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23)

　　莉亞達放輕腳步來到宮殿門口，向行禮的大門護衛回禮，來到蒂亞房間門前。她已換上了寬鬆的棉質連身睡衣裙，這與她平日的裝扮沒有太大差別，但是更舒適透氣。這讓她看起來像個會走路的大窗簾，但宮殿內的人也早已習慣王后的龐大存在感，就算偶爾在轉角遇到時會被她嚇一跳，也不至於反應過度。

　　她輕敲兩下房門，直接開門進入蒂亞的寢室。一是蒂亞本就同意母后不需要經過她同意就能進房，她沒有東西需要藏；二是在綁架事件後，母后有義務隨時確保兒女們的安危，因此得到擅闖寢室的豁免權。

　　儘管對領導國家的菁英們有所期望，但自認不是隨意侵犯私人空間的控制狂，也相信這些成年人都能顧好自己。不過既然有惡龍會威脅眾人安危，更何況已有前例，那也不能怪她居安思危，隨時關心狀況吧？莉亞達的罪惡感讓她做著無所謂的天人交戰，差點忘記打招呼。

　　「嘿，蒂亞，妳在做什麼啊？」莉亞達輕柔問，這是她進蒂亞房間時最常出現的疑惑。

　　「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仰躺在地的蒂亞頭都不抬回應。陽台木門半敞開，微風吹進細雨讓地面沾上沙粒般的水滴，而躺著的蒂亞讓頭伸到木門框外，仰視門外的屋簷，披地長髮沾上點點雨水，像是金黃麥田中結出的穗實。方晶燈被放在陽台扶手上，讓她能看清外頭。

　　「被龍帶走的時候？」

　　「對啊。我正在想像從她那邊看著我的模樣。」

　　「我能一起看看嗎？」

　　蒂亞讓出位子，讓莉亞達跟著躺下，兩人勉強擠在一個陽台門口，感受雨夜的沁涼。方晶燈的白皙燈光勉強能照亮上方屋簷，簷下已經用帆布蓋住，掩蓋被龍抓出的爪痕。

　　「龍是從那把妳帶走的啊。真是意想不到。」莉亞達幾乎感到佩服。

　　「我那時明明握劍警戒，卻一時大意了。」蒂亞雙手枕在後腦，心有不甘。「她現身的那瞬間，就對我施法術讓我睡著了，連求救都來不及，一醒來就被關在那座塔裡。」

　　「被暗算了啊，牠有備而來。」

　　「很不想承認，但她想殺我的話，我早就像這樣倒在陽台上了，連正面對決的機會都沒有。這對劍士而言簡直是屈辱。」

　　莉亞達思考起對策，可惜沒有任何常規戰術能派上用場。雖然王國在戰時備有對抗鳥族等飛行種族的策略，但與世隔絕的鳥族部落鮮少參與「地面人」的戰爭中，這類針對性的戰術僅是備而不用。面對威脅性遠大於鳥族的怪物，一般士兵更是束手無策。

　　但這挑戰理所當然地令身為戰士的她躍躍欲試。

　　「我連被抓走的刺激感都沒體會到。」蒂亞嘟起嘴來，彷彿被虧待的孩子。

　　「被綁架不是值得回味的好事吧。」

　　「機會難得嘛。母后妳不也會提到妳的軍旅生涯嗎？」

　　「看來值得回憶的事並不一定值得體驗。抱歉，我滿腦子只想著要怎麼從這裡跳上去，把那龍的頭斬下來。」

　　「我也在想同一件事，在想我舉雙手劍跟她對打會有多少勝算。」蒂亞和莉亞達都舉起雙手假裝握劍，與幻想中的生物對峙。

　　「牠死了嗎？」

　　「她的靈魂被消滅，整隻龍都化掉了，算是死透了吧。」

　　「太棒了，所以龍確實殺得死！我一直都想用大劍砍點夠我砍的東西！」莉亞達雙手握拳，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哇喔，快住手，莉亞達王后的傳奇不能再寫下去了，以後沒人會相信的！」

