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11)

　　在他們下山走過吊橋時，天也亮了許久。

　　沙塔斯領頭帶著法拉，走在原始的叢林中，他們並不想走在路上而被人認出是一國的公主。一路上兩人除了確認路線外，沒有什麼交談，他們都陷在自己的思緒中。

　　「慢著。」沙塔斯在前方的一個樹叢時停下，同時用手阻擋法拉前進。「請退後，公主殿下。」

　　沙塔斯取下背上的長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所說的茂密矮樹叢，稍微將長槍伸進後俐落砍下。他將長槍收回來時輕嘆了口氣，槍尖上掛著一條完整的蛇皮。

　　「沒事，虛驚一場。」沙塔斯扔下蛇皮，將長槍收回背上的固定繩。他想起了山林中的少數民族蛇族，他光是想到這般冷血的異形生物，心中就充滿不快。

　　「很謝謝你，沙塔斯，但你可能會被咬傷的。我們大可以繞過去。」

　　「我不願意讓您冒任何風險，但反倒讓您操心了嗎。」

　　「我其實是要……別在這小事上打轉了，我們趕路吧。」

　　他們繼續踏上旅途時，法拉苦笑說：「我們兩個都非常心浮氣躁。」

　　「太明顯了嗎？」

　　「直率是你的優點，沙塔斯，不該捨棄這項優點。」

　　「這優點為雷頓家帶來不少困擾。」

　　「但也是為了正當的理由。我們大可發揮這美德，趁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交換一下想法。」

　　「我想這裡還有別人。」沙塔斯狐疑。他一路上除了注意人影外，也在尋找是否有個漂浮光球在跟蹤他們。

　　「沒關係的，洛先生想聽就聽吧。」

　　「也該是時候讓他明白我們的想法了。」沙塔斯稍微整理了思緒，卻只讓他愈加煩躁。「我放心不下蒂亞和那女孩。」

　　「洛先生是對的，我們留在那裡窮操心並沒有用。」

　　「他做的事都很正確，但也只是正確。他不在乎我們的死活，因為保住他人性命不是最正確的選擇。」

　　法拉對此沉默。洛是冷漠自恃，但絕非無情，至少她見過洛為了拯救青云，不顧自身安危被火焚身。

　　「這幾天發生過太多事，每件都難以理解。神人、龍和奇異的魔法都突然出現，我們還沒能看清全貌，就得被迫行動，能救回蒂亞得說是上天保佑。更糟的是，是那黑龍什麼都不解釋。」

　　「他不信任我們，就像我們也不信任他一樣，這稱不上公平，不過合情合理。」

　　「他只願做出最低限度的合作，也僅止於此。頻頻說謊、隱瞞，不把我們當一回事。那個還不成熟的神人女孩也就算了，黑龍在這種狀況下依然故我。在各種自以為是的人之中，他是最糟糕的那種。」

　　「他表面上與我們合作，但大多時候都是獨斷專行。」

　　「天曉得他還有多少秘密。他想殺了我們嗎？目前不想。那他的自私自利會害死我們嗎？這就很有可能。」法拉聽著沙塔斯彷彿發不完的牢騷，心想這幾天下來要他與黑龍相處，真是苦了他了。

　　「他似乎一步步地在測試我們的底線，就連我們的懷疑也在他的設想範圍內。我剛才試著證實這點。」

　　「證實？」

　　「在離開部落前，我問了他能不能用偵察術隨時向我告知蒂亞的狀況，他同意了。這表示他能遠從部落將訊息傳達到仲裁庭。」

　　沙塔斯驚覺：「所以……他本來可以幫助我們的嗎？」

　　「他可以在我們救回蒂亞姐姐時告知特拉瑪，也能讓我們知道臨時會的狀況，但他選擇保持沉默。如果是為了獨善其身，那還可以理解。就怕他另有打算，像他對里克堡所做過的一樣。」

