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委託簿 - 第九十三章：玉骨，心猿

晨光，本該帶來希望與溫暖。

但透過懸空寺偏殿那破舊窗櫺灑進來的微光，落在陳玄眼中，卻只剩下一種灰敗的、近乎嘲諷的明亮。

木板床硌得他幾乎散架的骨頭生疼，但這點疼痛，與右臂傳來的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他甚至不敢輕易轉動眼珠，生怕任何一絲注意力的偏移，都會讓那脆弱的平衡徹底崩潰。

那條手臂…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臂」了。

它靜靜地躺在身側，覆蓋著一層粗糙的、勉強算是蔽體的布料——那是靜塵老和尚不知從何處找來的。然而，即使隔著布料，那種詭異的溫熱感依然頑固地滲透出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持續炙烤著他的神經。

陳玄費力地、極緩慢地側過一點視線。

布料下，隱約透出玉石般的光澤。不是溫潤的羊脂白玉，而是一種帶著邪異的、冰冷的翠色，彷彿用最深的惡意與最純粹的怨毒凝結而成。陽光落在上面，非但沒有暖意，反而折射出點點磷火般的寒芒。

這就是他用禁忌換來的…活路？

喉嚨乾涸得像是撒滿了沙礫，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內火燒火燎的痛楚。「以身為爐」的代價，遠不止是右臂的異變。他的五臟六腑，他的經脈氣血，都在那場恐怖的陰陽對沖與魔火鍛燒中，被摧殘得七零八落。

他感覺自己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生命力正如同沙漏中的細沙，從身體每一個看不見的孔隙中，無聲無息地流逝。

而那條「玉骨」手臂，就是這個沙漏下方，那個貪婪的、永不滿足的缺口。

它在汲取。

陳玄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弱卻堅韌的吸力，正從手臂深處傳來，如同無數根看不見的、冰冷的根鬚，扎進他殘存的生命本源之中，緩慢而持續地抽取著。

這就是「業火」反哺的「生機」？更像是一種…寄生。用他僅存的微弱生命，去餵養手臂中那團由至陽真火與無盡陰怨詭異融合而成的…怪物。

「平常心觀之…金剛志持之…菩提願化之…」

靜塵老和尚的禪語在腦海中迴盪，如同風中殘燭，忽明忽滅。

他竭力維持著那一絲清明，試圖用那玄之又玄的法門，去「觀」那手臂，「持」那意念，「化」那兇焰。

這太難了。

每一次「觀」，都像是在直視深淵。那玉色光澤之下，是翻騰滾動的、暗紅夾雜著幽綠的恐怖火焰，充滿了毀滅、暴虐、貪婪的意志。每一次凝視，都感覺自己的心神要被那火焰吸扯進去，焚燒殆盡。

每一次「持」，都像是用意念去對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金剛之志？他現在只感覺到自己的意志力薄得像一張紙，隨時可能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

至於「化」…更是遙不可及。他連自保都艱難萬分，又談何將這毀滅性的「業火」轉化為慈悲的「菩提願」？

右臂微微一動。

不是陳玄的意念驅使，而是它自己動了。

隔著布料，他似乎看到那玉色的光澤流轉了一下，彷彿沉睡的惡獸睜開了眼。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感陡然升騰，伴隨著更深邃的、刮骨剔髓般的劇痛。

吸力…變強了！

陳玄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冷汗。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眼前發黑，彷彿僅存的氣力都要被這一瞬間抽空。

他下意識地看向偏殿的另一張木床。

張道士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胸口有著微弱的起伏，面色蒼白如紙。靜塵老和尚說他暫無性命之憂，但那副樣子，任誰看了都知道，這位強大的正道前輩，已是風中殘燭。

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張道士醒來之前倒下…

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熄了部分痛苦帶來的混亂。陳玄咬緊牙關，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天花板上交錯的蛛網，再一次，艱難地、如同對抗整個世界的惡意般，開始凝聚那微弱的「平常心」。

他必須學會與這條手臂共存。

不，是駕馭它。

否則，死亡不是終點，被這「業火魔臂」徹底吞噬，化作只知毀滅的行屍走肉…那才是比魂飛魄散更可怕的結局。

清晨的懸空寺，寂靜無聲。

只有木床上，一個油盡燈枯的年輕人，正與自己體內誕生的恐怖魔物，進行著一場無聲卻慘烈至極的…拔河。

陽光，越來越亮了。

但殿內的陰影，似乎也隨之…愈發…深沉。

時間，在極度的痛苦與專注中，失去了意義。

陳玄不知道自己維持了多久那種瀕臨崩潰的平衡。他只知道，每一次心神略有鬆懈，右臂深處那團「業火」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猛地撲上來，試圖將他的意識徹底吞噬。