　　「比不上屠龍勇士蒂亞！」母女倆被彼此逗得開懷大笑，彼此發覺自己好久沒有這樣一起笑過了。

　　兩人淋雨淋夠之後關門回到室內，甩了甩頭把身上雨滴拍掉，一起坐回床上談天。

　　「母后有幻想過類似的情境嗎？自己身陷險境，愛人前來搭救，兩人含情脈脈相擁，之類的浪漫情節。」

　　「妳想在結婚前做點參考嗎？蒂亞也會開始想著這類事啦。」

　　「或許吧，我也想知道談戀愛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經歷過愛幻想的年紀。愛情從浪漫而生，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與男生有浪漫的邂逅，每個男人也都等不及想給心上人獻上一個浪漫，英雄救美簡直是最完美的故事。」

　　「母后也會想要被拯救呢。」

　　「不過從我上戰場後，就沒有這種幻想了。我更想要平凡一點的幸福。那時兩國衝突也比較少，所以沒了幻想之後，我反而開始有時間胡思亂想。」莉亞達話說得保守，像是想先為之後要說的蠢話找好藉口。

　　「是什麼？」蒂亞高興湊近。每次有人露出這種羞怯模樣時，她就能聽到有趣的糗事。

　　「我對妳父王要求過最浪漫的事，是抱起我去看星星。」

　　「像童話的大盜紅狐對瑟蓮娜公主做的那樣？」蒂亞直問，莉亞達有些羞怯地點頭。連被龍綁架都沒辦法嚇著蒂亞，顯然把母后抱起來這件事是不同層次的驚人。「不過母后妳比父王還壯很多耶。」

　　「嗚，好傷人。」母后縮起快佔滿床尾的肩幅。「那時安也罵我太亂來了，但妳父王很堅持要實現我的心願，所以當時我拼命減重，他也拼命鍛鍊身體，總算成功抱起了我一下下。不過那一下下飄忽不定、彷彿要飄進星空，卻有人保護你，讓你能夠依偎的感覺，在我過往人生中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是我覺得最浪漫的時刻。妳父王總以為這很蠢所以都不告訴別人，但他沒意識到，所謂浪漫，就是願意為心上人做蠢事。」

　　莉亞達沉浸在回憶中，笑顏逐開。蒂亞看見那與平時不同的笑臉，那是屬於愛人的羞澀與深情。她也曾在神人王后的臉上見過，臉型完全不同，卻有著同樣的暖情氛圍。

　　「蠢事啊。所以並不一定得是英雄救美呢。」

　　「啊，呃，那可不好說。」總算從陶醉中醒來的莉亞達意識到她該專注在蒂亞身上。「妳喜歡那樣嗎？」

　　「我在前幾天體驗過救人和被救，明明都是我幻想過的情節，可是親身體驗後，卻覺得跟想像的不一樣。」蒂亞盯著細長但因長久練劍而生繭的手掌，猶疑地說。「這代表我談不了戀愛嗎？」

　　「這跟戀愛有什麼關聯？」

　　「我連做我最嚮往的事都沒有感覺，對結婚也是沒想法，感受不到母后的那種浪漫。」

　　「難道是跟對象有關？」莉亞達心底一驚，想起她下午與沙塔斯練劍時說的話。她清楚弗汀並不完美，有些地方——或許很多地方都還有欠磨練。

　　「不對，是更根本的問題。」不同於以往都會正臉看人的蒂亞，這時她陷進自己的思緒，低頭納悶。「母后，這次我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舉起劍了。我一直以為我從小練劍是為了這刻，我也成功了，我該為此高興才對。但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好奇怪。」

　　「妳才剛回來，累了吧？別思考那麼多——」

　　「不，這很奇怪，不過是新奇的那種奇怪，我不討厭，只是很想弄懂。我想要同時揮劍和結婚，以為達到目標了，可是我還在跑著，沒有抵達終點。」

　　莉亞達總喜歡看蒂亞做出匪夷所思的怪事，聽她鉅細靡遺解釋理由，再視情節決定要不要修理她。莉亞達懷疑獨立過頭的她究竟會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而這天總算到來了，蒂亞質疑起自己的一天。