　　「該死。」沙塔斯怒得摩拳擦掌。「他愛怎樣看人低是他的事，但要是不顧情面算計，甚至威脅到公主們的性命的話──我會跟他認真『談談』的。」

　　「談到情面，我並不打算責難洛先生，若不是有他在，我們是救不了蒂亞的。」

　　「那也是事實……」

　　「他起初不可一世的態度讓人難以忍受，但……或許是我的錯覺，他似乎變了。」

　　「變了？」沙塔斯著實驚訝。

　　「在前三天，他在任何話題上都要爭執；但這兩天他變得很安靜，只在必要時才開口，說話更謹慎嚴肅了。」

　　「那大概跟他受了重傷有關。並非幸災樂禍，但能讓他安分點也是好事。」

　　「連傷勢都要隱瞞的話，他還會與我們分享任何事嗎？」

　　「隨他高興吧，我不在乎他愛怎樣想。」

　　「若他只對我們王族如此那也沒關係。但他一視同仁。」

　　「您是指對那位神人女孩嗎？」

　　「洛先生對青云頤指氣使，她無力反抗。我本來該阻止他的，但我滿腦子想著姐妹們，實在顧不著青云。我還對她發了脾氣。」

　　「責任完全不在您。凡事都有輕重緩急，您做了合理的決定。」

　　「我本該對她更好的。這五天下來她身心都備受折磨，這些都不是她自願的。青云一定很害怕吧，換作是誰都難以忍受這等痛苦。但她選擇救了蒂亞。我欠了她太多。」

　　「本以為她是不懂事的暴躁孩子，但她還挺有自己的想法。」

　　「你對青云改觀了嗎？」

　　「並不是因為她救了蒂亞，或是這時也正在救她……而是連蒂亞都喜歡她。您了解蒂亞，她雖然隨和，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當上她的摯友。看著那麼惹人厭的女孩，能毫無顧忌地跟她聊天，就像……」沙塔斯停頓下來，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稍稍低下了頭。

　　「就像？」法拉試探地問。

　　「沒事，她是個直率的女孩，就這樣。」

　　沙塔斯的彆腳掩飾瞞不過法拉或任何人。

　　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沙塔斯也曾有對人生絕望而暴戾乖僻的時候，那對他本人而言是個不堪回首的過去。法拉相信記憶能使人成長，但能理解他不想提起這事。

　　「這時問有點晚了，」法拉為他轉移話題。「你會介意青云成為公主，住在宮殿嗎？」

　　「當然不。她反倒會比較介意我隨侍公主身旁。」

　　「青云沒有這麼厭惡你。她會排斥陌生男性，但她多認識你一些之後也會與你攀談，她應該很快就能接受你了。」

　　「但願如此。不過，那傢伙也可能強行把她帶走。」

　　「那樣的話……我會與洛先生商量的。」

　　不消說，在事件平息之後，法拉必定得向洛追根究柢。這些無法解釋的魔法、龍、綁架事件，洛一定有所隱瞞。假如他不願透露實情的話，王國必須將他視為危險人物，屆時連王族也無法包庇他。

　　但說到底，與傳說中的龍為敵……？她回想起那燒盡了山頭的火龍，在高空中來去自如，擁有能完全壓制地面軍隊的戰力，擁有深不可測的魔法與智識，與這種敵人作對完全是自不量力。

　　而洛殺死了火龍。

　　她但願事態不會發展到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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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不知多久，總之太久了。

　　我在這個陰暗又瀰漫爛泥臭氣和燒乾草味的茅草屋裡盤坐，每隔數分鐘就割開手腕，將化為治癒白光的血不斷輸給蒂亞。習慣真是可怕，本來還遲遲無法下手的我，這時卻能像慣性般一次次劃開自己的皮膚。我還能放血多少次啊？

