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四天(5)

　　恩瑟拉回到了仲裁庭，簡單地踩了踩腳，在外頭甩掉腳爪間的砂土，取下小禮帽，才走進一塵不染的長廊中。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bJNLv9IBQ

　　她與衛兵致意後，輕輕踮著腳步走著，想聽清楚寧靜中傳來的對話聲。

　　在微開著門的房間中，地板和家具都舖滿了華貴的衣物布料。房間中央的特拉瑪站著不能動，她穿上露肩紫色連身裙，解開麻花辮的烏黑長髮披散，搔得她的脖子肩膀有些癢。她看著眼前自認穿不上的禮服，滿面愁容。

　　一名男性鹿族在她面前稍微低身，細心打量著她的裝扮。他背心正裝筆挺，手臂露出栗紅毛色與白斑，如黑珍珠般的眼神透徹明亮顯露專業氣質，兩旁伸展如榕樹葉的雙耳隨著專注情緒擺動，頭上向後生長的分岔犄角保留自然美，搭上他挺拔的身高，得低頭過門才不至於撞上門框。

　　「這個要綁在腰上？」穿上露肩黑紫色連身裙的她向設計師問。

　　「沒錯，最細腰的部位。」設計師以陰柔嗓音回應，拿來一條細黑腰帶，為特拉瑪輕柔綁起。

　　「我有最細腰的部位嗎？」

　　「您太謙虛了，大人，您的身材絕對適合綁帶設計。」

　　「打擾了，公主殿下，華特先生。」恩瑟拉敲敲門板，大方地進入當作更衣室的客房。

　　「大使大人，很高興看到您平安。」設計師華特沒有轉頭看她，邊專注在特拉瑪的服裝上邊敷衍說道。「無意冒犯，大使大人，但下次有需要拎裙走路時，請用衣夾夾住，打結容易把布料扯破的。」

　　「我很小心走路的，我知道你有多寶貝你的衣服。」

　　「恩瑟拉大使，拜託告訴我姐姐他們平安無事。」在這時沒消息等同好消息，但特拉瑪仍想得到肯定的回答。

　　「不用擔心，特拉瑪殿下，在我離開前他們都全員平安。」

　　「謝謝。這能讓我安心一點。」特拉瑪硬擠出笑容，她打了好幾個結的腸子並沒有因此舒緩。

　　「終於夢想成真了吧，華特先生？由您親手為神人公主作打扮。」恩瑟拉輕佻說。

　　「雖是臨時會議莫可奈何，要是有更充裕的時間為公主大人設計整套服裝就好了。喔，我腦中有千百種合適的穿搭亟欲實現。」

　　「很感謝您為我費心……但我必須得露出這麼多肌膚嗎？」特拉瑪低頭害臊地問。

　　恩瑟拉笑說：「別傻了，殿下，女賓露出肩膀乃至胸口，可是社交場合上最基本的禮節。您要見的可不只是大臣，還有明天參加會議的所有貴族。我們身為主辦方可不能怠慢，您的衣著正代表我方的誠意。」

　　「我沒想過一件服裝可以同時如此保守又暴露。」

　　「服裝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為了蔽體而披上布料，卻又令人對底下的肌膚遐想不已。」

　　「喔，少低級了，」華特不滿道。「別把我們為客戶設計服裝的苦心，說成是只為了跳艷舞和交媾的那一刻。」

　　「對某些人來說正是這樣。那些在禮賓會館待著的人可開心得很。」

　　「拜託，別在這裡提到那兩個無賴。簡直不可理喻，到底把自己的職責當成什麼了？」丹妮在一個掛著天藍洋裝的屏風後抱怨。

　　「唉，實在讓他們太逍遙了。要求他們有同為大使和外交官的自覺，是不是太過奢求了？」

　　特拉瑪思考後才想起來，盧布夏菲爾和底里斯都各任用了一對外交官和大使負責處理兩國關係，是宴會上總會見到的四位貓族。但她很久沒見到長滿鬃毛的雄獅盧國大使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跟底里斯的雌虎外交官談過話。

