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錯覺。
也不是光線的折射,更不是我因為虛弱和驚嚇產生的幻視。
窗戶玻璃上倒映出的,確確實實,是一片無邊無際、彷彿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而在那黑暗的最深處,一隻……無法用任何已知生物學概念來形容的眼睛,正漠然地、冰冷地……注視著我。
它太大了,大到僅僅是透過這小小的窗戶窺見其輪廓的一角,就足以讓我產生一種自身渺小如塵埃、即將被無邊引力碾碎的眩暈感。它沒有瞳孔,沒有眼白,更沒有任何屬於「生命」的情緒。它的內部,彷彿是無數破碎星雲的旋轉,是混沌初開的虛無,是……超越了善惡、超越了生死、純粹的、古老而漠然的……存在本身?
在那目光注視下,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聽不到自己的心跳。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和那隻……來自深淵的眼睛。
沒有憤怒,沒有殺意,沒有好奇。
那目光中蘊含的,是一種……更為恐怖的東西。
那是……絕對的、徹底的……漠視。
如同人類,不會在意腳下偶然踩死的螻蟻。
我的靈魂,在這目光下,赤裸裸地暴露著,任何秘密,任何掙扎,任何意念,都變得毫無意義,如同透明的塵埃。一股來自生命本源最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戰慄,攫住了我!
右手那佈滿疤痕的皮膚,傳來的不再是刺痛或麻癢,而是一種……被碾壓的感覺!彷彿有一座無形的、由絕對零度的寒冰構成的山脈,正狠狠地壓在我的手臂、我的身體、我的靈魂之上!體內那勉強維持的「玄關陽鎖」,在這股難以抗拒的威壓下,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搖曳,似乎隨時都會徹底崩潰!
腦海中,那些屬於「墨影」的、充滿了惡意和污染的低語,也在這一刻……消失了。不是被驅散,而是……如同遇到了更高等級的、讓它們連恐懼都不敢生出的存在,而徹底蟄伏、噤聲!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想要移開視線,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我的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牢牢釘在原地,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承受著那來自深淵的、冰冷的、足以讓任何生靈理智崩潰的……凝視!
就在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即將被這無邊的漠然徹底吞噬、同化,變成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時——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邪祟退散!」
一聲蒼老、沙啞,卻又蘊含著一股不屈道骨和傳承威嚴的暴喝,猛地從門外響起!是老吳!
緊接著,一股雖然微弱、卻異常凝聚的浩然正氣,如同金色的盾牌,狠狠撞在了那無形的威壓之上!
「嗡——!!」
我感覺到那股如同山嶽般的壓力,猛地一滯!
就是現在!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猛地閉上了眼睛!同時,將殘存的所有意念,都凝聚在了觀想師門最基礎的護身神咒——《金光神咒》的第一句上!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雖然僅僅是第一句,雖然我根本無法真正催動金光護體,但這來自道門正宗的、最本源的字句,似乎也起到了一絲微弱的作用!
當我再次顫抖著、鼓起勇氣睜開眼睛時——
窗戶玻璃上,倒映出的,已經是靜安觀那熟悉的、破敗的院落景象。灰濛濛的天空,光禿禿的樹枝……
那片無邊的黑暗,那隻冰冷的巨眼……消失了。
如同……從未出現過一樣。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噗通!」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渾身如同剛從冰水裡撈出來一般,不住地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早已破爛的衣衫。
那股碾壓靈魂的威壓雖然消失了,但那種……被徹底看透、如同螻蟻般渺小的感覺,卻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靈魂之上,揮之不去。
「咳咳……咳……」老吳推門衝了進來,臉色同樣蒼白,額頭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然剛才那聲暴喝,以及強行催動觀內殘存正氣進行抵擋,對他而言也是巨大的消耗。
他看到我癱倒在地、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感受了一下房間裡殘留的那一絲……令人心悸的、非人間的冰冷氣息,臉上的皺紋擰得更深了。
「……剛才……那是什麼?」他聲音乾澀地問,帶著一絲後怕。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完整地描述剛才所見都做不到。那種景象,那種感覺,已經超出了語言能夠形容的範疇。
「……我不知道。」我最終只能聲音嘶啞地吐出這幾個字,「……很大……很冷……很……古老……」
老吳沉默了。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看似平靜的院落,渾濁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憂慮。
「觀裡最古老的那幾卷殘篇上記過……說這方土地之下,龍脈交匯之處,常有……古神假寐,或大凶潛藏……謂之『地脈之主』……尋常陰魂厲鬼,在其面前,不過塵埃罷了」
「……這些存在,平日沉睡,與世無爭。但若被驚擾,或……感知到某些……同源(指墨影那種級別的邪物?)或異類的氣息……便可能……甦醒……」
他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我:「……小子,你之前……在城東那邊,到底……招惹了什麼東西?」
我的心,如同墜入了冰窖。
墓穴……反向祭煉……驚醒……注視……
這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那個被我驚醒的古老存在……它……它竟然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直接注視我?!