那不僅僅是肉體的灼痛，更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誘惑。

力量。

無與倫比、足以焚山煮海的力量感，如同最甜美的毒藥，不斷在他耳邊低語。只要…只要放開那可笑的「平常心」，只要擁抱這份狂暴，就能輕易碾碎一切阻礙，就能擺脫這副殘破的身軀，就能…

不！

陳玄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鐵鏽味在口中瀰漫開，劇痛讓他渙散的意識重新凝聚了一絲。他想起了墨影的下場，想起了那些被慾望吞噬、最終化為非人的存在。他不能，絕不能，變成那樣的東西。

冷汗浸濕了他身下的木板，與手臂滲出的灼熱形成一種詭異的冰火兩重天。覆蓋手臂的布料邊緣，已經開始微微捲曲，散發出焦糊的氣味，彷彿下一秒就要燃燒起來。

玉色的光澤似乎更加深邃了，隱隱能看到其中暗紅色的流光在加速涌動，像是一條條…活著的…血管。

這東西…在適應。在習慣他的壓制，並且…在反抗。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意志防線即將徹底決堤的瞬間——

吱呀。

一聲輕微的、木門轉動的聲音，打破了偏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玄猛地轉頭，動作牽扯到傷處和那條異變的手臂，讓他倒抽一口冷氣，眼前又是一陣發黑。

靜塵老和尚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手中端著一個粗陶碗，碗裡是深褐色的、冒著熱氣的藥湯。

老和尚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玄，目光從他蒼白痛苦的臉，緩緩移到那條不斷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右臂上。

沒有驚訝，沒有厭惡，甚至沒有過多的憐憫。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心猿不定，則業火難伏。」

老和尚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陳玄耳中，如同晨鐘暮鼓，驅散了些許繚繞的魔念。

陳玄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只發出嘶啞的氣音。

靜塵老和尚緩步走近，將陶碗放在床頭矮几上，那股濃郁的草藥氣息稍微壓過了空氣中淡淡的焦糊味。

「此臂已非凡物，」老和尚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條玉骨手臂上，「它有自己的…『意』。你越是抗拒，它便越是掙扎。你越是恐懼，它便越是…『以恐懼為食』。」

以恐懼為食…

陳玄心中一凜。他回想起剛才那種幾乎要將他拖入深淵的誘惑與威壓，似乎正是在他意志最薄弱、恐懼最盛的時候，變得尤為強烈。

「平常心觀之，非是不理，乃是如實知之。」靜塵老和尚盤腿在床邊坐下，閉上雙目，聲音平穩，「觀其色，知其詭異；觀其熱，知其兇險；觀其力，知其霸道。亦觀其…與你血脈相連，同在此身。」

老和尚頓了頓，繼續道：「金剛志持之，非是硬抗，乃是守住本心。任它千般變化，萬種誘惑，你自巋然不動。守住那一線…『你之所以為你』的根本。」

「至於菩提願…」老和尚微微睜眼，看了看依舊昏迷的張道士，「路還很長。眼下，先學會…同呼吸。」

同呼吸？

陳玄不解。

「一呼一吸，皆是生滅。試著…將你的呼吸，與它的脈動…合一。」靜塵老和尚示意陳玄再次內觀，「不是壓制，不是放縱，而是…引導。如馴烈馬，隨其力，借其勢，而非一味緊握韁繩，最終兩敗俱傷。」

說完，老和尚便不再言語，再次閉目，彷彿入定。

陳玄怔怔地看著老和尚，又看了看自己那條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右臂。

同呼吸…引導…

這聽起來比單純的壓制更加兇險，但也隱隱指向了一條…不同的道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著劇痛，按照靜塵老和尚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一絲意念，不再是作為「鎮壓者」，而是作為「觀察者」和「引導者」，探向那玉骨深處的業火。

火焰依舊狂暴，但似乎…少了一絲直接的、針對他意志的衝撞。

他嘗試著，將自己的呼吸節奏，緩慢地、試探性地，去貼合那火焰明滅的…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嘗試。

但現在的他，除了相信靜塵老和尚，相信這條九死一生的路，已別無選擇。

窗外的陽光越發熾烈，將殿內照得一片通明。

然而，陳玄的心，卻依舊行走在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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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玉骨，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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