　　「華特先生！這些禮服我都試過了，你還有沒有其他的，呃，小號服裝？」丹妮高聲叫喚。

　　「我跟您說過了，丹妮大人，童裝都放在床頭的行李箱裡。」

　　丹妮表達無言的抗議，但沒人理她。她趁沒人注意時包著浴巾偷溜出來翻起行李箱。

　　「完成了，請公主大人轉個身，讓我看看吧。」完工的華特起身後退一步，欣賞自己的傑作。

　　「像……這樣嗎？」特拉瑪踩著特製的黑綁帶平底鞋，笨拙地原地轉了一圈，設計師好心為她披上的披肩讓她自在了些。長髮與身後的黑紫薄紡紗燕尾裙隨之舞動，腰帶掛上小小的金色徽章，代表盧布夏菲爾的側面狗頭閃耀。在泰莫爾島陸上極為罕見的霧玻璃窗照進柔和光線，背光的她顯出朦朧的清純容貌。

　　「不用害臊喔，特拉瑪殿下，您穿起來真美。」恩瑟拉禮貌誇讚。

　　「真美？這簡直是，完美至極！」華特誇張地手舞足蹈，彷彿被他的作品閃得睜不開眼，感動地仰頭長嘆。「黑長直髮和深色禮服果然相襯，清爽不失典雅，更加強調您顯露的白皙肌膚。燕尾裙雖是我的突發奇想，卻意外補足了缺少的尾巴，多層次感不單調，上下半身平衡有序，全身都迷住了我的雙眼。但這都要有神人大人與生俱來的美貌才能實現。一切都如我所想，甚至更加登峰造極！謝謝您，大人，多虧有您有我，讓如此曼妙的景緻得以呈現於世人面前！」

　　華特在特拉瑪面前單膝跪下，捧起她的右手，以他的唇和鼻尖輕碰指背。特拉瑪不只被這舉動嚇呆了，她也很擔心那對向外分叉延伸的鹿角會戳中她的胸口。

　　設計師滿足起身，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樂不可支，激動地讓眼眶盈滿了淚。

　　「數十年了，數十年來，我不斷祈望這天能來到！喔，思緒如潮水湧來，我需要私人空間，現在就要！」他連忙拾起炭筆、尺和設計圖，衝到房間角落的小桌上振筆疾書，無視了被他嚇跑尖叫的丹妮。

　　「喂！有女士在這裡耶！我在跟你說話！」丹妮穿著粉白小禮服裙，但連肩帶都沒穿好就從屏風後逃出來，氣急敗壞向設計師抗議。

　　「沒用的，」恩瑟拉嘆氣說。「他進入這狀態後，沒有幾個鐘頭是不會理人的。我們先走吧，別讓大臣等太久。」

　　大使帶領走出房間，特拉瑪與丹妮見設計師沒有反應，悻悻然跟上。她們走在開放的白色走道上，徐徐微風傳來花香。梁柱包圍中央的開放庭院，陽光灑落在空無一人的寧靜空地上。特拉瑪記得，她一年多前就是在這裡的二樓望向眾人在底下談天舞蹈。她喜歡觀察人，至少比跟陌生人交流快樂多了。

　　「好忙碌的人啊。」不習慣穿禮服的特拉瑪試著穩住腳步。

　　「或許他該挪出點時間學習如何善待淑女。」丹妮好不容易才把歪掉的肩帶調整好，追上兩人。

　　「他的才氣足夠讓他任性，就原諒他吧。儘管很難相信，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恩瑟拉轉頭回應。

　　「我能理解完成作品時欣喜若狂的心情。」特拉瑪的手指殘留著剛才的唇部觸感。「華特先生……抱歉，我其實不認識他，不過鹿族的設計師，或許就是……？」

　　「喔，他不愛露面，很少在宴會上現身。正如您所想，他是今年接任鹿鎮鎮長的設計師。經過近百年，鹿鎮終於又有個配得上外號的領導者。」

　　「這我記得，半數的名牌服飾都出自卡沃鎮，名聞遐邇。」特拉瑪背誦著書上讀來的知識。

　　「我們身穿的可都是出自鎮長巧手的當季精品。您知道這季的設計主題是什麼嗎？」

　　「天空？」特拉瑪看了看眾人的裝扮後瞎猜。

　　「確切而言是山谷中的天色。您的眼光獨到，公主殿下。他今年決定反璞歸真，以他的風格重新詮釋經典款式。我們有了個復古的一年。不確定做出經典款的前任鎮長會怎麼想，不過華特還挺有自信的。」

