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楚愛華深夜遊蕩在街上,臉上那抹不自然的紅暈,身上散髮著惡臭的酒精味。他一路大喊著自己那金輝的一生,也沒有管到底有沒有人聽得懂他所說的語言。跟他勾肩搭背的兩個人看上去瘦瘦弱弱的,蠟黃的面色跟現在電梯里看見的楚愛華有點相似。
“你的人生看上去好艱難啊。”其中一個金髮男子感嘆道,不時望向另一個幫忙扶著楚愛華的棕發男子。
楚愛華打著嗝抱怨:“都怪那老頭子,按楚家的家產來算我也不是用了很多錢啊。非要把我趕到外國,我可是繼承人啊!那私生子再怎麼樣也只是個拿不出台面的東西。楚娣也是個沒什麼作為的女人,反正到最後等著吧,那個老頭子一定會後悔的。”
“啊,為什麼我的人生都是苦難。”他哀嚎著,聲音傳到了街道每個角落。
金髮男子笑了笑,牙齒只露出一線,像是猛獸捕獵前無聲的齜牙,月光在眼中倒映著冷光。“不要傷心啊,我的朋友,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快樂起來。”
話音剛落,電梯里的楚愛華突然發出巨響,讓所有人的視線聚焦回他的身上。
“啊——”他一邊嚎叫著,一邊在觸手的捆綁下蠕動,手指的關節僵硬地抽搐著。眼淚從眼眶里湧出,口裡的唾液順著臉頰留下一道水痕,而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用頭用力地撞向觸手,撕咬著,狂躁著,掙扎著,沈悶的咚咚聲里夾雜著胡言亂語。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話語中鐘恆聽到了他在喊叫著疼痛。
“他...他突然怎麼了?”鐘恆害怕地後退著。
少女抬頭仰視著電梯大門上方的樓層顯示窗,上面的數字已經變成了三十一。
“那只是他死前的模樣而已。”少女回答道“人類真是奇怪啊,明知道是毒品卻禁不住誘惑。”漫不經心的語氣里帶著淡淡的惆悵,她無法理解楚愛華的做法,也不想知道當中的原因。
“毒品?”鐘恆震驚地看向正在扭曲痛苦的楚愛華。視線透過他的身影,身後影像里的楚愛華慢慢和電梯的他重疊在一起,那雙眼睛爬滿血絲,發出了癲狂的精光。
影像里的他拿起了身旁的一根針管,扎在了大腿內側里。他的身體突然劇烈痙攣,像被無形的鐵鍊勒緊每一寸骨骼,頸椎後仰成不可能的弧度,青筋在額角暴起如蠕動的蚯蚓。在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身體所有的繃勁都如同被一把剪刀剪斷,變回一個徒有空殼的木偶。
金色的觸手松開,慢慢縮回地面。若如枯木的身體失去了支撐滑落到地面,落在地面的時刻,電梯響了,清脆的鈴聲震響了整個空間。一個白色的人影從身體里浮出,站在了大門前。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臉部輪廓或五官的魂魄。
“已經到了,客人。回顧一生後,是時候選擇了。”少女無視鐘恆目瞪口呆的表情,繼續道:“大門打開後,客人可選擇左邊的輪回之路,或者右邊的歸途之處。在踏出門口,您將只會記得自己選擇的路,而所有的記憶都會被遺留在2號門。”
“您的選擇是什麼呢?”
與楚愛華相似的聲音回蕩在電梯:“左邊。我要重來,這次我只是失誤不幸運而已,都怪我的一生遇到太多對我心懷不軌的人。”
少女閉上雙眸,點頭回答:“好的,客人。”在大門打開之際,她微微鞠躬,雙手放在腹前,笑道:“門已經打開了,一路順風,客人。”
白色的身影慢悠悠的踏出了門口,而身後那驅屍體被拋棄在了電梯。在關上大門前,鐘恆看著他如剛剛所說一樣往左邊拐去,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為什麼要給他這種人重來的機會?”鐘恆問道,眼神久久無法從大門挪開。
少女輕輕按了一下銀色的0層按鈕:“不是重來的機會,只是輪回而已。2號門已經把他一生的罪與罰結算了。”她仰頭看著電梯樓層顯示器開始從32層倒數“現在的他只是個普通的魂魄而已。楚愛華的一生早就結束了。”
金色的眼瞳反射著電梯頂部柔和的黃光,如稻香一樣的睫毛扇動著,輕柔的聲音從她嘴裡發出:“對他而言,輪回也未必是個好事。”
“為什麼?”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但無論他怎麼逃避,終有一天,他會自己選擇踏往歸途之處。”少女淡然地說著。
鐘恆扭頭看著正仰頭著的少女,內心深處浮現出一個想法:“你說你從未出去過,那是否終將有一天,你也會踏出這裡走往輪回或者歸途之路?”
