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午後,陽光帶著點初夏的燥熱,懶洋洋地灑進「塵緣閣」的窗櫺。空氣中瀰漫著老舊木料、淡淡檀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於陳年灰燼的氣味。我叫陳玄,是這間名為古董店,實則處理「特殊麻煩」的舖子的主事人。
此刻,我正用一塊鹿皮細細擦拭著一面佈滿了細小劃痕的八卦銅鏡。鏡面溫潤,入手微涼,隨著我的動作,隱隱反射出對面貨架上那些積了灰的瓶瓶罐罐——有些是真有些年頭的古物,有些,則是我用來「吃飯」的傢伙事兒。
生意不好不壞。尋常的古董買賣,夠我繳個水電房租;而那些真正找上門來的「大生意」,則多半發生在日落之後,或者,像現在這樣,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焦躁與絕望。
門口的風鈴「叮鈴」一聲輕響,打破了午後的寧靜。這風鈴是特製的,尋常風吹,它紋絲不動,只有當「某些東西」靠近,或是帶著強烈情緒、與「另一界」有所牽扯的人進門時,才會發出這種清脆卻略顯急促的聲音。
我抬起頭,放下銅鏡,看向門口。
進來的是一位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女士。穿著打扮看得出家境不錯,一身素雅的連衣裙,肩上挎著一個精緻的皮包。但她的臉色卻異常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黑青,眼神慌亂,像是受驚的鳥雀,與這間佈滿了舊物、光線略顯昏暗的店鋪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進門後,沒有像普通顧客那樣打量四周的古董,而是徑直朝著櫃檯走來,目光緊緊鎖定著我。
「請問……這裡是陳玄,陳師傅的店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手指緊緊捏著皮包的帶子,指節泛白。
「我是陳玄。」我點點頭,語氣平靜。幹我們這行的,見多了驚慌失措,早已學會了不動聲色。「夫人請坐。喝點什麼?普洱還是鐵觀音?」
我指了指櫃檯旁一張老舊的紅木八仙桌。她猶豫了一下,拉開椅子坐下,卻連連擺手:「不,不用了,謝謝陳師傅。我……我是經人介紹來的。說您能解決一些……一些很特別的問題。」
「特別的問題,通常也意味著特別的麻煩和特別的價錢。」我起身,為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在她面前。「夫人,先別急,慢慢說。你得讓我明白,我面對的是什麼。」
她捧起水杯,冰涼的指尖似乎想從玻璃杯上汲取一絲暖意,但杯中的水很快也失卻了溫度。她深吸了幾口氣,眼神飄忽,像是在鼓起巨大的勇氣。
「是……是我女兒。」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我女兒,小雅……她,她一個月前……走了。」
說到「走了」兩個字,她的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在裡面打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
「節哀。」我遞過一張紙巾,沒有多問死因。來找我的人,其親友故去的方式,往往不那麼「正常」。
她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繼續說道:「小雅走後,我們整理她的遺物,發現了一條她生前一直佩戴的銀項鍊,是一個小小的,很別緻的銀鎖吊墜。她從小戴到大,是她外婆傳下來的……」
她頓了頓,似乎接下來的話很難啟齒:「起初,我只是把項鍊收起來,放在她的首飾盒裡,留個念想。但是……但是很快就發現不對勁。」
「怎麼個不對勁法?」我問道,身體微微前傾。
「晚上,家裡沒人的時候,我偶爾會聽到小雅的房間裡……有很輕微的,像是指甲刮過木頭的聲音。」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眼神充滿了恐懼,「後來,有一次,我睡前明明把首飾盒放在了臥室的梳妝台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卻發現它……它出現在了客廳的茶几上!而那條銀鎖項鍊,就掉在盒子旁邊的地板上!」
「家裡還有其他人嗎?或者寵物?」
「沒有!我丈夫在外地工作,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也沒有養貓狗!」她急切地否認,「而且,從那以後,怪事越來越多!晚上睡覺,總感覺有人在床邊看著我,身上發冷。家裡的東西偶爾會自己掉下來。最可怕的是……」
她嚥了口唾沫,臉色更加慘白:「是那條項鍊。我把它鎖進抽屜,它會自己跑出來。我把它埋在院子裡的樹下,第二天它又出現在我的枕頭邊!我把它扔掉,它還是會回來!陳師傅,我快被逼瘋了!那東西……那東西好像纏上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小雅她……她有什麼怨氣……捨不得走?」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這聽起來,確實像是典型的「物執」或者「留戀」。人死後,若有強烈的執念或怨氣未散,其精神(或者說魂魄的一部分)可能會依附於生前常用的物品之上,引發異象。但她描述的項鍊能夠自行移動,甚至被丟棄後還能尋回,這就不是單純的「留戀」那麼簡單了,更像是有了一定的「靈性」,甚至是……惡意。