　　「原來老山羊鎮長退休了嗎？她才向大家說過，她在工作台上嚥氣時才會退休呢。」

　　「老奶奶可還沒放棄，她是為了拓展海外市場，才決定讓位給後進的。」

　　「有個願意熱心奉獻的繼任者，是鎮子的福氣。」

　　「羅格里德斯領主終於想開，與卡沃鎮合作拓展財源了啊。」丹妮隨口說。

　　恩瑟拉不禁失笑說：「他們沒有合作。鹿鎮是直接找上與王國簽約的海外行商，就是艾格羅的城主，壓根沒與領主談過。領主為此氣瘋了，對現任鎮長盡是挑釁刁難。」

　　「唉，看來和氣生財也淪為好聽話。那個粗人領主，每天都得跟人結仇不可。」

　　「我的身分不太方便說話，不過既然鹿鎮都有乖乖向王國繳稅，國家也願意幫他們一把……一直被領地和商會層層扒皮，論誰都受不了的。」

　　「總是在跟自己的搖錢樹作對，到底在想什麼？」

　　「領主不喜歡領民太有主見。但我又懂什麼呢，畢竟我是他口中的『只懂跳舞和磨蹭大腿的娼妓』。」

　　特拉瑪保持沉默，她對商業和政治沒有任何興趣和想法，甚至不太確定她們在說什麼。她決定陪笑就夠了。

　　三人來到餐廳門口時，正好遇見迎面而來的大臣，臉上掛著期待的笑容。

　　「諸位女士儀容秀麗，但願各位都對我們的服務感到滿意。」普林尼斯招呼，他親手端著一個引人注目，蓋起銀色餐蓋的盤子。恩瑟拉和丹妮馬上就聞到了從盤中飄出的鮮魚味。

　　「就如同華特先生所說，完美。」丹妮稍稍僵硬說，一是顧及禮節，二是她聞到香味後正急著壓住尾巴別讓它翹起，免得被大臣注意到了。

　　「謝謝您大方招待，大臣。」特拉瑪接話。她記得法拉的告誡，在社交場合可不能當啞巴。

　　「這是應該的，雖然事態緊急，今天很幸運能為各位提供周到的禮遇。各位都餓了吧？中午都快過了。」大臣發現他應道謝的對象不在時問：「設計師人呢？」

　　「他待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了。」恩瑟拉微微聳肩。

　　「啊，也罷，哪天他瘦成紙片時，羊奶奶也會把他養回來的。諸位請進。」

　　眾人魚貫進入餐廳，特拉瑪和丹妮並排就座，面前的長桌擺滿肉排、麵餅等剛出爐的料理任人取用，量多得不像是四人能吃完，但兩人並不急著裝滿盤子，直直坐著等大臣和大使就座。特拉瑪慌得肚裡翻騰，沒有一丁點胃口。

　　「等等就照我說的，委婉拒絕就好了。」丹妮對特拉瑪咬耳朵，她點頭回應。

　　「普林尼斯大臣，調查的事情還順利嗎？」恩瑟拉在坐下前問。

　　「啊，是的。」大臣此時才想起有比料理更重要的事得宣布，仍然端著餐盤愜意站立。「剛才終於找到足夠專業的人手組成調查團，可以前去里克堡進行搜救和蒐集情報，估計在明日清晨之前就能回到仲裁庭匯報。」

　　一點都不好。特拉瑪心想。這下事發現場蒐證的主導權就全都在對方手上了。她在昨晚也有派人調查里克堡的狀況，卻因深夜昏暗和人手不足而窒礙難行。在情報上將會是壓倒性的不利。

　　「感謝您不吝伸出援手，大臣。」特拉瑪隱瞞她的擔憂，點頭致意。「我們遇上這突來的災難應付不暇，一陣慌亂下只得讓士兵們帶著礦村村民先行撤退，竟然沒人可以在此地守候，一時間實在沒有多餘的人力收拾殘局。望您海涵。」

　　「您客氣了，公主殿下。這個月輪到我們底里斯管理仲裁庭，自然是要由我們出力。可不能讓大家見笑了啊。」大臣捻了捻下巴的鬚毛笑說。「在靜待好消息時，先讓我們抱著點輕鬆的心情來迎接吧。」

　　「還好我們沒有錯過最驚喜的環節。」客套話很自然地從恩瑟拉口中溜出。

　　「婀娜多姿的恩瑟拉，我得蒐集專業意見，需要妳那張夠挑的嘴。」

　　大臣的回應正如恩瑟拉所想，她放心地坐到特拉瑪對面，同樣有空盤子的座位上。

　　「讓各位久等了。我想先請各位品嚐一道前菜，是我精心製作的作品，但願還合大家的胃口。」

　　神秘兮兮的大臣把餐蓋掀開，拿起木夾熟練地開始分食。一整條切塊的深色魚肉整齊排列，外表稍微煎熟，看來像只做過簡單處理的生鮮食材。連嗅覺相對遲鈍的特拉瑪都彷彿聞到從中漫出的鹹海味。