　　但就像祭司說的一樣，我能叫出的白刀越變越短，薄得能夠看透過去，力量似乎愈漸薄弱。部落神靈暫時借給我的力量正在消逝，時間不多了。

　　我等待洛和狗祭司做出任何進展，但他們安靜坐著冥想，偶爾對談，不知還得等到何時。

　　屋外偶爾會傳來頭目與他人的交談聲，說著我聽不懂的族語。有時發出明顯的怒罵，但都會被頭目屏退。是在為我們驅離不速之客吧，不過對這部落的人而言，我們才是不速之客。

　　那黑龍好像在被我拿刀指著之後，就故意不理我了。我猜算我活該。

　　躺在我膝前的蒂亞正在閉眼休息，但她仍醒著，有意識地規律呼吸。她正在專心地與詛咒對抗中，她保持鎮定時，詛咒的影響就會減緩。為了不打擾她，我也得保持安靜。

　　在我因割腕流血和頭昏而死之前，我可能會先無聊到死。不過我的頭越來越痛了。從起初的稍有暈眩，到這時像有百根針不斷往我的頭皮插著，煩躁到很想叫出來，但我昏到快失去意識了，根本沒有精力再去抱怨。我會不會是失血過多了？

　　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只要一停止思考，就會忘記我在幹嘛。再忘得久一點，我可能就會直接昏倒吧。

　　無論如何，我不能在這時睡著，傳送回去原本的世界，天知道我在那邊會發生什麼事。要是因此害死人，至此為止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

　　我唯一還醒著的理由，是有刺鼻的藥草焚燒味從祭司那裡傳來，衝擊鼻腔。我一方面慶幸我能因此醒著，另一方面卻是在活受罪。

　　又過了一段時間後，祭司的一句話讓我驚醒了：「完成。」

　　「什──什麼？結束了？」

　　「別動。」祭司不帶感情的語調意外地有震懾力，我嚇得縮回去坐好。「神明，決定。解除，詛咒。」

　　「所以是有辦法了？那很好，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快點，我覺得我要撐不住了。」

　　「好的。」祭司上前，用她的右手握著祭祀刀，喃喃自語幾聲後，就後腳一蹬，持刀往我胸口刺來。

　　「喂喂等等等等！」我急忙跳開來，免得這個瘋子刺死我，蒂亞也被迫坐起來。「妳在做什麼！？」

　　「妳說『快做』。」

　　「不是要妳捅我！妳方便先解釋一下嗎？」

　　「妳力量，不完全，詛咒，持續。需要，給妳，力量。」

　　「給我力量？不對不對，不是你們要把我的能力取回，解除蒂亞的詛咒嗎？」

　　「一次問一個問題就夠了。」洛也結束了他的冥想，起身朝我走來說。「妳無法接受由妳解救公主嗎？」

　　「我沒有這樣講吧！我對魔法不熟悉，會猶豫而已。」

　　「看來妳是還有些自覺。」這傢伙明知故問的時候真的讓人火大。

　　「何況你們就放心把這等大事交給我嗎？我是個你們口中的任性小鬼喔。」

　　「這是不得不的決定，也是我和祭司得出的結論。」

　　也對啦，否則也不可能讓我身負重任。

　　「就從頭開始說起，這也能為妳解惑。」黑龍說，由於要抬頭看向站著的他太累了，我決定不抬頭，盯著牆壁聽他說話。「那個劍士，或許確實是在拯救神人。」

　　「解釋一下。」

　　「對這世界而言，神人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妳、劍士和其他神人都不該來此，這世界同樣也不歡迎你們。別說是底里斯，連盧布夏菲爾也並非一致支持神人的存在和地位，在這裡神人才是異類。」

　　「說到格格不入，你也差不多。」我挖苦說。「你是指那個人想要讓世界上的神人都解脫嗎？」

　　「他並非單純在殺人。被劍士所砍傷的人，能量都會被一個無形的通道帶走，我試著探索能量的去向，路徑卻在中途消失了。他有可能是將神人的能量帶回去妳的世界，讓靈魂回到歸處。這是他拯救神人的方法，肉體的死亡只是過程。」

　　「會回到原本的世界投胎或什麼的嗎？但這充其量是你的假設吧。」

　　「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有值得懷疑的理由。這世界有紀錄的歷史已有千年，而神人卻是在這四十幾年間才出現的，由凡人所生下，沒有任何徵兆和理由。其中一些神人還有特異的能力，像是無意間做出超越時代的思想與發明、無法睡眠、預知未來、掌控早已失傳的魔法、超群的治癒能力，還有妳，在兩個世界間穿越。無論怎麼想，這都是超乎常理的異變。這一切改變得太快，有某人或某種存在操弄著。而我大概了解是誰。」

