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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前从来没有一点恨过他...直到她失去了那根手指。但最终那也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自己。之后她就离开了,影子同意,手指作为代价。他替她打开大门,允许她像个英雄一样带上自己的孩子,仿佛他们之间只是做了笔钱货交换的正常买卖,理智冷静得似乎她之前都只是昏了头;人生中的一个小错误。他像在纠正固执晚辈似的将黑色绸缎般的身体靠在她肩膀,手指拂过婴儿脸颊,让这两个魂灵中没有一个是她的母亲。莉丝贝特睡着,门又拉开,她看见那如海草地,手指疼痛而心灵酸涩,从未如此清晰。正在她要离开这城堡的时候只有影子在她身边...她没有问马克西米利安去哪了,一时也失去那样的能力。“多勇敢。”他夸赞她,而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这孩子是她的女儿,她却不是她的母亲。 你看上去不高兴 ,他很高兴地同她说,这不是你们所有人的愿望,像个男人一样理智,刚强,用代价换取奖赏,站在世界的表面,而不是蜷缩在阴影里...女人也可以站在表面,当然,现在还有为女人分出的席位啦。但是你能懂得的,对吗?何必如此苦工,不如最初就是个男人,不知道这些羞辱的荒唐,不懂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群人——这样一来你从最开始就不会爱上他,不会觉得他非常美,不会来到这,不会浪费这时间,有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孩子。她没有阻止他,因此他只是继续说;她的表情同过去听着过路男女说话时一样漠然,心却并非麻木,而这被他探知,一如往常。他是如此了解她,令她叹息...你不会爱上他,不会由着他而怨恨自己,因为心底有一部分,你同样也是如此想像个随处可见的男人一样,谴责他是个落后,无能,既无权能也无天才的人。你也情愿通过怨恨他让自己变成个有着一个坚实团体的男人,难道不是?你不会在一个午后蜜糖般的阳光下痛恨得想要杀死你的母亲,不会留恋自己的仇敌,比爱着真理更爱你的父亲...他絮絮叨叨,她却咬紧嘴唇,只看着草野在泪光中晕着绿意,好像一个人的眼睛。她的父亲。但在更早之前,他还没有养那三只狗...还不是她的父亲,她就在这城堡的阶梯上遇见了他。她还像一个畜生一样无情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眼泪,霎时间她被从那荒芜的状态中托起,无论如何只想擦干他的眼泪。这滴眼泪比真理代价更贵重,但她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荒谬:倘若真理实在美丽,为何它会给如此多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不幸。
“你一定知道?”影子笑着说道,“真理里从来没有女人的位置。所以女人是不值得成为的...你有这样的潜力,现在就改变吧!在里面获得一席之地,你不是自愿爱上他的...只要你悔改,仇恨和轻蔑会擦亮你的眼睛。”眼泪落下了,在草地风中显得如此静谧。许多年来她从未感到伤悲,但此刻那泪水流下,好像逼迫她摸到自己那颗跳动的心,再将它捏了个粉碎...马克西米利安不在这里。影子告知他她要离开这里,她不敢看他的表情;他说他要单独和这离开的妻子说两句话,她只听见他平静的答应。但他在哪里呢?她心想,他是永远不会再想起她的...“你不是自愿的。”他告诉她,“所以你不必自责了,拿上你的奖赏离开,你的成就会超乎你的想象呢。”但她蹲了下去,抱着这个孩子。她的孩子;女人对她的渴望会成为卑贱的象征,女人为得到她所付出的代价又会使她衰落。她应该把来这地方当作找了个地方平安生下了个孩子,成本低廉,只可惜是个女孩,长远的收益令人忧心。她在南方的资产呢,有没有好好打理?她蹲下去,将脸埋在这孩子的胸口,感到那心跳温柔得像在慢慢死去,而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你痛吗,亲爱的?他用手抚摸她的脸颊;这是你的第二个孩子了...真希望你再也不会疼。但是她这次一点都不疼,奇怪又理所当然地,在他身边她一次都没有觉得疼。她不会尖叫,无论那是怎样的伤口,几乎,她看起来就是个无所畏惧的男人,为他她能做到一切事,不需要真理和欲望的驱使...