　　「生魚……？」特拉瑪不禁發問。

　　「今早才從漁村捕獲，切片醃漬送來料理的旗魚腹肉。」

　　她盯著那顏色鮮豔的生魚肉看，心裡滿是掙扎。對未知的恐懼多過好奇。

　　盧布夏菲爾的王城鄰近泰莫爾最大的湖，是與海相連的淡鹹水，但其中少有海魚，她對淡水魚的印象是刺多有土味。她不太想把這軟乎生魚肉放進嘴中。傳言吃下沒煮熟的魚，會讓體內住滿吸血蟲，而大臣的說明讓想像更加生動了。

　　大臣對料理是講究得出名，他絕不可能招待難吃或不能吃的料理，而她仍跨不過那障礙。

　　「吃一口，告訴我最直接的感受。」大臣用期待的眼神，盼望在座三位動口。「別太緊張，我需要心得和評價，但這不是比賽，沒有要分高下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恩瑟拉用沾水餐巾清清爪子後，直接捏起一塊生魚，輕鬆送進嘴裡。

　　特拉瑪稍微鬆口氣，她想讓別人先嚐過，自己殿後，至少做好一點心理準備。

　　「嗯，你成功了，大臣，這是你目前做過最好的試作品。」恩瑟拉眼睛一亮，像是被這道料理喚醒。

　　「這是我的自信作，簡單大膽又格外優雅，再做點裝盤的話一定會更完美。」

　　「我本來就很期待能嚐到大臣的料理，但這比我想像的還要美味！」丹妮驚喜地說，一刻都等不及就再接著吃下一塊。

　　「謝謝妳，丹妮閣下，吃到停不下來正是給廚師最大的讚美。」

　　令特拉瑪出乎意料，丹妮和恩瑟拉都對這奇特的菜餚讚不絕口。她本想如果兩人都給出惡評的話，她還能藉此躲過；但看來反倒是自己問題比較大。也可能是因為貓族愛吃魚？她不禁想。

　　「嗯？特拉瑪殿下吃不下嗎？」大臣問。

　　「不、不是，我要開動了。」

　　可不能任性。特拉瑪振作起來。在兩個姐姐都身處險境時，還為這微不足道的小事掙扎，實在太不像樣了。她得和大臣打好關係，就算端上的是摻蚯蚓的泥巴，也得甘之如飴才是。

　　她想著絕不能被大臣聽到的內心話，戴起用餐指套，生怕被那生魚咬到似的謹慎捏起一塊，她能隔著指套感覺到魚的濕滑。她故做鎮定吃下生魚。

　　「好吃！」她發自內心讚嘆美味。光是這一口就足以顛覆她對生魚乃至於所有魚肉的印象。

　　「是吧？只要做點處理，生魚並不可怕的。」大臣像交到新朋友般雀躍。

　　「是這個嗎？從來沒有嚐過的醬汁，鹹甜味跟魚肉很搭。」比起享受美食，求知慾讓她更想揭開這料理的秘密。

　　「答對了，公主殿下，這是從遠方島國傳來的豆釀醬，醃肉醃魚或直接沾著吃都很美味。」

　　在驚喜之後，特拉瑪倍感羞恥，身為本該追求新知的學者，卻被陌生與改變嚇倒，明天的臨時會可還怎麼辦？

　　「多謝各位的愛戴。我打算在明天用這料理招待賓客，本來還很擔心這次做新嘗試會不會失敗，既然大家都喜歡，我就放心了。」大臣滿心歡喜地在恩瑟拉旁坐下，龐大身軀讓椅子發出吱嘎聲。「一放鬆下來，才發覺用餐時間已經過了太久了。感謝幫忙，我們可以開動了。」

　　出現了，大臣在用餐時的好心提問。三人警戒了起來。

　　「儘管吃，千萬不要客氣，否則會被我吃光的喔。」

　　三人知道，大臣這不是客氣話。他享受「飲食」這一項活動的所有面向，光是品嘗美味無法滿足他長年下來培養出的雄偉腹肚。他出現在餐廳時，桌上的食物就會迅速消失無蹤。

　　而他似乎也深知這點，他就會想辦法在餐點消失之前，把別人的碗盤裝滿，同時分享他的喜悅。而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就像他做的幾乎每件事情），他總是以自身標準衡量別人的食量。