少女瞳孔一顫,收縮如遇風的火苗,她的時間彷彿驟然凝滯,一瞬黯然閃過她的臉龐。鏡子中映出她的輪廓,清晰得如同真實存在一般,可惜鏡中的她只是一抹被困在虛空的身影。
“我出不去。”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鏽蝕鎖鏈般的沈重。鏡中的她和電梯里的她並無區別,都是被捆綁在這裡的電梯小姐。鐘恆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出逃出的慾望,卻發現她的表情早已回歸到往日瓷器般的平靜,彷彿那一剎那的脆弱只是他的幻覺。
他凝視著那雙漂亮得不像人類可以擁有的眼睛,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往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往中央的鏡子靠,楚愛華的屍體已經消失在電梯里了。他把雙手放在了少女的肩上,把她壓了下去:“坐吧。你站了很久吧。”在少女震驚的目光下,他把少女拉到自己身旁坐著,兩人就這樣靠著鏡子並排坐在一起了。他沒有主動說話,而對方貌似也沒有任何聊天的想法。
場面一度尷尬,他學著少女抬頭看向電梯樓層的顯示器,但是數字的跳動讓他的內心開始煩躁。他嘗試打破僵局,緩緩問道:“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
“還有客人。”少女如實回答。
“不是啦,我是指沒有客人的時候!”鐘恆擺擺手,輕笑著。
少女不懂為何鐘恆要問這個問題,也不理解為何他一直要執著於瞭解她,但她還是點點頭,回答了他的問題。
鐘恆仰起臉看著電梯的數字慢慢倒數,下頜線和脖頸拉出了一道清瘦的弧度,喉結隨著思考的頻率緩緩滾動。“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嗎?”
問題扎進了少女的內心,她不是沒有想過,也不是沒有渴望過,但她深知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幻想而已。她想搖頭回答鐘恆的問題,但頭部卻無法動彈,一種苦澀正糾纏著她的身體,讓她產生了逃避這個問題的念頭。
她一直以局外人視角去瞭解人類,但一旦成了劇中人,不安感就像藤蔓一樣從腳底纏繞著她,無法理性去思考任何問題。
鐘恆眼角瞄到了少女沈重的臉色,時間彷彿靜止了片刻。他撓了撓臉頰,又摸了摸後脖,才緩緩說道:“要不我幫你取個名字吧?”
少年抱著膝蓋,燈光穿過他的發梢,在空氣中划出幾道金色的細線。他忽然側過頭,嘴角揚起一個毫無陰霾的弧度,牙齒白得晃眼:"蔦蘿,這個名字怎麼樣?"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少女的瞳孔微微擴大,原本如同蒙塵玻璃珠般黯淡的眸子,倏然掠過一絲漣漪般的波動。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揪住了裙角,布料在掌心皺成一團。
鐘恆看著她呆滯的表情以為她不喜歡,趕緊慌張地搖了搖手解釋:“我不是說二號這個稱呼難聽啦。我只是想著如果二號是你定義給自己的存在意義,或許你需要一個別人給你的名字什麼的...我只是突然之間,莫名其妙空空的腦子里冒出了這個花的名字...”少女愣怔的視線讓他更加的不安,胡言亂語中暴露了他的慌張,他手足無措地說:“就是說人生如果連意義都是工作的話,那樣子太過無...”
“噗”少女看著鐘恆慌亂的模樣突然噗嗤地笑了出來。笑聲像是被春風刮過的風鈴一樣,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金色的睫毛在眼裡撒了一層細碎而淡薄的閃粉。
意識到少女並不是不喜歡他的擅作主張,鐘恆臉上繃緊的肌肉一口氣松了下來。本來正張大的嘴巴緩緩閉上,牽出了一個溫和而柔情的微笑:“名字不是都是別人給予自己存在的祝福嗎?”漆黑的眼眸里閃爍著光芒,像黑夜裡的星星一樣,讓人挪不開眼。“蔦蘿的花語是相互關懷,互相依附。對我來說,你的存在正是如此。”
鐘恆抱緊了自己的雙腿,那雙眼眸就這樣真誠的注視著眼前的人,把人吸進他的世界里。“如果有人因名字而質疑你的存在,那麼就讓這個名字來成為你存在的意義吧。”
少年的聲音在少女的耳中被無限放大,聲音挑動著心臟的律動,心跳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一下重過一下地撞擊著肋骨。她感到有股暖流自胸口蔓延,像是有人往冰封的湖面澆了一盞熱蜂蜜。鐘恆笑容里的溫度太過明亮,讓她忍不住學著他彎起腰把雙腿捲縮起來,把自己內心的湧動抱緊。
她回想起楚愛華在第一個影像里說過的話,當時鐘恆就對他嘲諷無名之人特別生氣,原來是為了她。
他一直都記著啊。
雙目在空中對視著,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揚,畫出了一個迷人的弧度,那白嫩的臉蛋上透出一絲淡淡的紅潤,金色的眼眸里只呈映著少年的模樣。
“我很喜歡,謝謝你。”
鐘恆一下子呆住了。
他見過她迎接客人時禮貌的微笑,也看過她看向影像時澹然的神情,唯獨她眼神中那抹不易察覺的陰霾卻始終無法消散。但是,原來她還會露出這種表情啊,正如他一開始見到她一樣,如同蜂蜜一般的人,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那口清甜讓人久久難以忘卻。
他感覺到有股熱流從耳根一路爬到脖頸,他笨拙地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正不自覺的跟隨著她揚起嘴角。她的快樂太過明顯,明顯到如同陽光一樣,把空間中所有的塵土都照亮了,讓他忍不住珍藏這一刻。
心跳的搏動敲打著他,他撓了撓後腦勺,喉結滾動,臉上的炙熱讓他忍不住把頭埋在了臂彎之中。他偷偷地從側過臉,透過手臂悄悄地瞄向少女,見到對方依舊把視線放在自己身上後,臉上染上的紅暈變得更加的清晰。
其實他還有話還沒說完。
其實蔦蘿的花語還有一個———愛與自由。
其實他想開口說這是他給予她的祝福但話語像是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這一刻,他發現好像一切都來不及回去了。有些東西開始在荒涼的土壤中萌生,而她的笑容在腦海裡重復的回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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