　　「我自己對青云說了，結婚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劍術也是學無止境，結婚後也不是終點，這些我都懂的，結果也跟我期望的相同。但我怎麼會失望？追根究柢是因為我不浪漫嗎？感受不到英雄救美的喜悅？難道……就這樣了嗎？」

　　蒼白的方晶燈照向蒂亞側臉，皺眉的沮喪臉龐更顯憔悴無力。從蒂亞的貴族母親提起她悶悶不樂時，母后就有了心理準備。明白她也到了煩惱的年紀，失去熱情也是常有的事，但也許是因為興趣相投而偏心了吧，看到她變得前所未有地憂鬱，也令母后於心不忍。連能舉起大劍的她都難以隻身對抗這個世界，更何況是曾經面對一隻龍的女孩？

　　神人王后曾提過，父母有責任帶領兒女度過這難關。時候到了嗎？莉亞達自問。她從不希望蒂亞變成像她一樣的無聊大人，目睹一個充滿朝氣的靈魂就此黯淡，但或許日落是無可避免的。

　　而她自認不像安那般果決。

　　莉亞達笑問：「蒂亞，妳說了這麼多，但還是想要揮劍和結婚嗎？」

　　「那當然！」

　　「那妳誤會了。妳其實也很浪漫的。是個浪漫笨蛋。」

　　「浪漫笨蛋？」

　　「在異想天開時擅自期望，又在幻想落空時擅自失望，自討苦吃，被笑罵何必費心費力。所以深刻體會自身的愚蠢，也懷疑過自己，卻仍然義無反顧，那就是浪漫笨蛋。」

　　「母后妳好像很有經驗。」

　　「可不是嗎。我、安、妳的父王都一樣，都是追逐看不見的目標，自我滿足又自以為是的浪漫笨蛋。妳是浪漫笨蛋嗎，蒂亞？」

　　「我是嗎？不過我肯定有目標想實現的，雖然還不確定目標是什麼。」

　　「那只有一個方法能知道，不是嗎？」

　　蒂亞睜大雙眼似乎在期待驚喜。但她發現莉亞達言盡於此，就微微露出失望模樣。「喔……就這樣。」

　　「是啊，原諒我這老人家的老生常談吧。我和妳父王也只能得出這結論。很多事情不做到底，誰都無法決定是對是錯。目前為止，我們這代的所作所為都還有待史書定奪，但我敢肯定，妳父王抱我去看星星，絕對是我和他做過最棒的浪漫蠢事，而我和他做蠢事前從來沒在意過別人眼光的。安的眼光除外。」

　　「不在意會不會成功，只管去做？那我可能是浪漫笨蛋沒錯。」蒂亞大方坦承，她很樂意蒐集自己和別人的各種外號。

　　「不管是劍或結婚，像妳這樣聰明的笨蛋都能想到往後該怎麼走。先好好休息幾天，之後再仔細思考該做什麼，好嗎？」莉亞達伸手輕拍蒂亞的肩膀，蒂亞抬頭見到母后的微笑，剛毅臉龐中透露出溫和與關切。「別把該做的事和想做的事混為一談，世上有許多事無法選擇，但當有得選擇時就要把握機會，繼續走下去。」

　　「繼續走下去……」剛接收到訊息的蒂亞若有所思，這次她立刻同意：「也對。」

　　「想到好主意了嗎？」

　　蒂亞搖頭說：「沒有，要是那麼容易想到，我就不用煩惱了。」

　　「也是啦。抱歉，母后太天真了。」長輩也不自覺地認真道歉。

　　「但母后說的對，我還沒失敗。我想，把可能性全部試過之後再煩惱也不遲。」她振作起精神，堅定地做出保證：「還有母后別擔心，我還是會結婚，不過我會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法。」