　　「大臣，讓兩位自己取用就好，別硬塞她們東西吃。」恩瑟拉說。

　　「謝謝大臣好意，但我們還不是很餓。」丹妮也藉機跟上，卻沒想到這句話是挖坑給自己跳。

　　「不過丹妮閣下，您已經把生魚片吃完了呢。」大臣看著丹妮面前，空空如也的盤子說。

　　「什、什麼時候！不，大臣，我並不──」

　　「來人，為閣下盛上正餐，千萬不能讓人餓著肚子離開餐桌！」

　　一旁的兩個侍從聽令行事，在丹妮能開口拒絕之前，她的盤子就疊上了層層大餅、腿排、薯泥、焗豆，全淋上肉汁，一旁大碗盛入番茄蔬菜湯，一邊碟子放上餡餅甜捲，互相擠得要掉到桌面上。

　　丹妮得抬頭才能看到這座山的山頂，向上的視線翻出白眼，也可能是快要昏倒了。

　　她看向旁邊唯一的救星，投以親切的微笑。

　　特拉瑪沒忘了丹妮的教誨，報以同樣親切的笑容說：「我不餓。」

　　如果在這裡選擇解救她的話，下一個被大臣盯上的會是自己，就結果來說只是增加一名受害者而已。

　　於是丹妮僵著笑臉把頭轉回，苦惱著該從哪裡開始挖起這座食物山，以及在這之後要如何守住早已岌岌可危的腰圍。

　　只需要提一聲，大臣也不至於強迫人把這餐點吃完，但不論會激怒他的機率有多小，沒人想冒險在他釋出善意後開口拒絕。尤其是在這種攸關外交事務的場合，曾為敵人的雙方都更加小心。

　　又或許這才是大臣能大方整人的原因？總之平時不問政事的特拉瑪是很難看透了。

　　「不過……我們這樣真的好嗎？」特拉瑪捏起下一塊生魚片時問。「我們本不是來這裡……享受的。」

　　「不用擔心。」大臣邊回答邊抓起一塊大餅，優雅地一次次撕成小片。「或許是觀感不佳，但今天僅有幾位貴賓會來到仲裁庭，才有機會款待。」

　　「那為什麼……」

　　「有言道『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這把年紀，能在外拋頭露面大概也沒多久了，要趁還能隨心所欲的時候享受才行。沒錯，一座堡壘蒸發了，數百個士兵一起陪葬，許多家庭破碎，外頭還有飛天惡魔肆虐，但既然我們都選擇留在這裡，那我們就有權享樂。就把臨時會的事放到明天吧。」

　　「總覺得很難心安理得。是我太敏感了嗎？」

　　「公主殿下，您是幸運的那一群。各位年輕的一代。您和您的手足在脫離襁褓、開始懂事，正要長成如此亭亭玉立的美人時，戰爭就結束了。新一代的各位都心地善良、見義勇為、富有同情心，有時甚至顧不得自身。這是過頭了。」

　　「同情是會過度的嗎？」

　　「我想以過來人的身分建議，務必要及時行樂。我們這代人已經累了，很多人早已長眠，剩下的只想平靜度過餘生，而您要走的路還長得很，不該把過多精力耗費在已死之人身上，即使哀傷也無法為他們帶來任何慰藉。」

　　「您說的是。」

　　「請別誤會，這不是責怪您，如果能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假以時日，您就能理解的。」

　　恩瑟拉清了清喉嚨提醒大臣，是轉換話題的訊號。

　　「唉呀，我真是的，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來來，趕快用餐吧。」

　　特拉瑪不停想著，從今天見面以來，恩瑟拉這位大使對待大臣的態度直白到了失禮的地步，非常不可思議。

　　普林尼斯是拜歐伯爾國王的心腹這點天下皆知，在輔佐兩任國王的四十年間都握有無上的權力，也從沒有人能挑戰他的地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恩瑟拉，法拉殿下們的行動順利嗎？」大臣轉頭問。

