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20)

　　「歡迎您回來，特拉瑪殿下。」一名外貌垂老但儀容端正的管家在大宅門口鞠躬迎接。三角垂耳和鼻周的細長鬍鬚讓他的年紀看上去比實際上大，俐落的黑色男士禮服與經修剪的灰白毛髮形成對比。他並不比特拉瑪高，熟稔從容的一舉一動都表達出沉穩氣息。

　　「好久不見，羅培德。」特拉瑪的黯淡神情露出淺笑。

　　「哎呀，」管家羅培德在端視一陣後感嘆道，有些疲憊的雙眼張了開來。「短短一年，殿下就長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在下一直期待能見到現在的您，這令在下很是感動。」

　　「是多虧有大家照顧，我只是不知不覺長大而已。」

　　「也得感謝皮克爾夫妻啊，身為平民付出了超乎想像的心力陪伴殿下。見到您又成長了，夫人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啊……一定會的。」特拉瑪心情又難免低落下來。羅培德暗自感到可惜，但並不責怪她。

　　羅培德帶領特拉瑪走過寬敞的大廳，進入寢室廊道。廊道兩側的燭台發出溫煦的暖光，幾乎沒有燃燒的臭味，高級蠟燭才剛點上，還沒有流下任何蠟滴。當然是為了大小姐的歸來特地點上的。

　　但這些溫暖燭光不免令特拉瑪注意到她不願想起的事。一扇扇緊閉的房門、腳步聲迴盪的死寂廊道、如潭水般停滯堆積的毛毯味。這個大宅裡只餘下大家長與管家兩人，其他與特拉瑪同輩的姐姐們都早已遠走他地，忙於事業或出嫁從夫，就連待在王城的羅莎琳德也偶爾才會回來探視母親。這些門扉沒有打開的必要，特拉瑪的房間也是。

　　「母親大人的身體還好嗎？」特拉瑪問，口中雖有真誠的關切，卻不是那麼急迫。

　　「是的，感謝三神的關愛，已經快要痊癒了。夫人發燒的頭兩天特別嚴重，躺在床上喘不過氣來。在下當時忍不住想聯絡您儘快回城，但夫人和羅莎琳德大人堅持，不用為了小病特地把人叫回來。」

　　「我有聽姐姐大人說了。」

　　「還請殿下別誤會，夫人和羅莎琳德大人都是關心殿下您的。」在輕微飄盪的燭光下，羅培德鬍鬚中的柔和淺笑有著一絲哀愁與釋懷，平易近人的眼神展現出包容，似乎無論特拉瑪同意或反對他都會接受。

　　「嗯。」特拉瑪猶疑地應了一聲，稱不上肯定或否定，正表達出她的複雜心境。

　　在廊道的盡頭，有一扇關上的房門從門縫隱約透出了光，等著特拉瑪到來。那是不同於蠟燭黃光的白皙亮光，是特拉瑪熟悉的光。她有些驚喜，但馬上消沉下來，因為她明白這不會有好事發生。

　　羅培德上前輕敲門兩下，用溫和但專業確實的語氣報告：「夫人，特拉瑪大小姐到了。」

　　「讓她進來。」房內的年邁女性嗓音應道。再度聽到那嚴厲的命令聲，令特拉瑪驚恐畏懼。她本該做好準備的，卻連這麼做都不敢。

　　羅培德為特拉瑪拉開了門，白光從門中延伸了出來，抓住了特拉瑪，她逃不掉了。

　　管家那溫暖無害的笑容像在告訴她，這沒什麼好怕的。抵擋不住那份期待，特拉瑪只得踏著沉重腳步進房。連與大臣對質都沒有如此絕望，那時她至少還有機會反抗；在這裡，她沒有一丁點獲勝的可能。

　　裝潢典雅的臥室中靜謐無聲。門口僅有木架上點著的小燭臺照亮地面，最顯眼的白光來自床邊的床頭櫃。

　　那是特拉瑪特製的袖珍型方晶燈，方形底盤上裝有圓柱紙燈罩，讓燈光變得柔和。手掌大小的袖珍燈方便攜帶，但無法自行補充能量，需要經常更換內部的人造方晶。

　　那是一年前離開王城前，她送給貴族家的小禮物，送禮的對象正靠在床頭坐著。

　　瑪德琳在床上安靜讀著手上的厚書，沒有抬頭。她雖已年邁，但視線犀利，神情不苟言笑，與大姐羅莎琳德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更加肅穆莊嚴，年老而長出的纖細白毛反倒更填神韻，配上白絲綢睡衣，給人大理石雕刻的印象，優雅細緻，又莊嚴得難以接近。