　　「大概？」

　　「這預想不該成真，但也莫可奈何。這背後可能有真正的神在策劃陰謀。」

　　神。我感到一陣暈眩。不過也是，我之所以會穿越，也只有神的惡作劇可以解釋了。

　　「我記得說神不存在的是你耶。」我想起後問。

　　「神不該存在，祂們曾經存在，但被消滅了。即使有神存活，祂們也放棄了這個世界，但祂們似乎打算捲土重來，把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帶來這裡，加以利用，連這世界的人民都被波及。」

　　「所以這些跟救蒂亞有什麼關聯？」我看了一下我身旁躺著的蒂亞，她正睜眼專心聽著，不吭一聲。脖子上還沒出現傷口。

　　「魔法是由神所創造的，但祂們將這些禁忌的魔法隱藏了起來，留下極其簡易的劣化魔法，也就是凡世間所知曉的奇術。魔法的威力無遠弗屆，只理解殘缺奇術的凡人無法與之抗衡，只有神力才能對付神力。劍士使用的變形術、能量轉移和超常的力量全都是神力，而且專用於殺人，很可能是某人賜予他的。昨晚第一次遇到劍士時，我們都對他束手無策，但妳將他擊退了。」

　　「我那時候又被黑刀控制了……身體自己動起來的。意思是我體內的那黑刀也是神力？」

　　「就是如此。」

　　「你開什麼玩笑？明知道可能會害死我，你的分身還要給我危險的能力？」

　　「當時迫於情勢，必須要讓妳自保。我日後會想辦法將妳身上的神力消除，這也比妳死在當下要來得好。」

　　「那你呢？懂得這麼多魔法，為什麼不由你治癒蒂亞？」

　　「我也不願將重責大任託付給一個女孩。我的這副身體無法使用治癒奇術。剛才我和祭司也試過了，她無法將復活的神力傳遞給我。」

　　「祖靈，拒絕。索羅，沒有資格。」祭司不帶感情地說。

　　「祭司妳阿公不是說妳比妳媽更優秀嗎？」

　　「神人，血統，薄弱。力量，不完整。力量，屬於神人，不屬於我。母親死後，力量漸失。我難以，復活。」

　　「那祂們願意接受我？」

　　「沒有表示。我自己，決定。妳已展現，力量。」

　　「可是我是從妳那裡借刀來用的。我……不想要這個力量，一點都不想。妳能像之前一樣跟我一起輸血嗎？」

　　「已無意義。」她停頓了一下。她說話節奏詭異，但總是會把話說完，這次卻在猶豫。「祝福，讓渡妳。」

　　「『讓渡』，妳懂這是什麼意思嗎。」

　　祭司點點頭說：「我放棄，祝福，妳繼承。我，不須再用。」

　　竟然要由我來接收這個名為祝福的詛咒。糟了，之前話說得太滿，以為割一割手腕，把蒂亞治好就行，沒想到過程會如此痛苦，還要承擔責任。

　　「可是妳是部落的祭司。要是放棄這能力……」

　　「部落不需要。我不需要。母親不需要。部落，恢復原樣。你們，需要。」祭司的狗臉似乎有些落寞。

　　「沒有其他辦法？」

　　祭司搖頭。她也沒辦法再幫我了。

　　我很想靜下心思考，但頭痛始終沒有停過。我恨透這些想控制我，又會把我害死的鬼東西了。我想盡快恢復正常，當個普通人，度過與這些狗屁玩意絕緣的人生。

　　但目前的狀況並不允許我「任性」，否則我眼前這位公主就會性命不保。就跟這幾天來的經歷一樣，我沒有別的選擇。唉，真是火大。

　　「青云，」蒂亞這位當事人終於開口。「我曾經說過，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她的頭躺在我盤坐的腿上，稍稍仰頭倒過來看著我，平和地微笑。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就害怕這樣。