“你想叫她什么?”他询问她,坐在她的床边,摇篮在他手边摇晃。 摇啊摇 。他的笑容从未消失过而他的面颊红润,仿佛幽灵从雕塑中苏生,尝到生前不知的滋味。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移不开眼,正如男孩看见圣母,感慨她才是理想的化身,不能与欲望的渠道相提并论,但到底,那不是相同。她只是觉得他太美了,而她一点,一点也不想放开他。当他亲吻她的额头她尝到其中的感激,而那些戒指中的咒骂和哀怨都化成解脱的泪水,因为她不再害怕当一个女人也不再害怕当一个母亲。那是她的身体,她犯了什么错误?他看上去那么高兴。“谢谢你,艾莉莎。”在那个吻中他轻声又怀着感谢地同她说,几乎郑重其事地,“我感谢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还带给我这个孩子。”她的眼睛闭上。倘若她是幽灵这瞬间她就应该消散,为她得到了过去她失去的东西;她已经碰到了他的灵魂也得到了他的身体,而在他身上获得是保护不是剥削,婚姻是奉献不是奴役,她尽可以当一个女人,因为即使她是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她也会是一个男人,无论她是什么,他不会侮辱或要求她。她可以是任何她从未能做到的事...在那张床上她抿着嘴唇,而他笑起来,眼角边也有眼泪。“我的错,”马克西米利安说,“是我太激动了。那么是莉丝贝特...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等她再长大一点,他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北边的一片大湖上。“你知道,亲爱的?”他微笑,一个诗人说,这是个雕塑无法记录而文字无法描述的微笑,神秘一如生命本身,“那片湖就在这地方的最北面...那就是整座城堡的尽头了。”
...尽头。她的眼泪未能唤醒她的孩子却唤醒了她的记忆...他们还没去那座大湖上呢。“你不是自愿的,对吧?”是不安和被剥夺逼迫你爱上他的。不然你怎么会想着离开呢?你在其中行走,觉得那感觉实在反常,因为那外界的记忆庞大冗杂,压迫着这笼中天地,让幻想无从喘息,使你看清他的面目,美丽剥落而灵魂空洞,只是个可悲的,未能出类拔萃的牺牲品。
她没有回答,肩膀颤抖。——她是自愿的,当然;夜间月亮将她唤醒,他的手指还扣着她的腰,摇篮在一旁。他们都熟睡,只有她清醒,于是她走进空无一人的黑暗,点燃烛火却不期望它能持续,果不其然还未接触底面火焰就摇晃熄灭,天顶脊柱将她俯视而大门于她背后敞开,那影子说她如果愿意,现在就能离开。“现在?”她询问他,隔一条走廊的距离看草野在夜色中轮廓模糊,黑蓝交间,现在。他回答,声音清晰;但她转头走向正厅,找到拐角处的楼梯下行,去找海因茨.席格纳斯曾寻找到过的厨房,不为餐点或炉火,只为一把餐刀。在第三个丈夫的家里她熟练了餐桌的技艺,切过各式动物的筋脉血肉,鳞片闪亮落在手上仿佛珍珠铠甲,却从没切过人的手指,何况躯体还活着会挣扎,嘴唇通畅能尖叫呼吸。你确定?他问她,但她请他省省力气。“你可以这么反复询问别人,”她闭上眼睛,只用手扶着墙壁,“但不是我。”她并没什么特别,除了不出生在这里,所以她知道太多事没有中间状态。一个人太难又是男人又是女人,一个丈夫不能既是活的又是死的。精明的智慧和温和的愚蠢难以兼顾,强权和良善无法并行。激烈和漠不关心同时存在便不是爱,而她不能既爱一个人。又恨一个人;她不能离开这里却戴着一只戒指,背过身却还能回来。“这很奇怪,”那黑影有了真实的好奇,“因为你对我来说像是对爱嗤之以鼻的人。”她没有回应。人们如此说,见到她手上的六只戒指,哀叹她用身体诱惑的男人和他们倾颓的财富,而她将它们戴在手上,不否认也不将它们分离。那是她罪孽的痕迹,将冷血和分离的证据保留在手心。“但你一定明白,”她只是下行,对他说起此事,只像很久之前的曾经,“你也不是对恨趋之若鹜的类型。”她是个冷血的女人而他是个恶毒的影子,两座城堡镌刻他们选择的代价,举起的肉刀像刑场的刀片,所惩罚的罪责都清晰:没有这财富她无法来到他身边,而没有这城堡他无法将他囚禁,你问我为何作此选择;幽灵漂浮在空中,卸下声音的伪装,这女人只在这瞬间现身,问一个她不需要的问答人他是否给过她选择的权力。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却要承受选项的代价。我的退让和救赎被辱没为卑贱而只有伤害能叫人低头,因此只能如此,让城堡升起而身体扭曲,你要成为一个男人,而这就是你的结局...