　　特拉瑪後方的房門輕輕關上了。管家會一直隔著門陪伴她們，光是這樣就給了她一點慰藉與鼓勵。

　　「母親大人。」特拉瑪拎裙敬禮，以最恭敬正式的語調問安。

　　「太亮了。」瑪德琳突然說，彷彿在餐館中向店員抱怨餐點。

　　「什麼？」特拉瑪抬頭傻問。

　　「妳的這個讀書燈太亮了，不適合用來讀書。」

　　「喔……那可能是抑制器故障，方晶出力太大了。我可以修好。」她馬上發揮專業認真回覆。

　　「是嗎。」瑪德琳終於輕闔上書，正眼看向她名義上的親生女兒，十指交扣，讓這裡比起床榻更像是辦公桌前。特拉瑪趕緊直起腰面對母親。

　　「聽聞母親大人身體微恙，幸有生命之神里維歐拉的保佑，母親大人恢復得很快。」

　　「哼。」瑪德琳對這道賀不以為然，不出乎所料得令她失望。「連妳也是呢，比起我和藥物更信任神。已經跟你們說了這只是小病，每個人卻像要咒我去死。」

　　特拉瑪感到莫名。向神表達敬意是貴族之間常見的招呼方式，儘管她不熟悉貴族的寒暄，也在坐車來到大宅的路上自己練習了許久。她不清楚是自己做錯了，或是母親故意在氣她，連想故作輕鬆緩和氣氛都做不到。

　　「相信羅莎琳德轉達了，」見特拉瑪無話可說，瑪德琳不客氣地接過話語權。「阿澤利亞家的未來已經決定了。」

　　「嗯，而且沒有找我討論。」特拉瑪發覺自己嘴快了，趕緊改口：「——而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人在星峰堡。我同意這決定，不參與討論也沒關係。我由衷祝福大姐和家裡能一帆風順，真的。」

　　「說得像事不關己。不過，確實如此。」瑪德琳以一貫的威嚴態度宣告：「今後由新當家掌管阿澤利亞家的事務，妳聽從指示就行。」

　　凝重空氣佔據了臥室，不容質疑的決定壓迫著特拉瑪。就像來到了皇帝面前，這裡已經沒有她置喙的餘地。但這與她關係甚微，現在不過是向她這個局外人宣告結果罷了。

　　「我明白了。」特拉瑪冷靜說。

　　「妳真有明白嗎？」

　　「嗯，我沒有怨言，完全接受家裡的安排。」

　　「妳的表情不是這樣說的。妳還是不會隱藏、不想隱藏。」

　　「母親大人和大姐的臉，也都是這副模樣吧。」特拉瑪微低下頭，察覺到自己的臉有多臭。

　　「我不了解妳對這安排有哪裡不滿。不選擇聽話的話，妳想怎麼做？代替大姐成為新當家？或是永遠離開這個家？或者妳覺得還有其他選擇？這個家已經讓妳任性夠了，再有多少怨言，妳都得接受。」

　　「不論『任何事』都得接受。」

　　這話令瑪德琳稍稍皺起眉頭，半垂雙耳抽動，神情中出現一絲怒意。

　　「我教過妳們了，有話就要直說。」

　　特拉瑪一直想當面說出來，卻有所猶豫。她深吸一口氣，憋氣，然後逼自己吐露出來。

　　「我們家……曾經做過許多見不得光的事，往後也會繼續，是吧？總是得維持……商人作風。」

　　「這正是我不會讓妳接任當家的原因，特拉瑪。妳心思太單純，天生就不適合這行。」

　　「是啊，我就是做不到。最近家裡聯合了公會欺壓店家，逼迫他們關閉新店面了吧。那與犯罪無異。」

　　「所以妳有在關注消息，卻完全忘了假消息這回事。」瑪德琳稍稍感到驚喜，但只是給了她更多教訓特拉瑪的機會。「那間店的前身本是地下賭場的洗錢據點，他們囂張到光明正大與議長派的商人談合作成立新店家。只讓他們打退堂鼓算是客氣了，斷絕議長那群人的不明資金來源也是幫了王族一把。結果妳看了他們的垃圾文宣，就把我們家當成壞人？妳被議長派出的傳報員洗腦多深啦？要是他們說我死了，妳今天就不是來探望我，而是弔唁我了吧。妳什麼也不懂。」