　　「我想了很多，」她繼續說。「我當然想解除詛咒治好傷，但要強迫別人犧牲自己換來我的安全，那我寧可不要。妳不該勉強自己救我。」

　　「……即使妳會沒命。」以她光明磊落的個性來看，這並不讓人意外，她認為原則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我沒有想要自殺。那個靈體會說話，值得一試。」

　　「妳難道想去找他？」

　　「這不正是黑龍正在做的事嗎？」她坐起身，轉過來向我認真說：「我們去找到他，跟他對質解決詛咒，如果他做的真是好事，那他大方坦承就好。他不從，就解決他，說不定還能找到幕後黑手，就這樣辦。」

　　「這──可是──不可能這麼簡單的。」

　　「這是有可能的吧？」蒂亞轉頭問洛。

　　「解鈴還須繫鈴人，若能直接找到他，強迫他解除詛咒，會是最快的做法，儘管這方法不切實際。」

　　我搖搖頭勸阻蒂亞：「妳找到他，也得打得贏他才行耶。就連這龍都拿他沒轍喔。」

　　「重點不在於能不能阻止，而是一定要阻止。他的目標是神人的話，代表特拉瑪和法拉都可能受害。必須得阻止他才行。至少在我們了解他到處殺人的真正原因前，絕不能放任他作亂。」

　　「但我們找不到他……」

　　「如果他發現我還沒死，一定會再回來找我。到時我就要讓他把所有陰謀都交代清楚。」蒂亞摩拳擦掌。但我可沒像她有自信。我單單是想起那雕像般空洞無神的雙眼，都讓我不禁寒顫。

　　「我……我不確定……」

　　「沒關係的，青云，妳不用跟他戰鬥。由我來。」

　　「什麼？但妳贏不了他的。」

　　「當然可以，只要我手上有劍的話。」

　　「但妳可能會被他……」

　　「我一定得做，不做不行。」

　　「可是這不是妳的責任。」

　　「那是誰的？」

　　「那是……」我在要講出來的時候僵住了。我現在擁有神力，我能對付那劍士，所以依據我那能者多勞的想法，這是我的責任。我卻被恐懼壓倒了。

　　我很害怕，我很怕再遇見那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害怕被像那樣割喉殺死。害怕我看著自己的血流滿地，逐漸死去。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這些公主們一樣獻身付出，特別是明知自己有可能會被殺死時。

　　我想遵守原則，但說不出口，說不出「由我解決他」這句話。我是個他媽的膽小鬼，是個雙重標準的叛徒，是個有能力卻不願奉獻的機掰人。即使痛罵自己，還是無法激起我的責任感，我沒有勇氣面對一個殺手。

　　先前我曾質疑自己是否能從容就義，答案明顯是做不到。

　　「妳覺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蒂亞笑著說。「妳幫過我，我就會為妳兩肋插刀。就這麼簡單。」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我竟然因為其他人願意為我而死鬆了口氣。好丟臉，在王宮裡大吵大鬧，甚至是後來惹法拉生氣時，都沒有感到如此羞恥過。

　　「別把這個當作是獻身，青云，我可不是去送死啊。我說過了吧？三全其美。」

　　妳認真的嗎？──很想這麼問她，但我清楚她只會有一個答案。我竟然會如此相信她。

　　「我理解了，」我口是心非地說。「但我不想欠妳人情。」

　　「誰欠誰還說不定呢。」

　　「妳或許總是很有自信，換做我就不會輕易答應別人。我得坦承，我不想讓人對我抱持過多期望，又擅自失望。這很卑鄙，但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只在遇到非我不可的事情時，才會負責到底。最後就算是要我負責，我也有可能……辦不到。」