手指被切下她没有尖叫。在幽灵的低语中她昏了过去,梦见一个站在窗前的人。他对她微笑但她的戒指连同手指已经被切去,当她醒来他靠在她身边,眼睛没有睁开;她的嘴唇颤抖却看见他手上的戒指,因此她再也没有说话。她不记得那期间他对她说的任何话,好像那实际上无关紧要,不管是礼貌还是悲伤。背叛还是明智?她不知道,而现在,她蹲在门口流着泪。她不会再见到他,一定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最后一天,从醒来她就在想,她实际上很想再见他一面,也许他一定会原谅她做这选择,只要知道了原因?她只是无法闭上眼睛。她多想知道他不会怨恨她,也不会忘记她...但无法做这样的事,而这想法本身也让她感到恶心,只等待回归的冰冷加固她的身体和财富的堡垒再带来新的铠甲。“好啦。”那影子说,“走吧。他就是个这样的人,总是只听凭一个没法反抗事物对他的安排。你消失后他不会记得你的,自然,也就不会怨恨你...”
只在他说这话时她气得简直要发疯了。那愤怒如此显著地被他俩都熟知,只是一个连同手指上的疼痛忍受一个愉快不已地注视,倘若那声音没有响起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将这女孩掐死...她在这里是受侮辱,到外面难道不是?还不如现在死在这里好,好歹这里还安静,没人会在她的坟墓上嬉闹。但那声音来了,女人抬头而影子嘶鸣,婴儿被唤醒...那六十个音符改变惯有的编排从大厅深处响起,仿佛在一座空心的石英墓地中回荡,声音正如名字。她要捂住这孩子的耳朵,她却已经伸出了手,而她跪在了地上,看着自己的地砖中的倒影。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弹那首叫‘夜路’的曲子似乎明白正来此地的所有人都走在一条黑暗而无果的道路上,不向清晨却向黑暗的黑暗之中,但在她离开的时候曲谱终于被改变,唯一一次,她听他弹了一首别的曲子,作为临别的赠礼,“难缠!”影子咒骂,因为这礼物注定会让他的劝说徒劳无功,而当这来自南方的女人再在阳光下醒来,记忆模糊而身体疲倦,像从狼群中劫后余生,却仍然会牵住这只手。他未能损坏她已经被损毁的灵魂,却只让她最终作为他的见证者和审判者站起,却并不为任何能传颂的正义。正在梦中,她会知道这些北方来的女人都会成为男人...但并不是为了书中的真理和受人称颂的能力。她们换了身体扭曲了灵魂,只为一个原因,而现在它在这首乐曲里,最终也留在她们的手指间。
...‘眼泪’。
六十个音符流淌而下,将她从梦中唤醒。艾莉莎.喀斯普尔醒来,看见眼前伸出的手指和女人胸前垂下的黑发。“艾莉莎姨妈,”这女人说,手扶着她的肩膀,“抱歉没敲门就进来了,我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她循声抬头就能看见纳西.席格纳斯的脸,上面挂着一个温柔天真的微笑。“您在浴缸里睡觉?”“我昏倒了。”她告诉她,“你进来的很及时。”这年轻女人坐在浴缸边缘,穿着一件简单的睡衣,没有穿内衣,胸口浮现乳房的轮廓;水已经快冷了,只是由于浴室封闭才不至于难受。“噢,”她说,“那我很高兴...不过怎么回事...您没休息好?”她伸手来扶她,到了一半的时候又停下,“也许您不介意?”她不介意。她同样伸手将她的身体当支架使用,却相反差点将这女人拉进水里。她的袖口被水沾湿,这样她从水中起身,赤身裸体地站下她身前,引起她的阵阵感慨,“您看起来真年轻...”她的手指划过她的肩膀,和男人的感触不同,却同样好奇。“我们看上去几乎是同龄人。”她告诉她,好像她是个不被认可就无法确认自己心中所想的花瓶一样。“是吗?”她显得高兴;艾莉莎.喀斯普尔在她面前擦拭身体,拆绑头发,穿衣的动作没有任何不自然,镜中她看见她披散的黑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纳西.席格纳斯今年二十七岁,却已经结婚十年,仍然她的样貌和生态都一如少女时期,人们说她动作时像个孩子,端坐时却如同圣女般端庄,此事即使只穿睡衣也未有损这印象。“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询问她,虽然穿着已经将一切说明。她移开眼睛,感到自己语气中的微弱戏谑:“来找我睡觉,是吗?”“是的。”纳西.席格纳斯柔声说道,比起羞赧只像示好,“一个人住在山谷的另一端让我有点儿害怕...”