　　「以前往絹絲河來說，不能再更順利了。直到走到橋頭時，都還沒有飛箭射來。」

　　在這和平的十年中，他提倡懷柔政策與和平外交，但沒人能忘記在那之前的恐怖統治。當時提到大臣時，人們會先聯想到的是國王與斷頭臺。

　　到了今天卻是任人罵也笑瞇瞇道歉的和藹老人，令她無法置信，大臣的招待與態度卻又誠懇得令她無法討厭。

　　「他們是帶著武器前去的嗎？」

　　「是的。」

　　「那就好，看來山地人暫時不會出手。如果那些不可理喻的蠻族對公主做了什麼，我可無法對兩國的國王交代。」

　　「這時節剛好與阿瓦邁族的祭典錯開，他們不至於太過排外，尤其是有大臣給的特赦令在。但願山地人不會討厭龍。」

　　「對，說到龍──」

　　「他整趟路上沒有說話。」

　　「這樣啊……」

　　「龍龍龍龍！？」

　　「冷靜點，丹妮殿下。牠們不在這裡。」

　　或許就像他說的一樣，是他已經累了，但會不會那也是演出來的？他的笑臉底下藏著什麼樣的心思──

　　「特拉瑪殿下？」

　　「啊是！」想事情發著呆的她被大臣一叫，嚇得跳了一下。

　　「冒昧請問，您認識那位龍嗎？記得叫……洛是嗎？」大臣說話的同時手也沒停過，他把肉排拉成絲鋪到餅上，捲起餅後大咬一口。

　　「洛先生……」特拉瑪還記得，法拉要她別透露太多關於洛的事。「我也是昨天才認識他，他也很沉默，幾乎沒說過關於自己的事。」

　　「也沒說到他降臨人間的理由嗎？」

　　「據說他是為了找到並消滅另一個出現的惡龍，前來向我們提議合作的。」

　　「所以你們都親眼見過那惡龍了？」

　　「我昨天見到了。那是個……惡夢。」特拉瑪明白「惡夢」是個形容詞，儘管「夢」與她是無緣的。「有城門般大的飛天噴火怪物，牠吐出的火球幾乎把山林燒盡了，我們的士兵拿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直到現在都還慶幸自己活著。」

　　「也難怪您會眉頭深鎖了。他們似乎就如三神教的預言那樣，遲早會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現身，不過更意外的是他對我們人類沒有明顯敵意，光就這點，我願意向那處於未知彼方的旁觀者表達感謝。」大臣煞有其事說，那是不信教的底里斯人對「神」的稱呼，教徒聽來難免刺耳。

　　「大臣真是……從容自若呢。」

　　「我可是吃了一驚，他的長相對我們而言實在不太友善。但在驚恐的同時，我感受到了新鮮感與好奇心，就像從未見過的動物從樹林中探出頭那樣令人驚喜。喔，我猜這話最好別被那位龍聽到。他不在這，對吧？」大臣短暫地收起笑容，往房間的另一側看了一眼，像是他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

　　「他沒有……」法拉一聽到問題就想要回答，差點沒意識到那不是問題。「我是指，只是假設，大臣不擔心黑龍有可能是邪神，有可能要毀滅世界嗎？」

　　「您擔心嗎？」

　　「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有些……不明所以？明明這世界可能開始天翻地覆了，卻對此無能為力，所以……實在不習慣這樣。」

　　「何必惴惴不安呢？大可不必把事件上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想得簡單點就好。龍之間的爭鬥在我看來像是野獸在搶地盤，而這，就沒什麼大不了了。真正讓我擔心的是在這之後。」

　　「之後？」

　　「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後。接著呢？勝者開開心心地離開泰莫爾？或是緊接著尋找下一個佔了地盤的敵人？我實在沒有頭緒。」大臣三兩下就把車輪般大的餅吃了一半，做著他的下一份特製肉餅。

　　「但也沒有理由攻擊我們，真要的話，又何必等到今天？」

　　「這可不是我們能決定的。說到底，他們的存在和目的都是一團謎，心思也不是我們能看透的。您有多信任他？」

　　「我想，總有一方得先伸出代表友誼的手。我們兩國也走到這步了，不是嗎？」

　　「您說的是。不過與龍交心這份重責大任可不要只讓自己一肩扛起啊。」

　　「如果真能跟龍成為摯友的話，到時一定會介紹給您認識的。」

　　「那就先願良善的一方獲勝！」大臣舉杯敬酒後小酌一口葡萄酒，特拉瑪跟著舉杯喝了一口水。

　　正當她想著累人的交際應酬可以暫時停止片刻時，大臣又開口了。

　　「關於這龍，只剩一個問題。」

　　「是什麼呢？」

　　「哪邊才是好的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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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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