　　蒂亞認真地聽著。我之所以能說出肺腑之言，是因為她不會把我當成一個笑話。在我說完這段自暴自棄的話後，更加證明了這點。

　　「所以，」我鼓起勇氣繼續說。「公平起見，既然我不想負責，那別人也不需要對我付出。說到這裡，妳還會願意為這樣的我挺身而出？」

　　「當然。這才是正確的。」

　　「啊啊，夠了，別說什麼正不正確。妳自己覺得呢？撇開對錯是非，我今天無緣無故求妳幫我，而且很可能沒有回報，妳還會願意嗎？」

　　蒂亞愣了一陣，眼珠打轉著，她似乎也在尋思著答案。「很奇怪。」

　　「哪裡奇怪？」我姑且問了一句。

　　「妳把沒有回報這件事說的像多稀奇古怪般。要是我在乎施恩圖報的話，我早就拋棄王位去從商了。不是每個東西都要需要訂出價值，相互交易的。至少那些有求於王族的貴族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找他們算帳。」

　　「那妳不會在意嗎？」

　　「我在意的是我能不能過得快樂，過得心安理得。不論怎麼做，都一定會有人感到滿意和不滿，既然無法滿足所有人，那做到問心無愧就夠了。」

　　「所以我不報答妳，會讓妳滿意？」

　　「妳願意信任我，我很高興。更何況就像我說的，如果為了保全我而犧牲妳，那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要有人死的話，也是我這個本來就該死的人犧牲就夠了。不過我不會死啦。」

　　「要去送死竟然會很開心，我第一次見過。」

　　「我就說了不會死嘛。」

　　我們在攸關性命的嚴肅話題上有說有笑。或許在這瘋狂的世界待久了，連我的精神都變得不太正常。

　　「嘿，抱歉打擾妳們打情罵俏，」申的輕浮聲又從耳邊出現，本以為我轉頭會是一張討厭的臉，結果是一個討厭的光球飄來。「是不是讓妳們等太久啦？」

　　「快說重點。」洛不耐地說。

　　「我找到了東西。我照你說的，到了被傳送走的能量消失的地方找線索。你猜那是什麼？」

　　「別閒聊了，我們有正事得做！」光球隨著幾下閃爍後，聲音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性聲。這聲音有些熟悉。

　　「妳也發現了？」洛直問。

　　「對，我發現你搞砸了。」女性無奈道，對這龍毫不客氣。但光球一轉語氣對我們溫柔說：「您好，公主殿下，初次見面。青云，是我希歐娜，妳在那之後還好吧？」

　　我想起來了，是在堡壘爆炸星峰堡半毀後，以光球傳聲的那個洛的同伴。

　　「啊……呃……對不起。」唉，我一點都不好。我因為違背她的期望而道歉。

　　「天啊，才兩天，你們是怎麼有辦法──我們之後得好好談談。」希歐娜沮喪說。「我也感應到了高空中有奇怪的能量，來到這裡一探究竟，然後就碰見他穿著奇裝異服跑來。」

　　「嘿，這樣很好看啊。」申的不滿怨聲傳來。

　　「閉嘴。大人講話小孩旁邊涼快去。」希歐娜繼續說：「總之，我們來到這片樹林時，聞到一股屍臭味，沿著這臭味找到了一間木屋。某方面而言，我真不想找到這裡。」

　　洛也召出了個光球後，光球一彈就突然不見，似乎變到不知哪裡去了，他的雙眼注視著某個遠方，把心思放到了別處。「這會是給我們的訊息嗎？」

　　「是不讓別人靠近而已。你真幸運，不用在這裡忍受一堆蟲子和聞這可怕的味道。這十來個人──大概沒有數錯──被殺死曝屍至少一星期以上了。連天花板上都是。」

　　「能看出他們的身分嗎？」

　　「從衣著和擺設看來，只是一群混混。有趣的是，在地窖裡有個牢籠，裡頭有一副完整的神人屍體。是個小女孩。」

　　黑龍本來就難看的臉色更加凝重。就他們的對話內容來看，那景象一定遠超乎常人能忍受。光想像就感到一股噁心。

　　「神人的販子。」洛說。

　　「他們或許與這劍士無關，被當礙事的人處理掉了。重點是牢籠的旁邊。」

　　「這是……『追蹤』魔法陣。魔法終究是外流被人利用了。」

　　「但關鍵的地方被抹掉了，無法還原。所以我們無法感應到能量，劍士懂得隱藏蹤跡。」

　　「而且他本身不會使用魔法，這是有人為他做出來的。我一直在思考。他總是能找到神人的位置，精確地狙殺後又迅速離去。即使是探測生命跡象的魔法陣，也不可能做到如此準確的地步。所以是了解神人情報的人在幫助他。神人的死亡會對誰有好處？」