她问起她的丈夫。“贝茨?”她说道,带着点愉快的惊讶,“啊,是的,他说他还有点事没处理完,可能要错过夏季晚会,所以我才一个人回来了。不过,您也知道他一直不喜欢那活动。我猜他暗地里是很高兴的,但我只能一个人待着了。”她穿好了衣服,打开浴室的门,由此光芒铺满整间卧室,温暖耀目,如蜜金黄;她回头看她,眼神无奈。“有什么好怕的,这样明亮。”她一露出这眼神手腕就被她握住,感到那手指的质地和力道都柔软非常,“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但晚上...”“晚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很勇敢嘛,艾莉莎姨妈。”她咯咯直笑,离她更近了,“我和你不一样。到了晚上,我还可能连过都不敢过来。”她这么说,她便只好看着她,之后叹了口气。她有很多理由。“但也许我只是想见你了。”也有很多实话——她看得出来。当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已经站到了她身前,手臂拉着她,就像一个孩子和母亲玩那样;她是白城堡最后一个孩子...她的母亲不久就和阿尔托离婚,虽然仍然替他工作...但她不管这个孩子。一个温柔,粘人,不会说谎的女孩;纳西.席格纳斯有张使人察觉到她困境的脸。她太漂亮又太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她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因此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疯狗似的哥哥守在她身边...纳西索斯在她结婚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她是进步女性最厌烦的反面教材,而她不是不知道这点。“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回过这里,你也没有给我写信。”“我能给你写什么。”她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我过一个老人的生活。”“啊,”她在她怀里笑起来,身体紧紧贴着她,“和我差不多。”
她问她在外面干了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能和女士们交往,我让她们不快活,很抱歉。打理院子,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现在她拉着她坐到地毯上,就在一个她印象尤为深刻的位置。“我以为你是来午睡的。”她提出,注意到她带来的行李和脱下的外裙,“你毕竟连衣服都换了。”“噢!”她用手去推搡她,既像讨好又像埋怨,“我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我很想你。”她重复一遍那些话,每个句子都简短,“实际上,贝茨总工作到很晚,我一个人孤单得要命。”她对她坦诚且热情,让她感到她环着一只喜欢人的大狗,而不是一个晚辈。“你们还是不准备要个孩子?”她问她;女友,一方面是这种场景下最常出现的词,但,不,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暖又皮毛柔软的狗抱着她...女友不是这样,她从来没有女友。“孩子!”她显然触碰到了她的什么心事,迅速那张脸就抬起来,泛着玫瑰色美丽红晕,正在她眼前,“我想要孩子,当然。现在我已经会做摇篮,衣柜,木床了,实际上,如果他需要修理什么东西,大部分时候也是我来打理的。我的时间更多!他甚至说我可以去木材厂上班...但木材厂不要女士,我也觉得家里非常舒服...”她非常爱说话,同那温柔到显得静谧的笑容不同。并且她从里不说谎;她从来不说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所以她说她不是一个女友,“院子里能干的事真多,所以我猜有了孩子我能干的事就更多了,况且我还从来带过小孩呢。”“所以你仍然没有去上班。”“没有。”她摇了摇头,而那头黑发就随着这个动作摇晃,让她忍不住想去碰;这不是个女友。她从来就很讨厌女友。“一开始我也考虑过,当然,但之后我去了发现所有都是文书工作,打字员,诸如此类,我可受不住...我喜欢动手的,所以我和贝茨老是互相羡慕,我羡慕他可以当工人,他羡慕我可以待在家里。不过,任何事做久了都让人厌烦,难道不是...”是的,她不否认,手撑着头,听着她说。她刚刚才醒,但现在竟然又困了。“你对婚姻厌烦了吗?”她问她,这问题让她吃了一惊,很快摇了摇头。“厌烦!从来没有,我很喜欢贝茨——噢,我一直就很喜欢他...