　　「那麼我會『相信這個假消息』這件事，也足夠向您傳達出一些訊息了。」特拉瑪嘴硬起來，在下一刻感到心虛。

　　瑪德琳低頭扶額，閉眼吁出一口長氣，像是吐出了一份苦悶。

　　「已經幾十年了，戰爭都結束了，還得爭個你死我活嗎？」特拉瑪不解急問。

　　「妳看不慣家裡的作風，但王族做同樣的事就沒關係。妳心裡有底的，一直以來王族也並非清白，不，這根本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讓我不解的是，妳天真到認為這世界非黑即白。少用那自以為是的態度想教訓人。」

　　「母親大人，就像您說的，我早就心裡有數了。但仍得斗膽問您，」特拉瑪仍不放棄，用強調提問試著反擊。雖然她不清楚這會有什麼後果。「您會為了任何人，或甚至為了您自己，鋌而走險嗎？」

　　瑪德琳沉默了一下，並非被激得氣結，而是陷入了思考。特拉瑪自認掩飾得不錯，裝作是氣憤質問，說不定能讓母親大意而透露出些許端倪。

　　「為什麼妳會想問？」

　　「因為這世界的確是有是非對錯的。」

　　「如果有必要，我就會這麼做。」瑪德琳感到厭倦，像是回答過這問題數百遍。

　　「我想也是。」特拉瑪失望說。「有必要的話，就會跨越那是非的界線。」

　　「界線。要是真有那界線，那就方便了。世上沒有是非，僅有成功與失敗，歷史只會記下你是成王或敗寇，而是非是由成功的人評斷的，其他有所誤解的人，都成了不被世人記得的失敗者。」

　　「那實在太縹緲了，歷史記不記得一點也不重要。」

　　「是啊，就像歷史不會記得妳的父親一樣。」

　　特拉瑪心頭一震，眼前浮現了父親大人的面容，那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似乎同時憶起了最懷念與最恐懼的兩個身影。

　　「妳父親也像妳這樣天真，相信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正道，這個正道有讓他如願以償嗎？不，一次經商失敗，就讓他踏上了末路。妳不可能忘記的。」

　　她不可能忘記。那晚，月光下的銀色劍光、父親大人、血泊、他的面容，那畫面如同火光般閃爍不停，把她壓得幾乎窒息。人人都會把這形容為「惡夢般的場景」，她不用做夢，那幕仍歷歷在目。

　　「任性離家一年，讓那個大臣陪妳玩玩，就得意忘形了？妳沒有決心，沒有覺悟，被人提到已經去世的人就要涕淚俱下，靠著一點自以為是的自私理想就在說大話。不感到羞恥嗎？」

　　她當然會攻其不備。特拉瑪和任何一個新手商人都知道這點道理和手段，天經地義到生不了氣，她責怪自己為什麼要暴露弱點，讓自己被羞辱。

　　而她哭不出來，為父親大人流的淚早已流乾了。若要說還有什麼剩了下來，就只有遺憾與悔恨。

　　瑪德琳眼見特拉瑪消沉，再嘆了口氣說：「我交代過羅莎琳德，要她儘可能別為家裡的事再打擾妳。」

　　「……所有事嗎？」

　　「有必要時她會再寄信給妳的。在那之前，去專心做好妳的公主吧，如果妳真能做到的話。」

　　這等同將特拉瑪排除於家務之外。無論為此慶幸或失望，她都對自己感到羞恥。

　　「我……」

　　那句話浮現心頭，「我還是想為家裡做點什麼」，卻怎樣都說不出來，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

　　父親大人的話語突然在她腦中迴盪。她仍能記得父親向她拍肩，鼓勵她前進的話語。那是她在來到大宅的路上就一直考慮著，卻不敢在這時提到的事。除非……

　　「母親大人，」特拉瑪感受到一點力量，豁了出去。「我或許是做不了一個商人，但我會用我的方式為家裡做出貢獻的。」

　　「用方晶，是吧？」母親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反應，笑了出來。「就憑這些半成品和瑕疵品嗎？以商言商來說，我可不敢抱太大信心。」