「……那東西……」老吳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不是你能應付的!甚至……不是這個時代的任何人能應付的!它的甦醒,哪怕只是……一絲目光的投射……都可能引發難以想像的災禍!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
離開?我慘笑一聲。往哪裡離開?以我現在的狀態?而且……
「恐怕……晚了。」我抬起依舊在隱隱作痛、傳遞著冰冷感的右手,「……它……已經『記住』我了。」
而且……
就在這時,我的右手,再次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次,不是來自那古老存在的威壓,而是……一股熟悉的、充滿了狡詐與惡意的……「墨影」的氣息!
這股氣息……雖然微弱,卻異常活躍!並且……似乎正朝著……城東公墓的方向……匯聚?!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我的大腦!
「墨影」!它在被我重創,並且感應到那更恐怖的存在甦醒後,它……它不是在躲藏!它是在……主動靠近那個古老的存在?!它想幹什麼?!尋求庇護?還是……更糟的……想要……借力?!甚至……融合?!
如果讓它成功了……那後果……
「不行!」我猛地從地上掙扎起來,無視全身的劇痛和虛弱,「吳道長!我必須……立刻去城東!阻止它!」
「你瘋了?!」老吳一把拉住我,「你現在這個樣子,去了就是送死!而且……你根本不明白你面對的是什麼!那不是你能插手的……」
「我知道我插不了手!」我嘶啞地吼道,眼中佈滿了血絲,也充滿了最後的決絕,「但『墨影』是我招惹出來的!那個墓穴裡的東西,也是因為我才被驚醒!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們……釀成更大的災禍!就算……就算只是去確認一下情況,我也必須去!」
這已經不是為了完成委託,不是為了超度亡魂,甚至……不完全是為了自救。
這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責任,或者說……宿命。
我推開老吳的手,踉踉蹌蹌地,開始收拾我那幾件早已殘破不堪的「家當」——斷成兩截的桃木劍(或許還能勉強用來畫符?)、耗盡了能量的桃木心(或許還殘留一絲純陽氣息?)、裂開的刮痧板、以及……那個冰冷的銀鎖。
老吳看著我如同飛蛾撲火般的舉動,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無奈,最終,只化為一聲長長的、蒼涼的嘆息。
「……也罷,也罷……天意……皆是定數……」他轉身,從神像前那本就微弱的長明燈裡,小心翼翼地,引出了一縷……火苗?
那火苗極小,顏色是純粹的金色,散發著微弱卻異常溫暖、神聖的氣息。
「……這是祖師爺神像前,供奉了不知多少年的『長明燈火』的火種……」老吳將這縷火種,小心地用一張特殊的黃色符紙包裹起來,遞給我,「……或許……能在關鍵時候……護你一線生機……去吧。」
我接過那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符紙火種,感受著其中那微弱卻不屈的暖意。
深深地,對著老吳,對著這座破敗的道觀,對著那沉默的祖師爺神像……
鞠了一躬。
然後,轉身,推開門,如同一個奔赴刑場的囚徒,一步一步,消失在觀外……那似乎更加陰沉、更加充滿了未知兇險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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