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兩個月過去,時序已悄然入冬。
靜安觀的院子裡,那幾棵老樹的葉子早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凜冽的寒風中沉默地指向灰濛濛的天空。老吳種的那些青菜蘿蔔,也早已收穫,菜畦裡只剩下枯黃的根茬。
我的身體,如同這座破敗的道觀一樣,在緩慢的時光流逝中,一點點地、艱難地恢復著。
丹田裡的陽氣,從最初的「棉線」粗細,如今勉強增長到了「麻繩」的程度。雖然依舊微薄,但至少在運轉吐納法時,不再感覺那麼滯澀和痛苦了。我甚至可以嘗試著,用左手畫一些最簡單的符籙,比如「安神符」或「淨水符」,雖然畫出的符文依舊缺乏靈光,效力微乎其微,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廢人」了。
右手的麻木和冰冷感依舊,如同一個無法擺脫的印記。但在無數次的嘗試和適應後,我發現那種對陰邪氣息的被動感應,似乎變得……稍微清晰了一些。它像一個不太靈敏、卻始終開啟的警報器,雖然無法主動探查,卻能在某些特定的「髒東西」靠近或出現時,給我帶來一絲微弱的、如同靜電般的刺痛或寒意。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閒暇時,我便幫著老吳做些雜事。掃掃落葉,劈柴(用左手,異常彆扭),或者……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些靜安觀的陳年舊事。觀裡的香火早已斷絕,偶爾有附近的居民進來,也多半是求個心理安慰,燒柱香便走,沒人再相信這裡還有什麼「仙師」。
這種近乎隱居的、平靜到枯燥的生活,如同溫火慢燉,慢慢撫平了我靈魂深處那些因為極度恐懼和創傷而留下的褶皺。雖然我知道,那些噩夢和陰影,並未真正消失,只是暫時潛伏了起來。
這天下午,我正在偏房裡,嘗試用三枚銅錢,練習師父留下的一種基礎卜卦法——六爻。這是我目前少數能動用的、不怎麼消耗陽氣的術法之一,主要依靠的是精神力和對易理的理解。
「……嗯,師父當年隨手扔在柴房的那把舊斧頭,看卦象……應是落在了後院那棵老槐樹的樹洞裡了……」我對照著卦辭,喃喃自語。
「找到了!玄小子,你這法子……還真有點門道!」院子裡傳來老吳驚喜的聲音,他果然從我指示的老槐樹洞裡,摸出了一把鏽跡斑斑的舊斧頭。
我微微一笑,心中卻沒有太多得意。這只是最粗淺的尋物占卜,比起師父當年談笑間斷人生死、卜未來吉凶的神通,簡直是螢火與皓月之別。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已經是一種……進步了。證明我即便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也還能……做點什麼。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很快便被打破了。
那天傍晚,就在我和老吳準備簡單吃點晚飯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靜安觀的寧靜。
不是上次那種死寂、沉重的叩門,而是……帶著明顯慌亂和焦急的、屬於活人的敲門聲。
我和老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
老吳放下碗筷,走過去打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觀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舊的連帽衛衣,背著一個雙肩包,像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他看到開門的是老吳,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用一種充滿了懷疑和不確定的語氣問道:「請問……這裡……這裡是不是……靜安觀?」
「是啊。」老吳點點頭,「有事?」
那年輕人似乎有些猶豫,目光快速地掃了一眼破敗的院子和更遠處昏暗的主殿,像是在確認什麼。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帶著顫抖說道:「我……我是聽我奶奶說的……她說很多年前,這裡……有位很厲害的道長……能……能處理一些……不乾淨的事情……」
我和老吳再次對視。厲害的道長?那恐怕是老吳的師父,甚至是師祖輩的事情了。看來這年輕人,是病急亂投醫,把陳年的傳說當真了。
老吳皺了皺眉,似乎想直接回絕,但看到年輕人那幾乎要哭出來的、充滿了恐懼的眼神,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側身讓開:「……進來說吧。」
年輕人如蒙大赦,連忙走了進來。
在偏房昏暗的燈光下,我仔細打量著他。他身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邪氣附體跡象,但印堂發暗,雙眼無神,眼下烏青濃重,顯然是長期受到驚嚇、睡眠不足、陽氣衰弱的表現。
「小夥子,別急,坐下慢慢說。」老吳給他倒了杯熱水。
年輕人捧著水杯,手抖得厲害,幾乎要灑出來。他深吸了幾口氣,才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他的遭遇。
他叫小馬,是附近大學的大三學生。為了方便實習,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老舊的單身公寓。起初一切正常,但大概從一個月前開始,公寓裡就開始出現一些怪事。
先是晚上偶爾能聽到若有似無的、女人低低的啜泣聲。然後是東西會自己輕微地移動位置,比如桌上的筆,第二天早上起來會掉在地上。接著,房間裡開始出現莫名的冷點,即使開著暖氣,靠近某個角落也會感覺到刺骨的寒意。最近幾天,情況更加嚴重了,他晚上睡覺時,總感覺有人站在床邊看著他!甚至有一次,他半夜驚醒,清楚地看到窗簾上……印著一個模糊的、長頭髮的女人側影!
「我……我快要瘋了!道長,陳師傅!」小馬語無倫次地說著,眼神充滿了哀求,「我不敢睡覺!不敢回那個房子!我去找房東,房東只說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我報警,警察也說沒證據!我……我實在沒辦法了,才想起奶奶說過這裡……求求你們,幫幫我吧!」
聽著他的描述,我的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
物體移動,特定冷點,被窺視感,看到人影……這些都是典型的地縛靈或者低等怨靈作祟的跡象。通常與房子本身過去發生的悲劇有關。這種級別的「東西」,若是放在以前,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但是現在……
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隻依舊麻木冰冷的右手上。
幾乎在同時,那隻手……又傳來了那種微弱的、如同靜電般的……刺痛感!
果然……有陰氣。雖然不強,但確實存在。
我的心,沉了下去。
幫?還是不幫?
幫,以我現在的狀態,連畫一張最基礎的驅煞符都勉強,更別說去現場勘查、直面那未知的「東西」了。一旦出了差錯,不僅可能幫不了對方,甚至會把自己也搭進去!「墨影」的教訓,還歷歷在目!
可若是不幫……看著這個年輕人被折磨到精神崩潰?眼睜睜看著一個可能並不兇惡、只是執念未散的靈體繼續困在那方寸之地,不得解脫?
這……違背了我踏入這一行的初衷。
我陷入了劇烈的掙扎。
老吳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著旱煙,沒有說話。他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決定。
小馬也緊張地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最後一線希望的微光。
時間,彷彿凝固了。
許久,我終於……緩慢地、沉重地,抬起了頭。
迎著小馬那期盼的目光,我沙啞地開口:
「……我可以……去看一看。」
小馬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
但我立刻又補充了一句,聲音疲憊卻異常清晰:
「但是,我必須事先說明。我現在……狀態不好。很多以前能用的方法,現在都用不了了。我只能……盡力而為。能不能解決,解決到什麼程度……我無法保證。」
這是我目前,所能給出的……最誠實,也最沉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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