　　「也許談這些還言之過早，但我曾見識過許多不可思議的技術，我毫不懷疑，若把那些發想運用在方晶科技上，絕對能改變這個世界。不只提燈，眼前所有見到的一切都會改變。」

　　「勸妳先腳踏實地。」瑪德琳伸手把袖珍型方晶燈從底座拿起，隨意地遞向特拉瑪。「阿澤利亞家的家訓。」

　　「第三條，『好消息告訴家裡，壞消息留給自己』。」特拉瑪接過了燈捧在身前，白光在她的臉龐往上照出陰影。「我會讓您刮目相看的，我保證。」

　　那是看不出情緒的深沉，表面冷靜但心中千頭萬緒，算計、陰謀、復仇，全都可能藏在那張臉下。特意或甚至不經意地讓人明白，自己深藏不露，你不會想要惹我。

　　這讓瑪德琳頗為玩味。心想羅莎琳德說的沒錯，她也會露出阿澤利亞家人的臉。但這母親還不至於被騙倒。

　　「晚安，母親大人。保重身體。」

　　「我們不該為情感誤事。」瑪德琳在特拉瑪臨走時說。「記住了。」

　　基於專業意識，管家羅培德並沒有偷聽母女的對話，但在見到步出房門的大小姐面如死灰時，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多管閒事。

　　特拉瑪並沒有特別失望，這與她所預期的相同，自己腦內的美好幻想沒有實現。

　　她仍然沒將心中最深的恐懼說出來。

　　然而在得到「好消息」之前，都不用再回去家裡了，這倒讓她的壓力減輕不少。

　　她坐上備好的馬車返回宮殿。王城夜晚飄起了細雨，貴族區寧靜沉寂，一棟棟獨立宅邸從窗簾和前院透出暖光，大門卻都緊閉著，似乎沒有一戶人家發現王族路過，可能也沒有人會在乎。花台中閉合的牽牛花在馬車經過時滴落雨珠，用這最細小的方式回應她的到來和離去。

　　在暗巷中，數名穿著深色長袍的人輕聲行走著。他們在見到馬車駛來時躲到窗台下遮掩身影。好幾雙眼睛瞄向馬車，車夫、特拉瑪和隨行護衛都沒有察覺暗處的他們。

　　待馬車離去後，人影就匆匆鑽進小巷，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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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長奈杰爾獨自走在平民區的小路上，戴著一頂軟帽擋雨，同時稍微遮掩面孔，摘下平光單片眼鏡的他不想被人認出來。

　　每個星期，他都會藉故出門，固定光顧平民區一角的酒館，買幾串他喜歡的香料烤肉串和半瓶淡酒，打包帶走伴著月光或烏雲獨自享用，完畢後裝作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在半夜前若無其事地返家。通常他忙裡偷閒的私人時間就僅此為止，除非有時艷遇找上了他。

　　其實通常也沒人會等著他回家，妻子長年在海外拓展事業，讀軍校的獨生女當然不會再跟父親住一起，這點小秘密不需要對家人保密。那多半是為了自己的執著。

　　不過他總得為這百無聊賴的獨居生活找點樂子。試著不要太過依賴酒精，尋找比吃喝更有意義的興趣和消遣，但這恐怕一天比一天更難以堅持了。外來物質能陪伴他，給予一點溫暖與勇氣。

　　至少當他看見醉倒在路邊的人，能夠安慰自己還沒潦倒到這地步。

　　在他想著幸好不認識那樣的人時，前方小巷走來兩個蹣跚的醉漢，他這才想起有這兩個傢伙。

　　盧修斯．戈登伍德正與他的酒友皮克爾摟肩走在一起，看不出是互相扶持或是壓著對方。兩人都露出傻笑模樣，用醉話樂呵高歌，像是怕這巷子的住戶聽不到。他們醉得連路都走不直，但只要雙腳還能走到下一間酒館，他們顯然不在乎。