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想知道他是谁了...只是,你知道,他一直不敢相信 我和他已经结婚了 ,好像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现在她到了她怀里,将头放在她胸口上。如此姿势使她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的动作显得自然而然,同时也终于将那愿望实现了:自从她出现,她就一直想将手伸进她的头发里。“古怪——也许是有点吧,我想。”她自己琢磨道,声音漂浮在那蜂蜜似的阳光里,艾莉莎.喀斯普尔抬头去看空中的灰尘,一如她真正的青年时期,但现在她再也不用追寻空中的灵魂了...那灵魂现在就在她手中。“孩子——读书,研究,工作...我父亲还是很生气,我没有继续读书...它们都没能发生;但那些事似乎不是不重要,而是没法发生。”“没法发生?”她重复这词语,而靠着她她点了点头。“我是在做完结业演讲那天见到他的...如果没有见到他,我肯定会继续读书,虽然我说不上很享受那事,但毕竟它不太无聊,和文书工作不同,尤其是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总感到一种深切的,紧追不放的怪异感时,有件事能分散注意就更好了...”怎样的感觉,她没有问,而她再度沉默了,手指抓着她的衣领,“‘原来你就是那个伤心的人!’”之后,她忽然这么感叹了一句,将她吓了一跳,但她解释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丈夫时的感受,“伤心——还是不快乐?我该怎么形容那感觉...总之,那是种冰冷的感觉,很久以来我感觉有这么一个人,但从来没见过...后来贝茨就出现了。”“所以你丈夫就是那个爱哭鬼。”她笑着说道,认为这个评价很合适...她丈夫总是皱着眉头。“不,但他一点都不爱哭。他从来不哭。”她抱着头,手收得更紧了,“有时我说,‘如果你伤心的话就哭出来吧’,反正我也不在意。不如说那样我还高兴点...但他总说他没什么伤心的事...他什么也不记得。”
“皱着眉头说,我敢肯定。”
“正是!”她笑起来;但这是个短暂的笑容,之后那语气变得平静又安稳,更像她外表所显现出来的。“我是个可笑的人...不要笑我,艾莉莎姨妈,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感到我有宽慰他的义务,”她告诉她,手指轻轻弯曲,“如果这做不到其他的什么事我也不必去做...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我想着他怎么会这么伤心,而他则无可慰藉。”“那么你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毫无疑问,”她直截了当地说,“问题很难解决,我推荐分居一段时间,或者离婚。”“您有经验,我看出来。”听了这话她的语气轻松了些,抚摸她手上的戒指,“我很好奇...”那只断指的伤口被她划过,之后她扣住她的手指,“您的第七任丈夫就是贝茨的祖父,是吗?他是个怎样的人...”紧紧地,她的手指和她的交缠在一起,而她提起这件事,让她不免觉得这滋味奇妙异常,“他一定对他影响很大,我知道。他说起他,而我梦见他,很不可思议地...你曾经告诉我你爱他...”她的眼睛看着她,“现在还是如此吗?”“现在还是如此。”她回复。“他爱你吗?”而她问。“我不知道,而我觉得那恐怕不重要。”“不重要!怎么...”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头又低下去,但没放开她的手。“我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她说。“我的叔叔,但他的名字甚至都不被提起来。”她的第七任丈夫,诚然;她感到困了,将她拉起来,塞到床上。有一会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张开手臂对她微笑。这样,她最终落到了她怀里,好像她们是对玩闹的宠物狗一样,当她抱住她,能听见她胸腔里的心跳声,而闻到她身体的气味。“他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在这感触中她告诉她。“好华丽的名字。”她感叹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吗?”华丽——在这地方是以华丽者洛伦佐的形式被提起,更像纳西.席格纳斯的父亲。“不。”艾莉莎.喀斯普尔说,撩开她额前的头发,好端详她的脸。这是张这样不华丽的脸,人们很难想要尊重而不是蹂躏,“你觉得你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纳西...”