「項鍊帶來了嗎?」我問道。
她點點頭,顫抖著手,從皮包裡拿出一個用黃色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那黃綢布的顏色很正,上面似乎還用硃砂隱隱繪著符文,看來介紹她來的人,也懂一些門道,至少知道用這種方式暫時隔絕一下陰氣。
她將小包推到我面前,像是甩開一個燙手的山芋,手指觸碰到桌面的瞬間,我甚至能感覺到她指尖殘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沒有立刻去碰那個小包。而是凝神細看這位夫人。她的面色慘白,但眉宇間卻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黑氣,這股黑氣並非源自她自身,而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從外部沾染上的,並且有向內滲透的趨勢。印堂發暗,眼下烏青,這是典型的被陰邪之氣侵擾的跡象,而且時間不短了。
「令嬡的生辰八字,以及準確的離世時間,我需要知道。」我平靜地說。
她愣了一下,隨即報出了一連串的年月日時間。我默默記下,心中快速推算。八字屬陰,離世的時辰也恰逢陰時,這本身就容易招惹不潔。
「據我所知,令嬡是……意外離世?」我斟酌著用詞。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點了點頭,聲音低若蚊蚋:「是……是從樓上失足……」
但我從她的氣色和那股纏繞的黑氣中,讀到了一絲不和諧。失足?恐怕未必如此簡單。不過,客戶的隱私,只要不影響我的判斷和處理,我通常不會深究。
我伸出手,指尖並未直接觸碰黃綢布,而是懸在其上方約一寸的地方,閉上眼睛,凝神感應。
指尖立刻傳來一陣冰寒刺骨的感覺,遠超這個季節應有的溫度。更有一股濃烈的、充滿了悲傷、絕望、以及……一絲深藏的怨毒的氣息,如同無形的觸手,試圖纏繞上來。
果然有問題,而且怨氣很重。
「陳師傅……怎麼樣?能處理嗎?」見我久久不語,她焦急地問道。
我睜開眼睛,收回手,指尖的寒意還未完全散去。「能處理。」我給出肯定的答覆,「但有幾點要事先說明。」
「您說!您儘管說!只要能解決,多少錢都沒問題!」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第一,酬勞。」我伸出一根手指,「處理這種級別的怨氣,特別是已經能影響現實、自行移動的『靈物』,風險不低。我的收費是這個數。」我比了個數字。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沒問題!」
「第二,過程中,你需要絕對配合,並且不能對我有任何隱瞞。很多時候,『它們』的執念來源,和生者的秘密息息相關。你的隱瞞,可能會讓我判斷失誤,甚至……帶來更糟的後果。」我的眼神銳利了幾分,直視著她的眼睛。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閃爍了一下,但還是用力點頭:「我明白,我一定知無不言。」
「第三,這件委託,我接下了。但我需要時間調查。三天內,我會給你初步的答覆和處理方案。在此期間,你不要再嘗試自行處理那條項鍊,也盡量避免獨處,尤其是在夜晚。可以去人多、陽氣足的地方待著,或者暫住親友家。」
「好,好,我都聽您的。」
「那麼,委託成立。」我點點頭,將那個黃綢布包裹的小包收了過來,入手沉甸甸的,陰寒之氣透過綢布和符文,依舊頑固地滲透出來。
我取出一張早已備好的、用硃砂繪製了「鎮壓符」的厚黃裱紙,小心地將綢布包再次包裹一層,然後放入櫃檯下一個貼滿了符文的特製木盒中,蓋上蓋子。那股陰寒的氣息,總算被暫時隔絕了。
送走了這位心神不寧的劉姓女士,塵緣閣再次恢復了寂靜。夕陽的餘暉已經徹底消失,窗外的天色被染上了一層曖昧的靛青。店鋪角落的陰影似乎也隨之變得更加濃重、粘稠。
我沒有開燈,走到櫃檯後,翻開了一本線裝的、封面已經有些磨損的冊子。冊子的封面上,用古樸的隸書寫著四個字——
百鬼委託簿
我拿起一支蘸滿了硃砂的狼毫筆,在最新的一頁上,鄭重地寫下了今天接到的這筆委託:
「己亥年,乙巳月,庚申日。受託人:劉氏。事由:其女遺物銀鎖藏怨,陰氣纏身,怪事頻發。初步判定:物執怨靈,等級:中下。地點:城南清風苑。酬勞:…… 處理期限:三日。」
寫完最後一筆,我放下筆,目光落在那沉寂的木盒上。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銀鎖散發出的陰寒與怨毒。
失足墜樓的女兒,怨氣纏身的銀鎖……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這單委託,恐怕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那股怨氣中深藏的東西,除了悲傷和絕望,似乎還有著……不甘和憤怒。
又將是一個不得安寧的夜晚。
我輕輕嘆了口氣,起身,從牆角拿起了一把纏著紅繩的桃木劍。
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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