　　「兩全其美？哪兩全？」

　　「我和大家都能滿意的兩全。一定得做到，而且一定做得到。」

　　鬥不過蒂亞的母后反倒鬆了口氣。也許蒂亞不常陷入迷惘，但只要她露出這副充滿自信的堅毅模樣，就沒人能阻止她找到答案。

　　安去世之前，曾問莉亞達是否能代替她與范特倫守護後代，但莉亞達沒有立誓。多年來的征戰讓她深刻體會，自己守護不了任何人。她只能努力嘗試。

　　幸好如她所願，兒女們都足夠堅強，明白生命不能只交給他人負責。

　　「當然了，蒂亞。妳永遠不會讓人失望。」女兒終於做回自己，讓母后放心許多。「妳可能不太習慣，不過記住，我一直都會在這幫妳。」

　　「嗯，我想自己理出頭緒，但有時參考一些意見也不錯。」她想起了師父的嚴厲評語，連她都意外自己有聽進去。「還有那麼多的可能性。」

　　總有人以為公主們是天才，但她們只是沒有停止思考過而已。莉亞達不禁感慨。

　　蒂亞又驚喜提起：「喔！劍術和結婚都要讓大家和自己滿意，所以或許是四權其美？把各種可能和不可能排列組合起來，難道是八權，或是十六，咦，十四權？」

　　「好啦，嚴肅的話題先到這裡。去看看妳兄長在故弄玄虛些什麼吧。」莉亞達打斷無謂的數學題，帶著蒂亞起身。

　　不好意思，又多了一個浪漫笨蛋。莉亞達暗自向戈登伍德家和天上的眾人致歉。再一下下就好，再讓蒂亞多做點夢，直到她見到屬於自己的那片星空。

　　「很好奇他們準備了什麼。」先出房門的蒂亞輕鬆說。

　　「是啊，妳絕對不會知道。」跟上的莉亞達嘲弄。

　　「我真的不知道。法拉和兄長說交給他們處理就好，還警告我不可以爬窗戶，是怕我會說溜嘴吧。我只會分享快樂，都不懂要保密。喔，不過我有看到特拉瑪搬東西進兄長的房間。」

　　「妳不太懂得保密。」

　　「就是啊！」

　　「不過早就說好晚上要開慶祝會了，也沒什麼好驚喜的——」莉亞達回頭分心回話，輕敲弗汀的寢室房門後立刻開門。

　　房裡的人轉頭望向門口，驚呼一聲。弗汀與弗汀——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穿著布睡衣的弗汀不知為何抱在一起，兩人彷彿被打擾的野生動物，定在原地不敢妄動。跪坐在兩個國王身旁的特拉瑪雙手捧著滿滿的白色薄片項鍊，眼中滿是困惑。

　　門口的莉亞達和蒂亞目睹無法理解的這幕，愣住片刻。

　　莉亞達臉色大變，她猛力蹬出，飛身撲向其中一個「弗汀」將他壓倒在地。特拉瑪驚叫逃離，項鍊灑了一地。撞擊令「弗汀」發出女性的痛喊聲，之後被一手掐住脖子，似乎要把脖子連同聲音一起掐斷，同時母后已掄起另一手幾乎跟臉同樣大的拳頭，那冷酷無情的臉龐不會介意把「假貨」的口鼻砸斷。

　　「她是法拉！快住手！」另一個「弗汀」急喊，這聲真切的呼喚讓莉亞達停下了動作。她定睛一看，原本被她壓住的黑毛犬竟變成了她親愛的半神人法拉。法拉神情略顯痛苦，保持冷靜擺出投降姿態，但深怕巨石般的拳頭往臉上招呼，雙耳不禁後伸。

　　莉亞達震驚不已，一時收回拳頭，卻又意識到危機，露出獠牙重新舉拳：「……但妳也可能是假扮成法拉的假貨——」

　　「不是不是！她真的是法拉！拜託母后快放開她！」弗汀慌忙上前，試著把她的拳頭拉下來。

　　「兒子你別過來，這裡可能很危險——喔不，難道你也是假的？」

　　「聽我解釋啊！」他忍不住大叫時也露出了尖牙。

　　母子在彼此的叫喊中互相推擠陷入混亂，仍然被掐著的法拉臉色發青，神情卻逐漸變得安祥。

　　「蒂亞姐姐……？」特拉瑪發現蒂亞竟然在津津有味地欣賞，感到驚恐不解。但蒂亞只是誤以為這些都是「驚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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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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