　　「我在營救神人時聽說，『神人交易』本身對底里斯的某些貴族而言，是個有利可圖的生意。在民間或許把神人當成是災厄或是藥材，但貴族們在私下熱衷於豢養神人，願意出大錢買下活體，甚至到了開始籌備繁殖的地步。這不好聽，我只是重述原話。」

　　「我不太理解這跟我們的事件有何關聯。」

　　「重點是，以前底里斯的親王勢力，包括國王本身，對神人議題一向放任不管，但近來卻一改態度，強硬逮捕國內的神人和相關人等，引起不小的反彈。表面上是派系鬥爭，但看來沒這麼簡單。」

　　「主導者會是誰？」

　　「這國家裡能雷厲風行，直接下達執行命令的人，只有國王和他的大臣。」

　　「那我得要忙了。」洛結束冥想，他後退到牆邊，朝著屋內的中央空間伸出雙手，他又要做什麼法術了。

　　「你想做什麼？」希歐娜用光球問。

　　「第三公主有危險了，我得從這裡立刻趕過去。」

　　「那你不好好走路，還想幹嘛？」

　　「我恰好取得了大量的能量，這裡的地脈也很完整，所以想用個更有效率的方式。」

　　「……你們的處境危險，你還想在受重傷後獨自使用這種大魔法？從你的位置看來，全速衝刺的話，照樣能在正午前趕到。」

　　「那來不及的，我見過太多次了。」

　　「如果你肯定的話，我也阻止不了。你可別死了。」

　　「我盡量。」

　　「不需要特地回答啦。」希歐娜輕嘆氣後，光球就咻地消失，結束了對話。她最後的那句話，語氣像笑了出來。是我誤會了，還是他們在打情罵俏？

　　「請問你想做什麼？」我代替大家再問一次。

　　「做一個直接通往仲裁庭的傳送門。」

　　「傳送門？你是指像某個機器貓拿出來的任意門一樣，從這裡跨出一步就能到達任何地方？」

　　「我不認得妳說的貓，但很接近了。」

　　「你辦得到就早點做啊！還讓法拉他們大老遠走路回去。」

　　「傳送門要符合非常多前置條件才能做成，極大量的能量、天時地利、需要時間準備，而且最好由兩個人施法。但我打算一個人處理。」洛忙著自己的事，他低下身，在地面用指爪畫出一條大概一公尺長的線。喂喂，雖然這裡沒有地板，但也別搞破壞啊。

　　「她說你會有生命危險？」蒂亞問。

　　「她多慮了。我是受過傷，但經過處理後沒有大礙。」他這段話比起「我沒事」，更像是「我還撐得住」。他這是逞強愛面子，還是那不太可能存在的責任感所驅使？

　　「不需要為他擔心，反正他也不會聽。」我勸蒂亞別跟他浪費唇舌。

　　「儘管這只是巧合，但我同意。因為我得專心了。」這黑龍總是講話機掰。但他可能會死……？

　　他對著劃出的線伸出雙手，手中浮出彷彿薄膜的白光包覆手掌，在那光逐漸增強到接近刺眼時，他手掌朝地板一拍。白光隨著爆炸聲布滿整個屋子，讓我不得不緊閉著眼。地面震動不停，甚至生出陣風吹襲。先不說他每次施法都要把人照瞎眼，他是打算把這裡拆了嗎。

　　我瞇著眼瞥向這爆炸現場，看見洛整個人正在爆炸──更準確地來說，是強烈白光不斷從他的灰袍中照出，雙眼也像手電筒一樣發光，每秒鐘發出的震波彷彿在體內爆破。而他的神情猙獰，貼在地面上的手也在緊繃顫抖，手臂鱗片的縫隙之間亮著激烈的白光脈動。