　　「嘿，那人是議長大人嗎，還是只是我太想見他了？」盧修斯注意到他時高聲問，比起問問題更像在開玩笑。

　　「是議長大人沒錯！嗨，議長大人好！」手裡抓著一個空酒杯的皮克爾呼喚，沒有一點應對貴族表示的禮貌。不過奈杰爾也沒把這時的自己當成貴族。

　　「兩位怎麼……一起出現在這裡？」奈杰爾走近時忍不住問。

　　「大人您不也在這？」醉醺醺的皮克爾嘴巴停不下來。「是來這裡物色店家嗎？這裡確實不錯啊，我們的口袋名單全都在這了。大人您也是很有眼光。」

　　皮克爾誤會了，而奈杰爾並不想特別指正。盧修斯與皮克爾似乎是在某次偶然會面中，發現彼此很談得來，不知不覺間兩人就成了酒友，幾年下來，這對商人與平民中年男在各處的酒館留下了酒品糟糕的名聲。

　　然而摟肩的兩人並不該如此親近，畢竟他們實質上幾乎是彼此相反的存在。盧修斯是蒂亞公主名義上的大哥，卻與她沒有血緣關係；皮克爾是特拉瑪的親生父親，但平民與貴族毫無瓜葛。若非因貴族與王族秘密領養神人，兩人根本不會有所交集。這等矛盾與錯亂有其來由，打從四十年前，王族就對平民撒下了如此瞞天大謊，只為將神人據為己有。

　　這秘密在多數高官之間已是心照不宣，但平民仍不知情。照理而言皮克爾夫妻在將特拉瑪交給王族後就應與王族斷絕關係，但先王與神人王后不捨得拆散親子，於是做出慷慨的讓步，允許皮克爾夫妻偶爾秘密造訪特拉瑪。但皮克爾卻意外與蒂亞的「親人」結識，與他不該認識的貴族商人飲酒暢談。儘管目前眾人對此現狀睜隻眼閉隻眼，要是這兩人哪天酒後吐真言，被人發現神人並非貴族生下，只怕會釀成大禍。

　　「還沒到夜半就在發酒瘋。你們該安靜一點，免得有人扔花盆下來。」奈杰爾瞄向頭頂的木造平房窗台說道。

　　「安靜？我們有很吵嗎，皮克爾？」

　　「哪有吵呀，我都快聽不見你說什麼了！」

　　奈杰爾放棄說服他們，用置身事外的語氣回應：「希望兩位的夫人不會嫌棄。」

　　「別說掃興的話了，議長大人也來嘛，皮克爾太能喝了，我會頂不住——看看這傢伙的酒桶肚，天知道裡頭還能裝多少酒。」

　　「少糗人——誰像你們家的人一樣只會長高長壯啊，混帳！」兩個酒友莫名打起彼此的肚子，謎樣的友善交流令奈杰爾難以理解。

　　「謝謝兩位邀約，但今晚不行。」奈杰爾有些退卻，世上比一個男人喝悶酒更慘的事，就是一群男人喝悶酒。且他自知酒品不好，自己要是喝醉了，也會跟他們一起發酒瘋。

　　「賞個臉嘛大人，喝一杯就好——」

　　盧修斯往奈杰爾傾身，突然重心不穩跌跤，一臉驚慌。奈杰爾上前僅用空著的單手接住他，費盡力氣才扶起，沒讓他鼻子親地板。

　　「別醉到看不到人在哪啊。」奈杰爾把盧修斯推回原位。

　　「抱歉抱歉，哎呀看看我，都十幾年了，還會想把左手伸出去。」盧修斯不好意思說，舉起右手搔頭。

　　「手……啊……」奈杰爾結巴起來，眼前浮現出種種景象。

　　那空蕩蕩垂著的左手衣袖，如軍旗般輕微擺動，他回想起在戰場上的那一天。部隊遭伏擊，世界被鐵銹味和血淹沒，隨著骨頭斷裂聲，箭矢插在少主的左手臂上，暈眩、閃光，那些畫面和聲響不斷閃過心頭，令他恍神呆滯。