我?她重复,将手放在枕头上。“我一定是个傻子,否则父亲不会对我这么生气。”他不允许她住在城堡里,因此她住在山谷中,因为她执意要和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结婚。“还有吗?”更多——她摇了摇头。“我想不到啦,艾莉莎。”她困了,甚至直呼她的名字,但唤醒她的记忆,也改变了她的眼睛...正在要闭上的时候,她的眼中有种濒死的朦胧, 她从前从未亲眼见过 。她的头向她靠近,在半梦半醒间微笑着。“...其实我怀孕了。”她告诉她,着实使她吃惊。“贝茨维尔知道吗?”“贝茨?”这词语如此柔和地从她舌尖上钻出,几乎使她嫉妒他,即使现在她在她的怀里。“不,他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感觉多奇怪...”她呻吟起来,身体轻轻颤抖,“梦。我做那些奇怪的梦。我抱着一个死婴,在一扇很高的窗户下——我感觉自己好高。我感觉自己是个男人。”这女人抱着她的身体,嘴唇靠在她的颈脖,“我感觉他不喜欢我——贝茨。噢...你说这孩子会喜欢我吗?如果他们都这样不喜欢我...我认为纳西索斯是喜欢我的,但他死了。父亲不喜欢我...”她狂乱却温柔地念道,比起埋怨,更像是怀念了;她想念这些她再也见不到的人。之后她抬起头来,眼睛像含着泪光一样闪闪发亮,嘴唇翘起,就在她眼前。“你喜欢我吗,艾莉莎?”她对她微笑道...她从来没问过她这问题。他没有。他也没有。“当然。”她的手抬起,也去触摸这张脸,已经许多年,她没有见到它...但似乎它又一直在她身边,从她在草地上看见那只断臂天鹅的瞬间起...又或者,更早,更早一些。“我爱你。”所以她不是她的女友;她不喜欢任何女友,更不爱她们。“啊,真的吗?”只要这么一句话,她就满足了,将头放在她的手臂上。“我也喜欢你,艾莉莎。”艾莉莎。那名字响起,唤醒多年的记忆,从蜜糖般的阳光下,再到被黑暗制御的草地,她想再和她说点什么,但她已经睡着,就在她怀里。因此她再也没有说话了。 我梦见我是个男人 。但男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她无法说清...她终究没有男人的身体,不能知道那感觉的究竟,只能想象和模仿。所以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她没有理解她的任何一任丈夫,因为内心深处她既不屑也不想,为此傲慢她知道她会受惩罚,但最终她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但也从未理解他...她感到她无法读懂他的心,一切正如他的笑容一样神秘,直到许多年后的如今;这女人躺在她的怀里,让她感慨她的迟钝和无情。这是颗多么简单清楚的心...什么也没有想过隐瞒,只要靠近就能看个究竟。他们说这是个华丽的名字,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只指明了颗最纯洁的心;她好奇这是否是男人的感觉,当这女人躺在她的怀里,仿佛这个孩子是由她孕育,但是没有任何征服和占有,她只想保护她...她会为她做任何事,就好像那些真理和勇敢兼备的国王,在故事中是为美德征服一个王国,亡灵和生者都赞美自己的归处,安然和平静成为她的荣誉。我多想成为一个男人,那影子说,可以不至于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而现在,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感觉:倘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她,不知道冷漠和怀疑...但她成了个怪物,而她是个幽灵。“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和你共度永生——即使那只是个傻气的诺言。”她在她耳说道,看见她的睫毛颤抖;她是个幽灵。思及此处艾莉莎.喀斯普尔微笑,所以也许这就是永生。这就是死后的永恒,因为这么多年,无论她去到那里,他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她。我爱你,她告诉这个被囚禁的幽灵,而这时一滴眼泪从纳西.席格纳斯的眼中滴下,滑落在她的指尖,仿佛听见她的诺言,以他们都熟知的方式昭示感谢。‘眼泪’。当她离开城堡时他为她弹了这首曲子,而虽然她永远不能再回去,却仍有能做的事。我爱你,于是她说,一遍又一遍,直到她也睡着...你解放了我的灵魂,而我也会解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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