　　在我猶豫該不該出聲時，空氣中起了變化。一個小如豆子的淺藍圓點浮現半空，先是在原處跳動著，然後立即延伸拉平，變成落地鏡般的橢圓平面。天藍色的圓中間似乎有線條在竄動著，隨著線條增加，形狀也變得明顯，在由淺藍曲線組成的世界中，有小片草地和一堵石牆。那是……傳送門？那些曲線是門的另一邊吧。這比想像中的還要直接，少了魔法的神秘感。

　　在我審視這魔法的同時，洛似乎也完成了施法，從他身上冒出的白光逐漸消退。他看上去極度疲累頹靡，氣喘吁吁，沒有餘力再裝模作樣。愛面子的龍竟然落得這狼狽模樣，看來他是認真的。

　　「你們待在這裡。」洛口齒不清地說。他的嘴角流下深黑色的血，灰袍的腰部附近也被染黑了。

　　「這次不要我跟著你走了嗎？」我問。

　　「我有可能無法顧及妳。有時讓妳遠離我會比較安全。」他竟然也理解這點啊。我認為不是「有時」，是每次都是吧。

　　他的狀況不太妙，可能是從兩天前重傷倒下那時就撐到現在。最可怕的是，我竟然開始擔心起他。

　　「你說特拉瑪有危險了？」蒂亞上前說。「那我也要過去。」

　　「妳有覺悟了吧。」

　　「當然有。」她走向牆邊拿起了她的雙手劍，再次半抽出劍確認劍身，再俐落地收回劍，背到身上。她覺悟的神情就跟她的劍一樣震懾人心。

　　「不論我有沒有回來，都在這裡等著。」洛說完，就轉頭走進了傳送門裡。他的身形進入魔法鏡中，鏡子裡的線條映出了他的背影逐漸遠去。

　　蒂亞朝著鏡面伸出手指嘗試，手指穿到另一個線條組成的世界，將手收回來確認沒事後，感到新奇地笑了出來。她敢直接以肉身做嘗試也太大膽了些。

　　「妳確定妳會沒事嗎？要是妳脖子的傷口又裂開的話……」我問。

　　「我不會有事。」蒂亞再用堅毅的表情回應我後，就逕自走進了鏡裡。我沒有阻止她的餘地。

　　這時祭司也一聲不吭地走向傳送門。我困惑地問：「妳也要去？」

　　「嗯。」

　　「但妳跟這件事沒有什麼關係吧？」

　　「我，見證，我的命運。」祭司回頭問我：「妳，不需要，力量？」

　　「我不行。我的身體有了莫名的黑刀，要是再接受更多力量……難保不會出事吧。而且，公主們自告奮勇出動，也是為了不讓我過去。我還是不要去越幫越忙比較好。」

　　「理解。」

　　「妳說的見證命運，是什麼？」

　　「看到，必然未來。神靈，賜予。必須，見證。」

　　「見證……妳也要過去？那是什麼樣的未來？」

　　「悲傷，無可避免。」

　　「悲傷卻還要去看，我不懂。」

　　「我看到。妳也看過，也會看到。」

　　我？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啊。祭司一如以往簡潔地說完莫名的話，同樣踏進了傳送門。不管是蒂亞還是祭司，都是不得了的怪人啊。

　　這裡的眾人都一去不回，留下呆站在這的我。我靜靜坐了下來，嘆了口氣。

　　我搞砸了，一事無成。蒂亞能不愧對自己，我的雙腳卻顫抖得無法動彈，提不起勇氣走進那扇門。

　　我閉上眼，讓世界陷入黑暗，深呼吸平靜情緒，頭痛也緩和了下來。

　　唉，就這樣吧。如果他們都要我活下來，那就順他們的意就好。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生過去那裡也做不到什麼。我能顧好自己的性命，就算是功勞一件了。

　　說到底，我也與這世界無關，不需要為了我不在乎的地方煩憂。操他的龍，操他的鬼魂，操他的所有人，操他的世界。

　　我張開眼睛，傳送門仍然開著，但裡面的線條已看不到任何人了，平靜如畫。

　　我竟然能心安理得，真是個了不得的人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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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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