她,却不盼望她死。她没有那个权力,只是无法抑制在她死后觉得轻松。她的催促让她喘不过而教育总让她觉得喉咙发紧,在她面前衣服紧得让她想呕吐,年年如此,女人的身体和母女的身份却将她们绑在一起。这屋子庞大空旷,现在只剩下她和她的尸体,为缓解胸口剧烈的苦闷她打开窗户透气,却在窗口看见一个人影——她自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这么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但无论如何,她没法否认实际上许多年来她其实都想再见到他一次,再让他将那天他留下的东西夺去。她心里的想法只是简单:倘若那是种亵渎,会是对他俩来说都称心合意的亵渎,修道院的月亮知晓她心中所想,氤氲纯洁的念想和那青春身体的情欲,如果他愿意她可以当他的妻子,但如果他不愿意他可以只取用她的身体,即使等她们再见面或许他已经不再年轻...她一直记得他,因为当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他喜欢她,比她的父亲更亲切又比她的母亲更热情,头一次,她不再冷了,因为如果婚姻会让她成为奴隶她想也许被他奴役是个更好的选择;他让她感到温暖,而如果奴役会带来她的死亡她愿意交出自己的生命。女人是不值得成为的,但如果有一个温暖的死亡,她或许也能安心。所以当那站着的人影动了她甚至爬上窗户从窗台上跳了出去,“马克西米利安!”这女人说,显然将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她时脸上泛着红晕。在草地上她向他跑了过去,再也顾不上暗地里的屈辱和愤怒,到他面前时已经需要用手擦眼泪。“艾莉莎。”他惊讶地看着她的表情,难见她的冰冷和精明变得如此激动和气喘吁吁,“您这是怎么了?”但她扑到了他怀里,而靠在墙上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她仰起的脸上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抱着我吧,求你。”她请求他,身体贴着他的身体,感到人体温的热量和酒水的芳香从他身上涌出,而他绷紧了身体,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甚至是一样的反应。她愿意将身体交给他即使他已经是个老人,但她从未想过当她再见到他,他是这么年轻而美丽一如曾经,甚至那眼睛中的神色也丝毫未变...这是她见过最美的眼睛,里面垂死一般的温和能唤醒人心中最深的善性和兽性,而这眼睛竟然属于一具仍然温热的躯体;她能感到他身体的颤抖而那呼吸小心且被抑制,心知不是现在便再也没有机会,想一股脑地将她多年来的念想告诉他:即使他喜欢男人也没有关系,因为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了,就算他不喜欢她,似乎也对这身体有欲望,难道不是?这样她就满足,愿意将她自己交给他——但他叹气,在那吐息和嗫喏的间隙叫着她的名字,“艾莉莎,”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手指在她脸颊的边缘停留,最终却没有碰到,“是我做了什么事,还是您有什么遭遇?”而她的唇舌果然被惯性堵住,真心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母亲去世了。”她嘶哑着声音回答,深感机会过去而她不再会说出口,握住他手臂的力道也放松;那放弃和认知来得如此迅速,眼看她就要落回原本那冰冷精明的状态里,他却顿了顿,弯下了眉毛,面孔伤感而声音轻盈,“母亲,是吗?”他的手放松了,手指碰到了她的脸颊,眼泪浸润他的指腹,而他弯下腰将她抱在了怀里。她闻到一整个夜晚的酒水飘散在他身上蒸出温暖香气,而他的手环着她的肩膀,因此同第一天那样,她不再冷,也不再能挣扎了。“可怜人。”他喃喃低语道,“原谅我忍不住同情你...”她的一切念想和欲望都消失了,手臂抬起环住他的肩膀只像一个伤病之人环住护士。等他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她才知道他是喝醉了,且氤氲了半个晚上程度已经不轻,“我来只是徒增你的烦心,原谅我。”他告诉她,而她问他为什么这个时间出现这里,凌晨两点,大醉酩酊。“向你道歉。”他说,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我对你说了谎——一直让我很有负罪感,半个月来我都企图同你解释,但你似乎不愿意见我,那自然正常,只是让我很忧心。”她感到他的力道放松,声音也游离,“现在看来确实是无关紧要之事,倘若一早你见到我恐怕只觉得理由细微且荒唐。”“不,”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伸手抓住了他,“你要对我说什么?”于是他仍然抱着她,只是自觉好笑地轻声开口:“我不喜欢男人...我看出您以为这点受伤了。”他有点混乱地说着,手指现在抚摸她的头发;他彻底醉了,从那声音的哀伤和活泼中都不难听出来,“不,我不是说我讨厌男人,只是我不会因为您是男人就多喜欢您一点,或者因为您是女人就少喜欢一点。那很天真也很愚蠢,我知道,但我情愿那其中的区别更小...有时我情愿这两个性别,我和您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她听着,有一会没说话,直到他松开她,而面带哀伤和无奈地用手来擦她的眼泪,“但是这和您的丧失相比是件多无关紧要的事。您还是忘了就好...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但她只是流着泪望着他。“你不讨厌我?”“不。”他微笑起来,“实际上我很乐意和你待在一起——我想我也许很喜欢你,艾莉莎...”她再也无法忍受,握住了他的手,也碰到了上边的戒指,正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和我结婚吧。”现在她真正富有了——她不该这么做,她知道,但这过重的渴望实在让她忍不住往其上加任何她能找到的砝码,“我不在乎你可能有的任何问题。”“任何问题?”他重复道,已经像喃喃自语,这样子仿佛他是个有多考量的新娘,而她才是那个对情况一无所知,满心满眼都只有那身体的美和欲望的求婚者...她无法选择。“任何问题。我要得到你...”她抓着他,却难以幻想他会答应她,如此轻而易举,“好啊。”那微笑加深,他回复道,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手轻柔地捧着她的脸;这是个毫无欲望的吻,像个身披白纱的圣女祝福祈求她佑护的战士,“我是你的了。”但这句话中他的手指传递他的震颤和背叛的恐惧。他握住她的颈脖而嘴唇移到她的嘴唇上;他喝过的酒被她尝到,而他咬着她,转瞬间那亲吻就变成场野兽的狂欢,等他放开她,她头晕目眩地抓着他的衣袖,却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像块沉甸甸的,天真无知的血肉,在一只狐狸手上,这多奇怪——她惊讶不已,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但一点也不害怕;她已经见过他了,或许,一早她就是来见他的。看见她的表情他又吻了她一下,只是那是个很轻的吻,只像扯了着她的唇瓣;他完全喝醉了,她知道,等他醒来他就会忘了他自己吻了她,而不需要等到后来再费力气将他灌成这样...但这时他只是柔和又充斥那同动物一样欲望地看着她,既同情又怜爱,夹杂难以否认的欲望。他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亲爱的?这毕竟是具男性的身体,总在力气上有点帮助...他告诉她,而那语气里不是没有嘲讽。他答应了她,而那时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按 Shift+Enter 添加多於一個的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