　　似乎是從那時起，他才真正認識戈登伍德家與這位公子哥，也從此有了揮之不去的芥蒂。如果他的手還健在的話，又會是怎麼樣？奈杰爾胡亂思考著。

　　「嘿，別想太多，」見到奈杰爾不作聲，盧修斯拍拍他的肩笑道：「不是故意要提起的，都過去了。」

　　「不不，沒事，我沒有在意的。」奈杰爾回神後強笑掩飾。「是在想些……別的事。」

　　「我們不是帶兵的團長和急著立功的貴族，別緊張，那些人已經留在過去了。」

　　「啊，是啊。沒錯。」

　　「趕快忘了煩人事，跟我們去享受一下吧。嗯？看來您也是要去喝酒，有人作伴不是比較好嗎？」

　　「是啊，大人，我們可以與分享一些口袋店家，有些店快倒了所以——嗝，再吵也不會趕人走！」皮克爾沾沾自喜喊道。

　　「多謝邀請，但我明天還有公事，不能帶著酒氣見人。」

　　「別這樣，我們很久沒有坐下來聊聊了。」即使被婉拒，盧修斯仍不減熱情。

　　「不是聊天而已，大人，」皮克爾急著澄清。「我們……我們有在讀字的！」

　　「讀字？」

　　「是啊！祭典就要開始了，身為本地人，得要好好招待外來貴賓，介紹我們盧布夏菲爾的產業和名產才行。我們想隨時隨地學習，所以特地跟酒館店長要來原料的進貨單，一個一個字慢慢讀，雖然都是盧修斯大人教我讀的啦。啤酒花、山蘿蔔葉、蒜油、酸菜、香腸……嘿，看看我，我都記得！」

　　「所以只是造成人家的麻煩啊。」

　　「唉，別用那些無趣玩意打擾大人了。」盧修斯搖搖頭，話鋒一轉說：「輕鬆聊個天就夠了。如果您也想教皮克爾讀字，我也不反對。」

　　「有什麼能聊的？」

　　「喝酒還能聊啥呢。跟工作無關的什麼都好。」盧修斯逼近搖頭晃腦地說，酒味撲鼻而來。「白天的苦悶都與晚上無關，不需要顧忌。」

　　「是嗎？」奈杰爾很熟悉甚至懷念這酒臭味。就這一晚，回到以前的悠哉生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而且戈登伍德家的人總會露出難以拒絕的燦笑，他和許多人都深有同感……

　　「來吧，看在我們認識這麼久的份上？」

　　奈杰爾最近確實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雖然對方是為了找酒伴，但他感到欣慰，也很好奇盧修斯怎麼突然關心起他。

　　然而他打起一陣寒顫，一想起明天的差事，心中就有所警覺。依過往經驗來看，在盧修斯與人糾纏不清時，常代表他另有企圖。

　　一分清彼此的立場，就讓他徹底醒了過來。

　　「不用那麼客氣，朋友。」奈杰爾語氣中透露疏離冰冷，一腳往後踏脫離兩人觸手可及的範圍。

　　「什麼意思？」盧修斯茫然問。

　　「我得走了。」他用禮貌性的笑容回應，隨即轉身離去。「我們各自安靜點小酌就好。晚安。」

　　「咦咦？您真的要走啊？」

　　「議長大人？沒有要嫌您很吵的意思啦！」

　　議長將兩人拋在腦後，頹然獨自離去。

　　「好吧，又剩我們兩個了。」

　　「那就前往下一個酒館，我是說教室！」

　　巷子內響起兩個醉鬼的吆喝，奈杰爾幾乎沒有聽見。

　　現在的他是友人還是商人？他知不知道我的意圖？知道了多少？他受到誰的指示嗎？特意在這時提起「手」的事情？自己會被這樣騙走嗎？所有疑問繚繞在心頭。

　　盧修斯究竟何必如此糾纏？連奈杰爾都有自覺，自己沒有以前那般影響力了，不管是什麼叛國陰謀，都與他無關才是。

　　果然是那隻斷手。

　　斷手帶來的不只有芥蒂。那會讓一個人，乃至一個軍人世家，轉而支持反戰。彼此的立場、利益、理想，都足以讓過往化為雲煙。

　　而正是那些美好的過往，令今日的他痛苦難受。

　　不論盧修斯是真的用斷手情緒勒索，或是奈杰爾自己妄想過度，這兩種可能性都讓他作噁。他陷入複雜心境的糾結而皺起眉頭。

　　他不想再沉溺於過去了。

　　不過至少，先讓他享用完肉串和酒，淡忘這些厭煩的事情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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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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